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六十年九月,皇帝下詔,特命太學之內新設一科,謂之“刑名學”。以《韓非子》爲根基,《公羊春秋》爲佐輔,嘗試重新構建並完善法、術、勢相結合的法治理論。
法是指健全法制,勢指的是君主的權勢,要獨掌軍政大權,術是指的駕御羣臣、掌握政權、推行法令的策略和手段。主要是察覺、防止犯上作亂,維護君主地位。
由於漢初的學風開放,太學內開始教授以韓非法家爲根基的刑名學並未引起保守派勢力的過大反彈,畢竟《韓非子》乃是黃老學派崇尚的道法五聖經之一,原本就極受漢初統治階級的追捧。
其實自高祖劉邦已降,包括文帝劉恆和賈誼,晁錯之類的重臣,都是法家學派的忠實擁躉。即便是保守派的標杆竇太后,都沒有對太學內新設刑名學提出異議。
反倒是朝野上下的諸多大儒如喪考妣,只覺失望不已。
在他們眼中,公羊學派雖同屬儒家,卻一貫主張“微言大義”之術,只會根據自身的需要,肆意註釋甚至曲解孔夫子原本仁德寬宏的理論,乃是儒家中最爲叛逆的流派。
如今大儒們眼見公羊學派不但被朝廷重視,還甘當法家之佐,大有融入黃老之學的態勢。對於一直以儒門自傲,孔子獨聖的不少腐儒而言,公羊學派此舉無異於欺師滅祖。
即便是公羊學派內部,也產生了極大的分裂。
以董仲舒爲首的實務派,長久來一直堅持貶低道法學說,試圖扭轉統治階級高層崇尚黃老之學的理念。如今面對胡毋生爲首的理論派要“叛變投敵”的惡劣行徑,自是極爲不屑和憤慨的。
然而漢帝劉啓和太子劉徹面對如此情形,不憂反喜。
尤其對於劉徹而言,能讓原本看似鐵板一塊的儒家產生巨大的內部分裂,是極爲有成就感的。
儒家的理論是華夏民族最爲適合凝聚民族精神,傳承民族文化的載體,但也是極容易產生自負傾向的一種理論體系。在儒家學派中,開放和封閉兩種極爲矛盾的體系一直相互糾纏。
令人遺憾的是,在前世,隨着華夏民族保持了兩千餘年的強盛態勢,儒家學派逐漸目空一切,鄙夷任何較弱勢的民族及文化,甚至導致數次被“蠻夷”所制,卻始終未曾醒悟,實在可悲可嘆。
劉徹如今所作所爲,就是想敲破儒家學派極端自負的心理,讓他們承認儒學不過是諸子百家中的較大學派,並主動融入恢弘而豐滿的華夏文化之中。
在當代大儒真正醒悟,並痛改前非之前,劉徹並不會嘗試提升儒家的地位。歷史上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教訓實在太過深刻,令劉徹對頑固的腐儒們極爲忌憚。
作爲大漢帝國的掌舵者,漢帝劉啓更是對太子劉徹提出的“曲線糅合”理論極爲讚賞。
畢竟儒家所崇尚的大一統和中央集權理論,早已讓他垂涎三尺。只是忌憚保守派勢力的反彈和出於自身對儒學本能的防備心理,一直以來他只是徐徐圖之,嘗試着逐步提高儒生在朝堂上的地位。
劉徹提出先在太學設立刑名學,用以嘗試糅合儒法兩家學說的構想,不由讓劉啓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以黃老之學爲根基,又能將儒家這根鮮嫩枝幹嫁接上去的良方。
對於皇權至上的封建社會,在皇帝陛下大力推動,而朝堂幾大派系又沒有過激反應的情況下,自然是政令暢通,辦事效率極高。
公羊學派宗師胡毋生被拔擢爲博士僕射,位居博士之首,地位僅次於太學祭酒衛綰,相當於後世的教育部副部長兼社科院首席院士。
其弟子淄川公孫弘、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川段仲、溫之呂步舒更是一步登天,盡皆從一介布衣被破格錄爲太學博士,謂之公羊五士。
公羊理論派在大漢整個教育體系的實力一舉超越了公羊實務派,更遠超儒家諸多流派,成爲當今聲勢最大的儒門學派。
可以說,胡毋生乃是漢初首位被真正重用的儒生,可謂執儒門之牛耳者。
漢高祖曾引用叔孫通制定朝儀,初嘗儒雅的美味,但由於忙於剿滅叛亂,干戈未解,未暇大興儒教。孝惠高後之時,“公卿皆武力功臣”,不容書生分羹。
文帝朝,名士碩儒頗有爲博士者。但文帝好刑名,今上劉啓亦不任儒,諸多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他們只不過具員領俸,沒一個受到重用。再加之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諸博士不僅難以儒業得幸,而且還有觸忌犯諱之虞。
如今胡毋生成爲真正的實權人物,頓時讓不少暗恨生不逢時的儒生眼前一亮,似乎看到出路,尋到了進身之階。
尤是當胡毋生憑藉皇帝的詔令,派人四處求賢之時,大量原本已絕望歸隱,居教鄉里的大儒,紛紛應徵而至,充實到太學內公羊學派的體系之中。
作爲太子太傅的衛綰自然深悉皇帝和太子的本意,不但沒有絲毫干涉胡毋生,反而盡力爲其排憂解難,甚至特意批覆了十餘個博士的位置,讓胡毋生得以招攬人才。
胡毋生對衛綰可謂感恩戴德,自然要登門致謝,並懇請作爲三朝元老的衛綰能稍微傳授爲官之道。
衛綰面對滿臉真誠的胡毋生,不由謙遜道:“胡公謬讚了,某雖爲官數十載,長年位居顯要,卻既無拾遺補闕之功,更談不上興利除弊之績,只是默默無言,守道而已。”
胡毋生聞言一愣,略帶質疑道:“下官常聞衛公爲人寬仁,屬下出了差錯要受到陛下的譴責,衛公便常常代人受過;與將官們一起征戰立功,亦常常歸功於他人。故此,衛公既能受到陛下的信任,也能得到下屬官吏的擁護。”
衛綰淡淡的笑道:“本官對於下屬或同級之人,施以收束籠絡之術,不過小道爾。若是胡公希冀不負聖恩,學以致用,則當勇於變易革新,銳意進取,且不可行那明哲保身,抑或沽名釣譽之事。”
胡毋生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後,復又出言試探道:“蒙陛下擡愛,下官方能在花甲之年得以一展抱負,自當肝腦塗地以報聖恩。只是驟然得以升任高位,卻唯恐行事不得要領,曲解了陛下的本意,還請衛公教我。”
衛綰倒也不好推辭,卻又唯恐語涉忌諱,傳揚到保守派的耳中,有違他慎守本分的爲官之道,只得斟酌着用字遣詞,緩緩道:“胡公倒也無需過於急切,只需細細將公羊春秋與韓非子中的刑名之學加以糅合,求同易異,務必將之統一即可。只是要切記,需以韓非子爲根基,公羊春秋爲佐輔,分清主次之別,勿要主次異位,免得步入歧路。”
胡毋生無奈的點點頭,心中卻暗自腹誹不已。
衛綰這番話等於白說,皇帝的詔令已寫得清清楚楚,胡毋生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私自嘗試動搖刑名學中法家的主導地位。
衛綰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不厚道,恰好想起太子劉徹的囑咐,不由微微笑道:“若是胡公尚有不解,當可去詢問高足公孫弘。據某所知,太子殿下曾與其有一面之緣,並坐而論道,對其讚賞有加。”
“真有此事?小徒從未向下官提起。”
胡毋生聞言一愣,疑惑之餘,還隱有幾分不悅,顯然是覺得自己被弟子欺瞞,有些失了顏面。
衛綰極擅察言觀色,而且心知殿下確實極爲看重公孫弘,因此倒也不希望胡毋生回去後找他興師問罪,不由出言解釋道:“胡公勿要責怪高足,據某所知,殿下當初乃是微服出巡,並未透露真實身份,想來公孫弘如今尚被矇在鼓裡。”
胡毋生面色稍霽,復又和衛綰商議些設立刑名新科所要解決的瑣事,便即起身告辭。
待胡毋生回到皇帝御賜的位於北闕甲第的新宅邸後,急忙命人前往太學找來公孫弘,細細詢問起當日之事。
公孫弘面對老師的詢問,卻是滿頭霧水。
待得胡毋生平復下急切的心情,緩緩將事情敘述清楚,公孫弘方纔一拍腦袋,驚愕道:“某非那日的小友便是當朝太子殿下?”
胡毋生見狀,便知確有其事,看着眼前這後知後覺,滿臉錯愕惶恐的得意弟子,不由搖頭苦笑道:“既已回想起來,還不詳細說予爲師?”
公孫弘稍稍平復下心中的激動之情,儘量細細回想,方纔將當日的情形和兩人間的對話如實敘述出來。
胡毋生聽罷,臉上表情瞬息數變,良久方纔感嘆道:“如此說來,爲師如今得蒙天子看重,皆因你之功啊。”
公孫弘急忙躬身道:“老師何處此言?若非得蒙老師訓誡,徒兒何以言,何以立?即便太子殿下從徒兒此處聞得我公羊派的些許良言,也是老師教授給徒兒的學問,徒兒不敢居功!”
胡毋生不愧是一代儒學宗師,轉瞬便即恢復了心緒,擺手微笑道:“慌甚麼?爲師難道是妒賢嫉能之人,看不得弟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朝一日,你若真如殿下所言,得以登壇拜相,光耀師門,爲師即便業已百年,也定然含笑九泉!”
公孫弘垂首不語,心中已是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