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二的早晨,長安城發生了震驚朝野的大事,先是數十名衛尉將士與中尉府卒在北闕閭里持兵對峙,繼而召喚各自袍澤,引發近千人的大械鬥,導致上百軍士死傷。
性質太過惡劣!
正午時分,劉徹便已聽聞此事,忙遣近侍宦官去太壽宮和長樂宮,請太皇太后,太上皇和太后速速移駕至未央長秋宮,由郎中令吳成率諸郎衛和死士守護。
劉徹復又吩咐宦者令李福道:“宣衛尉丞李鬆和趙立入殿覲見,並執朕手諭,召公孫賀入宮。”
李福曉得事關重大,也顧不得虛禮,出言應諾後便是匆匆離去。
不消半刻,李鬆和趙立二人便是入得宣室殿。
劉徹不待二人見禮,便是起身行至二人身前,將手中執着的聖旨和虎符遞過去:“趙立,執聖旨虎符前往南軍大營,接掌南軍,不準任何衛尉將士出營;李鬆,執聖旨前往衛尉府,擒拿衛尉張肅與衛尉丞田蚡;如遇抗旨不遵,或有異動者,殺!”
李鬆和趙立心下雖是驚駭,但畢竟出身羽林衛,又征戰多年,心理素質過硬,迅速冷靜下來,沒有半分耽擱和遲疑,領旨而去。
過得不久,羽林校尉公孫賀亦是到了,劉徹亦將聖旨和虎符交到他手中,慎重道:“速領五千羽林衛接管未央宮的守備!”
公孫賀聞言,駭然失色道:“陛下,某非有人要造反?”
“不管是否有人造反,朕現下唯想殺人!”
劉徹狹長的鳳眸中殺意凜然,絕不容許任何人威脅到宮城的安全。
兩萬南軍駐紮在宮城內,由衛尉統領,負責王宮宿衛警備;八萬北軍駐紮在未央宮北,由中尉統領,負責守衛京城和維護治安。
兩軍若真打起來,他這大漢皇帝除了逃命還有甚麼辦法?
“即刻宣所有朝臣上殿……並召中尉張湯入宮!”
劉徹吩咐剛回來的宦者令李福,中尉雖是位列九卿,但因軍政事務繁雜,平日鮮少上朝。
劉徹倒不信張湯敢造反,但南軍畢竟由他執掌,此番鬧出這等大亂,他無論如何脫不了干係。
未央正殿,朝臣們大多面色惶恐,顯已知悉南北兩軍將士爆發械鬥之事。
御座之上,皇帝劉徹鳳眸微闔,雖是不發一語,但面色着實陰沉得可怕,使得羣臣皆不敢出言,垂着頭正襟危坐在席位上。
良久後,劉徹冷聲道:“將衛尉張肅和中尉張湯給朕押上殿來!”
郎衛應諾領命,將五花大綁的張肅和張湯押解上殿。
劉徹擡眸看跪在御階下的二人,只見張肅滿臉惶恐驚疑,張湯卻是面色沉寂。
劉徹沉聲問道:“張湯,朕待你如何?”
張湯伏身頓首,由衷道:“陛下待臣有君臣之義,知遇之恩,若非陛下昔日看重,並向太上皇大力舉薦,微臣不過是區區刀筆吏,不得位列九卿!”
劉徹冷笑道:“既知如此,你便是這般回報朕的?”
“陛下,臣自就任中尉之職,向來盡忠職守,不敢有半分懈怠!”
若換了尋常大臣,此時怕是要嚇掉了魂,偏生張湯是個狠人,他在被宣召入宮,繼續被郎衛擒拿前,已是查明此事的來龍去脈,心裡是有底的。
張湯效忠劉徹多年,對他的脾性有些瞭解,明白自個此時若請罪求饒,也脫不了御下不嚴,縱兵爲患的罪責。這是觸犯軍律的死罪,按律是要梟首抄家的!
倒不如坦率直言,或能搏出一線生機。
“哦?這麼說,你不覺自身有罪?”
劉徹劍眉微揚,事發已近兩個時辰,他已接到了詳實的呈報,知曉此事雖性質惡劣,但事態並不嚴重,南北兩軍將士沒有任何異動。
“臣有罪,且是死罪!”
張湯頓首請罪,卻又把心一橫,徹底豁出性命道:“然臣所犯之罪非是縱兵行兇,而是處置不甚,若早知曉衛尉丞田蚡膽敢動用宮中禁衛抗法,臣必定親領府卒前去執法,將那些禁衛盡數擒拿!”
此言一出,殿內羣臣爲之譁然。
他們雖聽聞南北兩軍將士相互械鬥,卻不曉得此事牽涉到田蚡,他可是太后王娡同母異父的胞弟,當今天子的親孃舅啊。
劉徹不用猜也曉得朝臣們的心思,心下冷笑不已。
孃舅又如何?
廢太子劉榮還是朕的兄長,太上皇的長子,該殺就得殺!
田蚡竟膽敢勾結商賈,向百姓放高利貸,還敢動用麾下禁衛爲放貸者助陣,更是暴力抗法,引得兩軍將士械鬥,死有餘辜!
“你說得不錯!”
劉徹微是頜首,命郎衛解開困束張湯的繩索,復又吩咐道:“你且起身,向諸位卿家詳說此事。”
張湯心下微鬆,暗道好在是賭對了,忙是頓首應諾,方纔起身向羣臣陳述此間詳情。
大漢有不少豪富商賈,專靠放貸賺利錢營生,百姓將之稱爲“子錢家”。所謂子錢,即爲貰貸所獲的利錢。
長安的諸多子錢家,以無鹽氏放貸最多,所收利錢少則兩成,多則爲取一還二的倍稱之息,甚至高逾數倍,已累家貲鉅億。
昔年吳楚之亂時,漢帝劉啓既派太尉周亞夫領朝廷軍出征,又命居住在長安的諸多列侯封君自備糧草軍械,領私兵東出函谷關平叛。
劉啓的意圖很明顯,就如同對付樑國那般,先讓列候封君們的私兵抵擋叛軍,朝廷軍則是按兵不動,藉機削弱他們的力量。
不少列候封君也瞧出皇帝的意圖,但無奈家中親眷皆在長安,不得不從,只是倉促間難以備齊足夠的車馬、武器,急需籌錢去購買。
不得已下,他們只得向長安的子錢家借債,但大多子錢家因戰局尚不明朗,皆推說手頭並無現錢,不肯借貸,唯恐朝廷戰敗,丟了中原,列候封君們無法償還。
唯有無鹽氏看準形勢,料定朝廷必勝,抓住列侯封君急於參戰而又暫時缺錢的天賜良機,以十倍的利息向他們放貸了千金,合千萬錢。
三月後,吳楚之亂徹底平定,列候封君們也如約償還了無鹽氏的本金和利錢,累積過萬金,合過億大錢。
無鹽氏由此成爲長安鉅富,更是食髓知味,大肆向百姓乃至官員發貸,從中牟取鉅額暴利。
在劉徹看來,這無鹽氏真算得上發國難財的無良商人,然而大漢律法是華夏曆朝歷代最爲保障臣民財產權的律法,包括政治地位極低的商賈,漢初幾乎從未出現朝廷或各地官府強取商賈家財之事。
正因如此,昔年向無鹽氏借貸的列候封君皆是老老實實還貸,沒半個賴賬不還的,這種怪異現象在華夏曆朝歷代堪稱罕見,倒非漢人最講誠信,而是漢律森嚴,欠債逾期不還會遭受重懲,資不抵債者甚至會被全家罰沒爲官奴。
因着漢初制定了這等國策,豪商巨賈雖不能乘車騎馬,卻可蹛財役貧,轉轂百數,廢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給。
昔年晁錯更是痛斥商賈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國家之急,黎民重困,且交通王侯,勾結官吏,大肆兼併土地,使得大漢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劉徹本不想直接對子錢家痛下狠手,畢竟商賈是瘋狂逐利的物種,本就是時時要鑽律法的空子。
朝廷的要務是不斷完善律法,而非冒然出手制裁遊走在律法灰色地帶的奸猾之人。
若爲打擊放高利貸的不良商賈而破壞現有法制,將會影響律法威嚴,乃至降低朝廷的公信力,得不償失的。
然而此番田蚡和無鹽氏竟膽敢官商勾結,着實觸犯了劉徹的大忌!
三月天災中,京畿三輔不少作坊遭受重創,隨着四大商團迅速恢復運轉,其餘商賈也急着修復自家作坊,好爲四大商團繼續供貨。
某些商賈倉促間籌措不到足夠的現錢,便向無鹽氏借貸,無鹽氏自是趁火打劫,索要高逾數倍的利錢。商賈們本是不願接受,偏生無鹽氏聯合了長安城的諸多子錢家,硬是共同提高放貸的利錢。
商賈們無奈之下只得認命,咬牙借貸,想着待到作坊修葺好重新開工,就可有不少盈利。尤是依照往年的經驗,京畿三輔的官員和百姓每逢歲末便會大肆購買各式貨品,四大商團吃肉,他們也能跟着喝到不少湯。
偏生入得九月後,無鹽氏等子錢家紛紛要求商賈們償還本息,說是不願繼續放貸。
依照民間尋常的貰貸慣例,半年收息一次,三月下旬的借貸,確是九月要付利錢,可過往何時歸還本金不再借貸,是由借貸者定的。
這是約定俗成的默契,大多借貸的商賈並未將之寫入借貸契約中,亦不曾準備在九月歸還本金,只是將將籌措好利錢。
無鹽氏爲首的子錢家正是鑽了契約的空子,逼迫商賈們即刻歸還本金,聲稱若是逾期不還,就要用他們的作坊抵債。
商賈們哪還不曉得無鹽氏的險惡用心,分明是瞧上了他們的作坊能傍着四大商團掙大錢,想用詭計奪取。
不甘就範的商賈自是寫了訟狀,將無鹽氏等子錢家告上了掌京畿三輔政務的內史府,要讓官府爲他們做主。
豈料內史王軒還來不及瞭解案情,無鹽氏便收到了風聲,領着不少奴僕到商賈家中逼債,又打又砸。
敢在長安城鬧事?
中尉府卒接到商賈的報案,自然不會放過這般囂張的無鹽氏,當即前往其宅邸要拿人,偏生撞上了衛尉丞田蚡麾下的衛尉將士。
中尉府卒要拿人,衛尉將士受了上頭吩咐,要護着無鹽氏,長久相持不下,只得向各自袍澤求援,最終引發了這場死傷百餘將士的大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