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桓山的春雨,來得比關中要晚些。由於毗鄰燕北,烏桓人不時能從中原漢人手中獲取各式農具,逐漸兼營農業。
相對於農耕技術發達的漢人,烏桓人的農業還是比較粗放的。他們只能根據鳥獸孕育哺乳的季節,將一年分爲四個節氣。每當布穀鳥鳴叫時,就開始耕種。
張騫作爲此番漢廷出使烏桓的副使,一路行來,刻意打探下,對烏桓人遂又多了幾分瞭解。他不只一次惡意的揣摩,若是將烏桓山周邊的布穀鳥全部毒殺,烏桓人是不是都會誤了春耕。
其實烏桓山氣候乾冷,真正能種植的農物不多,只有青穄和東牆。穄即糜子,東牆看似蓬草,其實屬於葵子一類的作物,至十月熟。
烏桓人自身種植的農物並不是當成主食,而是釀製白酒。當然烏桓白酒和後世的白酒不一樣,而是類似於酒釀,酒精含量極低。主要原因是烏桓人的釀酒工藝極爲粗糙,漢人時常譏笑烏桓人“知作麴櫱”,意思就是他們連酒糟都不會發酵。
之所以稱爲白酒,是相對中原地區以糯米和黍米等穀物爲原料,經過蒸煮,糖化和發酵,壓榨而成的低度原汁酒——黃酒而言的。在漢初,中原黃酒的酒精含量一般在百分之十二到百分之十八之間,多數品種均呈黃色或黃中微紅色,故名黃酒。
相比烏桓白酒,黃酒堪稱“烈酒”,很受烏桓貴族的追捧。可惜自從漢國開了邊禁,烏桓貴族們每日只能和普通族人一樣,飲用淡的出鳥的白酒,這讓嗜酒如命的貴族們覺得寒冷的時節愈發難熬。
爲投其所好,漢廷此番出使烏桓的使團,光是黃酒就拉了百餘車。引領着漢人使團行徑的烏桓使節,看着身後浩浩蕩蕩的車隊,心中微微嘆息。
他在雲中城苦等半月有餘,方纔被雲中太守郅都告知,大漢皇帝派出的使團已然到達雲中,可隨他前往烏桓山交涉歸附事宜。烏桓使節心中多少有些不悅,覺得受到了輕視。他本以爲至少能前往長安城,覲見漢國皇帝,能爲烏桓貴族們多討些好處,回去後纔好交差。
所幸漢國皇帝賞賜了百餘車黃酒,還有不少精美的陶瓷用具,糖製品,在烏桓都是些極受追捧的好東西。烏桓使節只能默默祈禱族內大人們喜悅之下,能忘記追究他沒能圓滿完成使命。
執節的漢使宋遠本是大行令屬下的治禮郎,精通多種北方遊牧民族的語言,卻歷來不得重用。只因他對大行令竇浚的所作所爲頗有非議,不屑於之同流合污。此番皇帝秘密召其入宮,面授機宜,命他出使烏桓,終於能獲得施展才能的機會,着實讓他振奮不已。
對於隨行的副使張騫,他是極爲滿意的。這個少年得志的太子心腹,毫無跋扈,更不會盛氣凌人,頤指氣使,反倒時常刻意親近,討教些烏桓人的語言和習俗。
漢廷使團經過半個月的跋涉,終於來到了烏桓諸部的聚居地。此時已是春末,大草原上的牧草早已茁壯,放眼望去,遼闊的綠色原野和湛藍的天空在盡頭相連,而連綿的烏桓山脈宛如黝黑的利刃,將試圖延伸到天邊的歸喇裡河攔腰截斷。
遠處的山谷前,早已得到傳訊的烏桓諸部大人和小帥們,盡皆率衆出迎。
望着烏泱泱的人羣,漢使宋遠心中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他高高舉起代表大漢天子的符節,領着使團緩緩向前行進。
烏桓貴族們按照草原的習俗,紛紛單膝跪地迎接強者的到來。
滿頭白髮的老者用生硬的漢話出言道:“薄奚部忽都代烏桓二十六部恭迎漢國使臣。”
宋遠對烏桓貴族謙卑的態度很是滿意,他點點頭,勒住繮繩,俯瞰着馬下的衆人朗聲道:“既然爾等有心歸附大漢,今後咱們也算同殿爲臣,無需多禮。還煩請忽都大人召集各部大人前往大帳,天子有詔令頒下!”
忽都連忙應諾,他扭頭向身後的烏桓貴族們嘰裡咕嚕的說了幾句,隨即安排人好生安置漢國使團,並親自引領宋遠和副使張騫來到他的大帳。其餘的諸部大人也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們的身後,隨之進了大帳。
薄奚部是烏桓實力最爲強大的部落,即便不算奴隸,也有七八萬的烏桓族人。對於總人口只有五十餘萬的烏桓部族而言,薄奚部實在是當之無愧的領袖,因此他們對忽都出面代表諸部迎接漢使沒有絲毫異議。
宋遠對烏桓族內的事務也頗有了解,只有烏桓諸部跪迎時,他展現必要的高姿態,以展現大漢的權威。自從下了馬,他便與忽都愉快的攀談起來。待得衆人進了大帳,兩人已有幾分熟稔的感覺。
待得烏桓諸部大人都進入了大帳,忽都用烏桓語吩咐了幾句,大意就是讓衆人跪伏在地,聽漢使宣讀漢國皇帝的旨意。能聽懂烏桓語的宋遠微微一笑,忽都對漢人禮儀都會事先了解,也許確有歸附的誠意。
烏桓諸部大人紛紛跪伏在地,少數幾個面露不甘之色,但在忽都惡狠狠的逼視下,也不得不依言而行。冷眼旁觀的張騫默默將這幾人的面容記下,列爲今後需重點防範的對象。
忽都見衆人都已跪伏,自己也轉身面向宋遠,跪倒在地。宋元隨即從懷中取出聖旨,朗聲宣讀了起來。
考慮到烏桓貴族的理解能力和豪爽的性情,劉啓的旨意寫得很簡單直接。
首先,將烏桓各部大人盡皆封侯,所屬小帥皆爲都尉。當然,他們在本民族中仍稱大人、邑帥,朝廷所賜封號與原有稱號並行。大人和小帥均有烏桓族人自行選定,需要冊封時,只要派人上報朝廷,定然儘速批覆。
其次,允許獲得冊封的烏桓貴族及其家眷加入漢籍,若是有意前往長安居住者,賜予宅邸田地,還有大量賞賜以供花銷。而貴族子弟可以入朝求學,列入士族,將來可以獲得官身。
再次,將烏桓列爲大漢屬國,每歲需得遣使入朝進貢,不得有絲毫遲滯。大漢有義務廕庇烏桓,使其免遭異族的欺壓;而作爲從屬,烏桓各部對大漢天子的詔令不得有絲毫違背,必要時需得出兵協同漢軍作戰。
最後,大漢將在上谷和右北平兩郡所屯守的長城關隘向烏桓各部開放邊禁,允許他們用奴隸和牲畜換取大量的美酒,陶瓷,糖製品,甚至是糧草和兵械。
待宋遠宣讀完畢,帳內的衆人除了忽都和少數幾人滿臉驚喜,其餘的各部首領都是毫無反應。忽都眼見宋遠的臉色有些難看,隨即反應過來,急忙解釋道:“使節勿怪,他們可聽不懂漢話……”
宋遠聞言,不由啞然失笑。顯然除了忽都外,學過漢話的烏桓貴族恐怕少之又少。他有心將詔書交由忽都代爲傳譯,但轉念一想,照着忽都的漢語水準,恐怕是不識字的。宋遠只得捧着詔書,復又用烏桓語自行宣讀了一遍。
這次宣讀完畢,整個大帳內陡然熱鬧起來,烏桓首領們盡皆歡呼出聲。
對於詔令的前兩項,大多數貴族們壓根沒太在意。漢朝的官職對他們而言,沒有什麼吸引力。至於遷居長安,更是提不起興趣。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雖然常聽人說起長安的繁華,但他們還是更願意呆在烏桓山,故土難離嘛。
真正讓他們興奮的是後兩項。
狩獵在烏桓人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野獸中的虎、豹、貂皮本就是向匈奴繳納貢獻和與漢關市貿易的重要物品。如今用來進貢給漢國皇帝,換來廕庇,實在是划算的很。至於要出兵協同漢軍作戰,他們也毫無疑義。反正如今都被匈奴人逼得走投無路了,自然要歸附大漢。
在弱肉強食的大草原,服從強者是天經地義的,從前匈奴人也沒少徵調烏桓族人爲他們征討四方。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匈奴人過於殘暴苛刻,烏桓部族到如今還不敢興起反抗的念頭。
自匈奴擊破東胡後,烏桓勢孤力單,故役屬於匈奴。匈奴單于每歲向烏桓徵收牲畜、皮革,若逾時不交,便沒收其妻子爲奴婢。近百年來,烏桓人都忍了。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去年冬天匈奴人大肆的燒殺擄掠,餓死凍死的烏桓人不計其數。面對滅族的前景,烏桓人自然忍無可忍,起而抗爭是必然的。
如今只要大漢肯出兵攻擊匈奴人,烏桓定要舉族響應,根本不需要大漢皇帝強制下詔督促。
最後一項才讓烏桓貴族們喜不自禁,且不說美酒和精美器物歷來被他們追捧。主要是大漢開放關市,甚至許諾能換取糧草和兵械,這是他們最爲重視的。
論起弓馬騎射,烏桓騎射不必匈奴鐵騎差上半分。然而遊牧民族不擅於冶煉,匈奴人能從西域諸國或者附屬的部族大肆掠奪金屬和兵械,烏桓人卻只能偶爾用高價從走私的行商手中獲取少量金屬製品。
兩相比較之下,高低立現,這也是近百年來烏桓部族一直默默忍受匈奴人殘暴統治的主要原因。
烏桓山緊靠燕北長城,從上谷和右北平所轄長城關隘,到烏桓部族聚集地,不過區區數日的路程。只要漢國肯開放關市,用糧草和兵械換取奴隸和牲畜,烏桓各部短時間便能組織起十餘萬精銳騎射。即便不能橫掃匈奴左部,也能與匈奴左賢王麾下鐵騎分庭抗禮,讓他不敢進入烏桓山脈半步。
張騫面無表情的掃視着興奮得滿臉潮紅烏桓首領們,心中戲謔不已。
自從重創中原諸侯後,太子殿下已然擴大了新型冶煉作坊的規模。太原郡和樑國周邊的優質石炭(煤)源源不絕的運往長安,而大漢各地,尤其是巴蜀兩郡出產的生鐵也都被大肆購入,回爐重鑄。
如今包括虎賁和中壘精騎的兵械都已經過汰換,戍守長安的南北兩軍也即將開始更換兵械。換下的大量廢舊兵械,除了少數如強弩之類利器需要銷燬,大多將被運往邊郡,從捕奴隊手中換取奴隸和牲畜。
在張騫的眼中,烏桓諸部就是太子殿下所謂的傻缺。
用大量的奴隸和牲畜,換取漢軍的廢舊兵器,復又替大漢抗擊匈奴,掠奪更多的奴隸和牲畜,換取更多的廢舊軍械,實在有趣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