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在大漢百姓的翹首企盼中緩緩來臨,和往年光光收穫粟米不同,大多關中百姓在收穫完粟米之後,還要種植冬小麥。
冬小麥的成長週期和粟米有很大不同,十月份左右播種,到翌年的夏季便可收穫。
往年關中百姓之所以沒有大量種植冬小麥,首先是習慣了食用粟米,覺得小麥的口感不好,而且小麥價格偏低,不足粟米的一半,繳納租賦時若換算成粟米,實在虧得慌;其次便是朝廷徵發徭役時,只會刻意避開春秋兩季的農忙時節,夏季是徵役的高峰期,往往會耽誤冬小麥的夏收。
然而近年來的情形發生了變化,由於麪粉的出現,極大的改變了關中百姓的飲食架構,讓小麥的價格一漲再漲,甚至隱隱有超過粟米的趨勢。
而朝廷如今徵發徭役也與不同以往,服更役的百姓大多被安排在原籍地,稍微整葺河渠和道路,不但算不上繁重,甚至朝廷還破天荒的讓服役的百姓在下了工後,自行回家中吃住。用官府的話來說,就是反正役夫們也沒幹“正事”,若還要朝廷白白花錢養活,實在說不過去。
至於監役,不但能好吃好喝,若是提前達標還能領到不少賞錢,百姓們更是趨之若鶩,恨不能天天被徵役。
因此,夏季收穫冬小麥不再是太過困擾之事,關中百姓們開始紛紛種植,以便來年能吃上白花花的麪粉,香噴噴的麪食。
微風拂過,看着眼前一望無際的金黃粟田,剛剛放下手中鐮刀,在田埂上小憩片刻的耿老漢覺得這一年勝似一年的好日子實在是美極了。
通過農學院院長裘離的舉薦,耿老漢成爲了農學院的先生已兩年有餘,卻仍不脫窮苦出身的本色,但凡涉及官田的農事,無不事事躬親,連帶着他手下的學生們也跟着終日忙碌不停。
八九月間方纔收割完近千畝的水稻,十月又要開始收割粟禾,實在讓耿老漢的學生們都有些疲憊。然而他們非但沒有絲毫偷懶的心思,反而盡力加快手下的動作,以便能讓其餘同伴們輕鬆少許。
耿老漢不是不心疼自家學生,恰恰相反,每日手工後,他都帶着這些娃娃到自己家中,親手燒上一桌子好菜,好好的犒勞他們。之所以讓他們如此忙碌,耿老漢既有幾分無奈,但更多的還是用心良苦。
如今農學院已引起了朝廷的極大重視,在太子劉徹的大力扶持下,逐漸細分爲育種、作物栽培、耕作和草業等諸多細項學科。
由於化肥已被廣泛使用,擁有大量土地的貴族階層看到了畝產暴增的希望。對於諸多不同種類的化肥,該如何有效施放,既不照成浪費,又能最大限度的提高畝產,十指不沾泥的權貴們自然無從知曉。
雖然太子殿下授意皇室實業組織了數次大規模的“農業講座”,讓權貴們派出府中農戶參與學習,但老奸巨猾的權貴們還是希望能邀到農學院的先生們親臨指導,至不濟也要派些學子到當地傳授各項新農業技術。
自去年開春,農學院又開始嘗試改良種桑養蠶之術。憑着太子殿下傳下的章程,又經過諸多師生長達年餘的不斷摸索,已隱隱抓到了竅門,不但桑樹嫁接有了極大的進展,今年春蠶吐出的絲繭也是細潤光澤,大大鼓舞了參與改良的師生們。
再加上最近農學院的院長裘離又接到太子殿下的囑咐,要在入冬前建成數座“暖房”,用以嘗試在嚴寒的冬季種植蔬菜瓜果。
如此種種,即便農學院自從去年開始便大範圍“擴招”,從遺孤院中大量招收新的學子,卻仍然面臨人手嚴重不足的窘境。即便是如營建這般粗重的活計,可以調用大量官奴代爲勞作,但涉及具體的農事,就必須農學院的先生領着學子們親自施爲,並細細的研究。
耿老漢負責掌管擴大至近千畝的官田,大多都是實驗田,用以嘗試各種新作物和耕作手法。因此在收割之時,還須得時刻分析不同田地中作物的長勢,穗粒狀況等情形,並仔細記錄下來,交付給各個學科的負責之人,是萬萬不能假手官奴的。
而耿老漢的學生們大多是新入學的生手,雖然都是出身窮苦的軍中孤兒,但年紀尚幼,真正幹過農活的並不多。
太子殿下給農學院立下的宗旨就是實踐出真知,與其讓學子們在窗明几淨的講堂內聽取枯燥和繁瑣的理論,倒不如直接把他們帶到田間地頭,一邊勞作一邊講解。
耿老漢極爲認同太子殿下述說的道理,他半生務農,從未聽聞在講堂內學習農務的事情。即便是對農活一竅不通的娃娃,拉到田裡手把手教上幾日,便啥都能學會了。
耿老漢讓自家學生下地幹活,其實還存了幾分小心思。遺孤內院的規矩極爲嚴格,即便如今聲勢頗大的農學院也不能例外,最首要的規矩便是甚爲殘酷的“淘汰制”。
內院裡的各個學院時常要進行內部考覈,那些學得很慢又不夠用功的學子都將被送往遺孤院的待業院。待業院的孩子們將不會被教授各種學問,而是學習一般的農事和工匠手藝,以備將來成年後能自食其力。
作爲農學院的先生,耿老漢自然知道一旦被送入待業院,對這些娃娃們意味着什麼,幾乎便是不再如內院學子般有進身之階,至少將來的見識和機遇都會是天壤之別。
樸實的耿老漢難免有些護犢子的心理,萬萬看不得自己的學生被淘汰而出。因此,他便秉承着嚴師出高徒的信念,寧願讓學生們多吃些苦,多勞累些,也好儘快多掌握些知識,能安然通過考覈。
對於耿先生的良苦用心,他的學生們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他們不但在勞作時極爲用心,按照章程細細記錄下不同田地作物的情形,即便在小憩時也都圍在一起,相互討論印證,遇到疑難時便找先生解惑。
如此教學相長之下,耿老漢教導的學子們表現自然極爲出色。自從耿老漢擔任農學院先生至今的兩年間,他的學生竟從無一人被淘汰至待業院。耿老漢也因此獲得了院長裘離的極大讚譽,甚至數次爲他向內院管理層請賞,前些日子更是將他的月例提高到了五千錢。
耿老漢對錢財倒並不看重,他一個窮苦出身的泥腿子,如今年過五旬,卻仍孑然一身,又不講究吃穿,實在沒有需要花錢的地方。
太子劉徹提高人才待遇的理念下,遺孤院爲先生們修建了莊園,耿老漢也分到了佈置堪稱奢華的二層小樓,每月又能領取極高的月例。對他而言,實在已算得上神仙般的日子,若是在不知足,天打雷劈都不爲過了。
耿老漢一直將這些軍中孤兒視若己出,只盼着他們能好好的長大成才,便已老懷甚慰,實在沒有太多其餘的奢望。
望着田間埋頭認真勞作的娃娃們,耿老漢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倔強而堅強的小臉,那是與他親如父子的趙立。
不足十四歲的趙立,自打去年春天從軍事學院調撥進了羽林校,便再未得見,只是偶爾託人帶來信函,向耿老漢報聲平安。從今年年節過後,更是變得音信全無。
耿老漢掛念之餘,不由變得有些擔擾,曾私下找到軍事學院的先生詢問。
不料軍事學院的先生除了好言安慰,卻對羽林衛的真實情形避而不談,彷彿極爲忌諱,並再三告誡耿老漢放心即可,不要再過多打聽。一根筋的耿老漢自是不依,只是苦苦懇請。
軍事學院的先生拗他不過,方纔字斟句酌的告知他,羽林衛乃是太子殿下親自督設的天子禁衛,行事大多涉及機密,不可多言。即便是平日向外送出私信,也要經過校中將官多次驗看,由專人送達,避免泄密。
“若是突然音訊全無,必定是奉了軍令,正執行秘密軍務。你若是再過多打聽,恐怕不但害了自身性命,還要連累趙立的前程。你且安心,依你和趙立情同父子,又多次通達家書的關係,羽林將官定然也已從趙立處知悉。若趙立出了差池,校中將官必定會派人告知與你,這是虎賁和羽林兩校的規矩。”軍事學院的先生如是道。
耿老漢也曾投身軍伍,自然知曉其中厲害。先前不過是關心則亂,待得平復下心情,倒也放下了心頭大石。何況爲國效力,征戰沙場本就是大好男兒的宿命和榮耀。
尤是身處鐵血武風盛行的巍巍大漢,投身軍伍方顯男兒本色。
趙立作爲軍中遺孤,如今以區區稚齡,披掛上陣,替父報仇,算得上好男兒!
耿老漢回想起兩年多前,剛剛來到遺孤院的趙立,也是在這田埂上,攥緊小拳頭,認真的說道:“定不會忘了皇上和太子的恩德,以後學好了本事,皇上和太子讓俺打誰,俺就打誰!”
耿老漢望着遠方的羣山,臉上緩緩露出一絲驕傲的笑意。
此時,在西北草原上,一個身披魚鱗輕甲的玄衣少年,正與數十名同伴策馬狂奔,手上馬刀不斷翻飛,砍下一個個斗大的頭顱,頭顱上那些羌人特有的髮辮隨着秋風肆意飛揚。
無頭的屍首噴射出大量的血液,在微微枯黃的草原上彙集成無數暗紅色的涓涓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