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黃河流域,是中華民族的發源地。“河”字在秦漢以前基本上是黃河的專稱,而河流稱爲“川”或者“水”,可見黃河在中華民族心中的獨特地位。
面對眼前黃沙滾滾的大河,劉徹心緒萬千,面露慼慼之色。
善於察言觀色的公孫賀見狀,頗爲疑惑,躬身問道:“殿下今日前來觀景,本是興致勃勃,如今爲何面有憂色,可是記掛河朔戰事?”
劉徹搖搖頭,沒有答話,而是扭頭看向身側的宣德,緩緩問道:“你在太初宮修道數載,可知‘天人合一’作何解?”
宣德乃是個面相方塊臉,濃眉大眼的關中大漢,身長八尺有餘,出身世家豪門。其祖乃先秦都尉,後隨高祖劉邦征戰天下,得了右更的爵位,在弘農得封地千戶,至今已傳了數代。雖子孫未有先祖遺風,家境日益沒落,但也算豪富之家。
宣德更被戲稱爲將門犬子,雖有八尺之軀,卻是個文弱的性子。他乃嫡子,家中行三,生性仁厚,崇尚道學,對諸子百家也是頗多涉及。不願與家中兄長爭奪家業,成丁後便到函谷關旁的太極宮出世修道,不問家中俗物,如今已過而立之年。
數日前,劉徹率衆遊覽太初宮時,恰好碰到宣德和數位老者在後殿坐而論道,便駐足細細聽了許久,倒覺得這宣德端是個妙人。
從他言談舉止之中,劉徹隱隱感到,此人患有輕微的人格分裂。他雖有悲天憫人的善念,試圖以理服人,卻又不排斥使用暴力,屢屢言及以兵鋒佈道;他雖論據充足,條理清晰,卻極爲狡詐厚黑,詭辯連連。氣得一干老者七竅生煙,卻又啞口無言。
劉徹覺得宣德實在有才,今後定有大用,回營後便命人給他送去盜版的《老子注》。
宣德拜讀後,自是若獲至寶,只覺得盡是自己心中所想,卻無法論述的真義,當即提出要拜見撰寫之人。
其後自是兩人見面,劉徹虎軀一震,霸氣四溢,將其收入麾下聽用,略去不提。
今日劉徹出行,也便帶上了宣德,此時更是心念微動,藉機提點他一番。
宣德聞得殿下相詢,沉吟片刻,躬身答道:“人乃萬物之靈,卻同世間萬物一般,皆是由天地哺育,靠陽光雨露滋潤,方纔獲得生命,有了生機。故人需順天意,應天時,與天合。”
劉徹不予置評,擡手指着岸邊堤壩,復又問道:“既是要順天意,爲何構築堤壩,防堵河水?”
宣德聞言啞然,想要回答很簡單,堤壩不就是爲了防止洪水氾濫,使百姓免遭災劫,但他知道,這並不是殿下想要的答案。
劉徹不以爲意,面無表情的緩緩道:“大河沿岸自古土地肥沃,水草豐美。先秦之時,大河中下游尚有如雷夏澤、大野澤等諸多湖泊存在,關中之地,依然草木暢茂,禽獸繁殖,山林川穀美,天才之力多。然自秦朝以降,關中乃京畿所在,民生富庶,天下萬民難免蜂擁而至。我朝又是與民生息,租賦極低,焚林墾荒者不可勝數。加之華夏自古重農輕牧,長此以往,關中植被減少,滾滾黃沙入河,河患氾濫,又該怨誰?若將之歸於天意,便不應築堤防堵;若將至過於人禍,便是我等逆天而行!”
周圍的衆人聞言,不由心中大駭。
殿下此言可謂誅心之語,大漢崇尚黃老之學,講究順天而爲,如今與民生息,重農墾荒的國策卻被殿下批駁爲逆天而行,傳揚出去,必定引人非議,御史們怕也要彈劾不斷了。
劉徹卻壓根沒有這種自覺,正是後世的帝皇和羣臣,高舉“人定勝天”的大旗,爲所欲爲,大肆破壞環境,自然要遭受大自然懲罰。
令人無奈的是,正是尊崇黃老之學的漢初和以道家爲尊的盛唐,這兩個華夏民族最輝煌的時代,在關中進行了史上最大規模的兩次焚林墾荒,雖造福了百姓,卻是遺禍子孫。
只知道掠奪、索取的人們,他們不是去改造自然,也不是去掌握規律、利用規律的,而是隻顧眼前利益,殺雞取卵的人羣,他們遵循的是“我定勝他人”的思想,而不是“人定勝天”。
宣德本就仁厚,雖暫時找不出劉徹話中的謬誤,卻不願任由他否定惠及萬民的國策,硬着頭皮問道:“依殿下所言,與民生息倒是錯了?”
劉徹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與民生息沒有錯,焚林墾荒就錯了!正如築堤防洪沒有錯,胡亂營建卻是大錯特錯!”
“殿下何出此言?這堤壩並非胡亂營建,草民自幼生長於斯,深知水患爲禍甚深,若不營建堤壩,百姓如何免除災禍,安居樂業?”
宣德搖搖頭,言語中隱隱有不敬之意,顯然對劉徹不知民間疾苦的言論有些不滿。
劉徹毫無不悅之色,耐心的解釋道:“這大河之水自古含沙極多,自秦以降,更是一石水六鬥沙。如今有了堤防,河道迅速淤高,下游河段長期淤積,如今成了地上河。又因河灘地常被墾佔,築圍堤防洪,形成堤中有堤,堤線曲折不合理,砂石淤積更甚。長此以往,不出數十年,必定爆發百年不遇的水患!”
隨行的衆人聞言,盡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防洪措施首先是堵口修堤,秦統一華夏後曾整頓河川堤防,百餘年來,黃河水患減輕了不少。雖然近年來,水患變得有些頻繁,但大多是堤壩決口造成的,因此沿岸郡縣紛紛將堤壩建得更高,建得更多。
若依殿下所言,難道這些兢兢業業的官員們反而做錯了不成?
劉徹無可奈何的看着諸多疑惑的屬下,心中長嘆了一口氣,卻苦於無法告訴他們未來的可怕災難。
具史籍記載,大漢自景帝朝起始,其後不足兩百年間,黃河大決口十餘次。
最嚴重的那次,就發生在十五年後的漢武帝元光三年,黃河在瓠子決口。洪水向東南衝入鉅野澤,泛入泗水、淮水,淹及十六郡,災情嚴重。
漢武帝派汲黯、鄭當時率十萬人去堵塞,未成功。此後黃河氾濫二十三年。直到元封二年,武帝纔派汲仁、郭昌率數萬人再次堵口。
漢武帝甚至親臨現場,並命令隨從官員自將軍以下都參加堵口勞動,工程十分艱鉅。堵口採用的方法,有人解釋爲樁柴平堵法。堵口需要薪柴,砍光了百里之外的淇園竹林。漢武帝還作《瓠子歌》記述了決口造成的巨大災難、堵口工程的艱鉅性和堵口的技術措施。堵口成功,在堤上建宣房宮作紀念。
而在其後的千餘年間,黃河下游決口近兩千次,大的改道二十六次,每次都有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餓殍偏野。
劉徹實在是不希望黃河下游河段這條擺動的龍尾,繼續給華夏子民帶來深重的災難。
最好的方法,就是減少河道的淤積,避免黃河改道過於頻繁。
所謂的黃河改道,便是河流決口後放棄原來河牀而另循新道稱爲改道,黃河由於多沙善淤,變遷無常,改道十分頻繁,黃河河道中上游雖也曾多次變遷,但影響重大的是黃河下游河道改道。
在很多穿越小說中,大部分帶主角光環的猛男要興修水利,都是撒下大把的銀錢,動用巨大的人力,修築堤壩。
在劉徹看來,純屬扯淡。
水利工程必須經過嚴格的論證,所謂堵不如疏,一味的硬幹,構築堤壩,一旦決口,必定禍患無窮。
後世爭論不休的三峽大壩就是明證,無論多大的經濟利益都掩蓋不住一個絕世隱患,三峽雖是重力壩,不易潰壩,但若是有個萬一,長江中下游便是一片汪洋,要死多少人,簡直不敢想象。
甚至有人認爲三峽照成了地質結構變化加劇,導致四川地震連連,這就無從得知,暫不評論。
其實,人們一直關注三峽,卻忽視了一個經濟利益不大,卻頗爲重要的水利工程——黃河小浪底。小浪底的開發目標以防洪(防凌)、減淤爲主,其次纔是供水、灌溉和發電。可謂蓄清排渾,除害興利,綜合利用。
劉徹沉吟了片刻,望着宣德微微道:“治水並不簡單,孤王心中早有謀劃,只是現下有件利國利民的大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去做?”
宣德聞言一愣,他跟隨殿下不過短短數日,實在不相信殿下能交辦什麼大事,但還是躬身沉聲道:“若真是利國利民,草民自當竭盡全力,死而後已!”
劉徹滿意的點點頭,饒有趣味的笑道:“倒用不着死,孤王只是讓你到各地建設道觀,廣爲佈道罷了。道觀的名字孤王都想好了,就叫‘慈濟’吧。”
劉徹心中暗笑不已,把佛教的名頭放到道家的頭上,實在有趣得緊。
今後疏浚河道,難免要和原有的堤壩衝突,造成不少短期水患,必須設立類似後世的民間慈善組織,發動羣衆協助救災啊。
光靠朝廷和地方官府的力量,還是無法完全顧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