29、掙扎的尊嚴
當尊嚴與生存必須選擇其一的時候,你該怎麼辦?
盧興多次挑逗肖聰兒未有得手,田得美身在內部,且處處留心盧興行蹤,當然很容易便打探明白。他初嘗交結盧興的甜頭,正向心腹鐵哥的階層努力,當然不放過這個獻媚的時機。
“參見盧少爺!”田得美來到盧興住處,隔着簾子打躬作揖。
“有什麼事?”
“聽說北街有個店主不懂禮儀,不懂規矩,不把盧少爺您放在眼裡?是真是假?”畢竟還不是心腹,田得美不敢直說。
“誰?”
“是個女的,姓肖!”
“你把心思用在造好募捐救災,納稅收費,保裡收入支出這些賬上就行,這些瑣事不用你操心!”盧興認爲田得美雖說下作,但畢竟是個讀過許多書、多年受禮儀薰陶的秀才,不願將這衝破人性底線的流氓下賤行徑直白暴露。
“這有關少爺的尊嚴,少爺的身心健康,我聽在耳裡,急在心中,怎麼能不管不問?”田得美趁機大表忠心。
“你聽誰說的?”盧興皺眉質問。
“有鄰人見您到她店裡視察,她大大咧咧,不尊崇敬重,座也不讓,茶也不敬,連個笑臉也沒有,氣憤不過,就向我說了!難道他說的不真?”
盧興沒理他。
“對那號人,不能一味給好,一味遷就,你越給好越遷就她越瞧不起,越往頭上踩,要用些手段才行?”
“老子泡的妞比你認識的女人都多,用得着你傳授技巧?”盧興白他一眼,心裡說道。
“清高是因腹有食,不屈是因檐尚高;
蒙冤方知公正難,受欺才識靠山好。
這是我才賦的新詩,道的是整治賤民的訣竅。她若是生意做不成,天天麻煩不斷,又沒人給她主持公道,會怎麼辦呢?她低頭不低?找您賠禮不賠?道歉不道?”田得美把準備好的點子說出,躬身等待盧興回話。
盧興見他已經知底,想到自己這些天對肖聰兒多次獻好,沒有成效,確實應該教訓她一下,讓她知道鍋是鐵打的,也就不耐煩地揮手敷衍道:“你若閒着沒事,想管就管管吧!”
搗亂整治不聽話的鎮民,盧興可用的流氓很多,只是念他主動前靠,積極性很高,方不得不敷衍於他,他卻像又兼了個項目經理的臨時官似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你,你,你,還有你,都過來,有重要事安排!”田得美走到院裡,便挺胸凸肚地指揮起來。
田得美當晚選拔人才,培訓指導,第二天一早,給肖聰兒找麻煩的活動便轟轟烈烈又紮紮實實地開展起來。
肖聰兒的店面開門便有事,不是有顧客遞的銅錢滾到了貨櫃下,自己跳進來到處鑽;就是有顧客買的貨接住就摔攔,說你服務不周拒付款;再不是有顧客喝酒摔了碗,不賠碗錢還要退酒錢——麻煩事三天兩頭不斷,並且那些顧客開口就罵,舉手就打,還吵着你態度不好,服務不周,讓你賠禮道歉!
面對流氓無賴的騷擾,肖聰兒還是沒找盧興這哥們,只是向左右鄰居求援,並且自己買了一把一尺多長的短劍,像大俠客似的藏在小腿處,遇到動手的,拔出來假裝不要命的潑婦莽漢,閉着眼亂刺亂砍。
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肖聰兒拋開少女矜持,潑婦似的以死相拼,又有鄰居救援,雖說整天不得安生,總算過了一天又一天,堅持着沒有關門。
與此同時,到聰兒家裡、店裡收稅要費的也突然多了起來,所要的數目也比過去翻了幾番。
肖聰兒清楚船在哪灣,或據理力爭,或委曲求全,雖說被訛詐十多兩銀子,總算次次都過了關。
田得美見肖聰兒還是沒找盧興“訴冤”求“公道”,生怕盧興不滿,又根據前幾次亂收費數目不大,肖聰兒以認繳對抗的情況,獻策將收費項目增多、數目提高到她不能承受的程度進行強力打壓。
保裡收各種費用雖說可以自定項目、數目,但畢竟是打着爲公旗號的公開行爲,得有擺上桌面的名堂,必須沒事也得找出事,沒理也得說出理兒。且理由過實難顯“說是就是不是也是”的威風,理由過虛對方公開對抗會把矛盾激化,必須讓對方明知是有意欺壓,又無力反抗方爲合適。
肖聰兒聰慧多識,一般保丁嘴拙舌笨,應付不了,更難以掌握分寸。盧興怕再辦不好,反惹得肖聰兒公開翻臉大鬧;畢竟還是朝廷天下,乾爹也不是一個人主持縣衙,便讓田得美從幕後走上前臺,親自帶隊上陣。
爲邪惡出謀劃策,雖屬下流,但畢竟不直接露面,相當於流氓集團中狗頭軍師一類高級角色,如今讓直接帶隊尋釁鬧事,等於墮落爲了一般流氓無賴,身爲秀才,情何以堪? 但田得美卻當作是一次提高身份,顯示威風的表演機會:“一大羣人,我是指揮官兒。鎮上人見了,誰敢不刮目相待?”
他仰着哮天臉,凸着懷孕肚,挺着雞肋胸,邁着鴨子步,一路搖擺到肖聰兒小店,將手一背,站在門口,等待肖聰兒先打招呼。
肖聰兒正接待兩個顧客,沒有注意,他便發起了脾氣,揮手命令隨從:“把閒雜人等,統統驅除了!”
兩個顧客聞聲匆忙離去,肖聰兒這才發現田得美帶人到了門上。
鎮上秀才,肖聰兒是見過的;“敗家秀才,盧家當狗”,這民間傳聞肖聰兒也是聽過的。她雖然對田得美自甘墮落十分鄙視,但畢竟是長輩,禮儀不能缺。她急忙迎出櫃檯,斂衽一禮:“拜見秀才大叔!”邊說邊擺上小桌,又取出小座椅讓田得美就座:“請,請坐,我這就去備茶!”
“不用了!公事忙得很啊,顧不着!”田得美大咧咧坐下,擺着欽差大臣譜說道。
“大叔有何指教?”聰兒只能主隨客便,問道。
“眼淺則命苦,心淺則命賤。姑娘,遇事要看遠些,想深些!”田得美高深莫測地訓教道。
“什麼意思?”
“你自己揣摸!”
言語來回,觀色察顏,肖聰兒已清楚來者不善,直問道:“先生此來有何貴幹,就請明說!”
“收費!”田得美仰臉不理,一隨從代爲吼道。
“多少?”聰兒清楚項目是他們立,數目是他們說,也就不問什麼費,一邊問數目,一邊拉過錢箱準備。
“三十兩銀子!”田得美說道。
三十兩銀子相當後世的近萬元紙幣,相當聰兒家小店半年數月的效益。
聰兒見多得出格,清楚是尋釁鬧事。但來的是保所財糧,跟的是保丁,她只能仍然客氣地據理爭辯,問道:“怎麼這次要得這麼多,都是什麼費?”
田德美順口說道:“門面費五兩、管理費四兩、衛生費一兩、治安費三兩、修路費二兩、建橋費二兩、縣裡興修水利費三兩、鎮裡修建關帝廟費四兩、三月三會費二兩——”
“門面費不是一間門面每月半兩嗎?怎麼向我要這麼多?”肖聰兒先選出一項證據確實的回駁。
田得美板着臉說:“半兩是平均數。門面有大有小,生意有好有壞。你母女倆生意做得精,賺錢多,我們是知道的!”
聰兒見沒法和他說清,只得不再爭競數目,又問道:“你說的項目前幾天不是都已經收過了嗎?”
“你今天吃飯了,明天還吃不吃?街道昨天掃了,今天還掃不掃?巡邏隊昨天值班了,今天還值不值?保所昨天辦公了,今天還辦不辦?過去收的是過去的,現在收的是現在的!”田得美瞪眼說道。
“三月三廟會也是一月一辦嗎?”聰兒仍不發火,據理爭辯着。
“原來收的太少,還不夠招待開支,戲班子的錢還欠着呢!你們這些生意好的商家每戶再補四兩,這是看人下菜,能者多勞,富者多出。怎麼,你覺得不公道嗎?嫌不公道可以去縣衙告啊!”
秀才當流氓就是不一樣,沒理的事張口就能編出理,沒影的事眨眼就能有根據,衆隨從都佩服得直翹大拇指。
肖聰兒並不畏懼,仍然據理爭辯:“我不怕出錢,怕的是出錢用不到正地方。俗話說,沒規矩不成方圓,收多收少憑你們一張嘴,誰知道這錢用到了那裡?能不能把縣衙法規拿出來看一看?”
“縣衙公文是密件,不是誰都能看的!”
“保裡法規呢?能看不能?”
“也論級別!”田得美揚臉說道。
“想看文件當官啊!當上官,夠品級了,自然讓你看!”
“是啊,當官夫人也行,枕頭邊一問就清楚!”
“想看你找盧保長,讓他詳細給你講講!”
“我們只按規定,只有盧保長可以變通!”
……
衆隨從也七嘴八舌地跟着起鬨。
面對打着公差招牌的流氓無賴,肖聰兒清楚告狀無門,拼命無力,能求全的只能是打碎牙齒肚裡咽,冤枉苦水自個吞。她起身整理錢箱,又回家取了所有存款,見還不夠,又到隔壁店中借了五兩,交給田得美:“田先生慢走!”
田得美見肖聰兒還是舍財硬抗,接過銀子放在櫃檯上,並沒有要走的意思:“雜費賬清了,罰款還沒清呢!”
“什麼罰款?”肖聰兒不卑不亢地問道。
“有人告你摻糠兌假,缺斤少兩,違犯鎮規;有人告你辱罵顧客,打罵行兇,敗壞鎮風;按照鎮里民約規定,罰銀二十兩,以儆效尤!”田得美說道。
“什麼摻糠兌假,是酒是醋,是米是面?對誰缺斤少兩,是張三是李四還是王二麻子?罵了那個,怎麼罵的?打了那個,傷情如何?”肖聰兒強抑憤怒,連聲質問道。
“什麼摻糠兌假你清楚,狡猾抵賴是沒用的。保護告發人是我們的義務,你沒權過問!認罰拿錢,沒錢我們拉貨!”田得美說着,向隨從招招手,令道:“既然她不服從保所領導,無視鎮規民約,那你們就動手吧!”
衆隨從聽到田得美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往店裡湊。
“聚衆搶劫嗎?”
肖聰兒拔出腿上短劍,正潑婦似的與衆人對峙着,盧興不知從哪裡走了出來,做作着沒事人向田得美大聲問道:“你們擠在這裡,吵吵嚷嚷地幹什麼?”
“盧保長,這戶違犯鎮規,不繳罰款!我們要以貨抵款,她便撒潑動武!以武抗法,這是藐視朝廷,對抗官府,視同謀逆造反!是應該封店抓人的!”田德美說着,便指揮隨從,向盧興表演自己高明的配合:“封店!抓人!”
盧興攔住要動手的保丁,向田得美斥道:“態度要好,理要說到,工作方法很重要,知道不?自己辦差毛躁,作風粗暴,還動不動亂扣大帽子,誰服你啊?這家店一貫聲譽很好,我是知道的;店主是鎮選孝女,已經上報縣衙,怎麼會違規違法?是不是有人誣告,你仔細查問了嗎?”
都是按編好的角本演出,田得美自然配合。他裝作義憤填膺的樣子又歷數了肖聰兒許多莫須有的罪錯,說得肖聰兒十惡不赦,坐監殺頭也不爲過,直到盧興對他發火:“我讓你先到別處去辦,你聾了?走走走,都走,讓我親自調查落實一下!”
盧興把田得美訓斥一番,支走衆人,走進店門,趴在櫃檯上低聲說:“你開開櫃檯門,讓我進去!”
“有什麼事,你說!”肖聰兒莊重地說道。
“看,哥們來了,拒之櫃外,這不合適吧?”盧興嬉笑着說。
“你忙,我也忙,有話就直說吧?”
“你給我挑挑手上的‘刺兒’,我就把你被罰款的事調查落實一下。他們聽我的,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只要我交代一聲,他們不僅不會罰款,就是已收的雜費也會退回,並且以後保中收任何稅費都隔過你這個店!”
盧興說罷,轉身出門,很快返回來,將肖聰兒剛纔繳給田得美的雜費銀子放在櫃檯上:“怎麼樣?他們聽我的不聽?你不找哥們,哥們也要幫你的!別看他們在外人面前很兇,見了我一個個都和喂熟的小狗小貓一樣,乖得很呢!不管什麼事,他們都看我眼色去辦,我叫他們往東他們是不敢往西的,我叫他們打狗他們是不敢攆雞的!怎麼樣,挑不挑?這根刺折騰得我吃飯不香,喝水不甜,心裡長了草似的,整夜睡不着覺。”盧興邊說邊伸出了手:“要不你隔着櫃檯挑也可以,過來,過來嗎!”
“盧保長,大少爺,你可是體面人物,別這麼下賤行嗎?”聰兒低聲斥道。
“哎喲喲,你年紀這麼小,怎麼這麼老套!七情六慾,人之常情;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皇帝老子高貴,也天天晚上跟妃子睡覺。我愛你,猶如老鼠愛大米,這有錯嗎?
“男人得有男人味兒,女人得有女人味兒。男人味兒就是敢戀敢愛,女人味兒就是溫柔性感。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壞可不是指心腸壞,而是指你說的‘下賤’。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又有哪個男人不‘下賤’呢?”
肖聰兒羞得滿面通紅,氣得渾身發抖。
“哎喲,看你小嘴噘的,大眼瞪的!上次我手碰你一下,用得着到今天還結仇嗎?你說,給你碰掉一塊了嗎?”
肖聰兒不待他說完,已經轉身走到房屋一頭,伸手打開了櫃檯門。盧興以爲是讓他進內,急忙往前湊,哪知,剛走近櫃檯門外,腳背便被肖聰兒狠踩了一腳。
腳背跖骨是人神經敏感處,肖聰兒又懷着滿腔憤怒,盧興怎能受得了?他“唉喲”一聲蹲在地上,頭上汗水便冒了出來。
聰兒從外面鎖了櫃門,轉身拿起櫃檯上盧興剛向田得美要回的銀子,追上正在另處收費的田得美,撂在了他的懷裡。
田得美組織的強力打擊不僅無效,盧興還被肖聰兒狠踩了一腳。並且,有人以肖聰兒一個小雜貨店不到倆月時間繳費四十多兩銀子爲例,向縣衙匿名告發盧家店收費、罰款近乎土匪搶劫、黑道綁架,害得盧興被主簿乾爹臭罵一頓,花了三百多兩銀子方纔擺平。
“我要你是擦屎的,不是讓你抹屎的;我要你是堵婁子的,不是讓你捅婁子的!你不行就是不行,還非要削尖腦袋擠着上!我本來已經快暖熱了,你給我來冷的!這徹底整崩了,公開翻臉了,你說怎麼辦吧?拿你小姨子賠我!”盧興從縣衙回來,叫過田得美,罵了個狗血噴頭。
主子罵你,那是恨鐵不成鋼,是把你當了心腹,田得美深通此理,面對盧興的大罵,他心裡卻像熨斗燙似的,暖融融的,別提多舒坦了。
他沒有聰明漂亮的小姨子賠償盧興,只能挖空心思,將功補過,一連幾天點燈熬夜,參考歷代史書,總結權鬥經驗,研究三十六計,探討用間方法,又爲盧興設計策劃了一個既能當**又能立牌坊,逼肖聰兒不得不就範的天衣無縫的歹毒圈套。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連環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