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劉徹特意尋了個沐日,召劉越和劉寄入宮飲宴,姨母王皃姁膝下的其餘二子劉乘和劉舜亦是召來相聚。
四位親王入宮後,被內侍引到後苑的梅園暖閣,等候皇帝陛下。
劉舜見得兩位胞兄,端是眼淚汪汪,卻非太過想念,而是心酸得緊。
母妃膝下四子,現今就他混得最爲悽慘,十三皇兄劉乘也是個心狠的,同住皇親苑數月,愣是沒來趙王府探望過他這幼弟,好歹是一母同胞啊。
劉越和劉寄返京已有數日,早是入宮拜見過皇祖母和父皇母妃,知曉了劉舜犯下的荒唐事,亦懶得去管他,堂堂天家子卻對宮婢用強,說出去不嫌臊得慌麼?
真要想做那檔子事,站宮門外招招手,不知多少權貴會將嫡女送上他的牀榻,卻反要弄出這檔子破事,丟盡了天家顏面。
好在沒傳揚出去,否則母妃和他們這三位胞兄真真沒臉見人了。
“皇兄,你此番立下大功,幫我去向父皇說說情,好歹減免些贖刑貲,三萬六千錢着實不好掙到啊。”
劉舜趁着皇帝兄長尚未到來,忙是拽着劉寄的袍袖祈求道。
在他看來,劉越性情軟弱,又古板迂腐,求他不管用;劉寄卻自幼彪悍,又重情仗義,應是會出手相助纔對。
劉寄的反應卻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分外鄙夷的瞟了瞟他,揚眉道:“撒手!”
劉舜有些發懵,倒是依言鬆開劉寄的袍袖。
“你到現今竟還不知錯?”
劉寄緩緩轉身,俯視着自家幺弟,沉聲呵斥道。
他雖只比劉舜大了兩歲,但自幼身形高大,近年又入伍從軍,運動量大,飯量亦大,個頭按天往上竄,足比劉舜高出一個腦袋。
劉舜退了兩步,仰着頭才瞧清兄長面色不善,頗是不服氣道:“皇兄昔年在宮外四處尋釁滋事,可也闖下不少大禍,怎的不見挨罰?”
劉寄雖是脾性暴烈,卻非李當戶那般莽夫,反是格外憊懶無賴,懂得審時度勢,佔着上風時出手狠辣,見勢不對立馬服軟認慫。
現下見得劉舜這小屁孩舊事重提,揭他的老底,壓根不多作口舌之爭,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將他拽到身前,便跟拎雞崽似的提溜起來。
劉寄不怒反笑道:“非但不服管教,更出言頂撞兄長,你果是野豬蹭樹,皮癢了!”
此時兩人的臉龐貼得極近,劉舜甚至能看清劉寄眉角邊微微挑起的青筋,曉得這暴躁的兄長是真惱了,嚇得忙是手腳並用,想要奮力掙脫。
劉寄雖是鬆手讓他落地,卻又微是彎腰,用左手反箍他的腰部,再度將他提離地面,夾在腋下,右手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
啪啪啪~~
劉寄照着劉舜的屁股一通猛拍,直打得他哇哇亂,不住求饒。
劉舜雖穿着厚實的冬衣,但劉寄習武多年,手勁極大,又沒怎麼留手,拍在屁股上就跟硬木板似的,是真的疼啊!
劉越聞得劉舜哭嚎着向他求救,卻壓根沒理會,坐在席位上呷着熱茶;劉乘則是自顧自的翻着厚重的《機械設計原理》,看得入神,眼皮都沒擡。
姍姍來遲的劉徹入得暖閣,瞧見這般景象,不由啞然失笑。
劉寄見得陛下到來,忙是放下劉舜,與劉越和劉乘向劉徹見禮。
劉舜亦是揉着腫痛不堪的屁股,晃晃悠悠的上前見禮,他倒是機靈,沒借機告狀,想來也曉得皇帝兄長不會向着他。
劉徹擺手讓四人落座,又讓宮婢煮酒擺宴,要爲兩位得勝歸來的皇弟接風慶功。
數日前雖已在未央正殿爲西征諸將擺過慶功宴,但那是宮宴,規矩太多,不似今日家宴般可暢所欲言,意義大是不同。
宴席上,劉徹等人相談甚歡,唯有劉舜埋頭大吃,他又聽不懂甚麼軍國大事,插不上話,在八皇兄府裡和小廝們吃了數月的粗茶淡飯,如今御膳佳餚在前,那還客氣甚麼?
劉寄的席位在劉舜的上首,眼角餘光瞧見他那沒出息的模樣,恨不能擡腳將他踹飛出去。劉越和劉乘的席位在兩人對面,反倒是沒去瞧劉舜,來個眼不見爲淨。
劉徹看得這情形,覺着有趣得緊。
姨母膝下四子,老大劉越和老三劉乘皆是內斂自持,老二劉寄和老四劉舜卻是憊懶無賴,說不上何者性格好壞,總之仿似將父皇和姨母的優點缺點摻雜起來,又重新割裂,化作兩種極端,分別讓他們兩兩繼承。
遺傳果然可怕,也無怪人類自古對延續自身血脈如此執着。
“只是不知朕與阿嬌的子嗣會是何等性情,陰狠兇殘的血手屠夫,還是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
劉徹暗自揣測,確是有幾分期待的,倒不奢望得個懂事省心的乖寶寶,哪怕是個天天闖禍的臭小子也行啊。
冥冥中自有天意,大漢天子誠心禱告,不料竟一念成讖,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酒過三巡,向來寡言鮮語的劉越突是問道:“陛下,聽聞我大漢水師已攻陷南越國都,然卻未出動大軍佔據其餘南越疆土?”
劉徹端起酒樽,呷了口佳釀,饒有趣味的反問道:“你有意領軍南下?”
劉越搖頭苦笑道:“陛下應是知曉,臣弟這脾性……實不宜爲軍中主帥。”
“你倒是頗有自知之明。”
劉徹頜首笑道,復又問道:“依你之見,當以何人爲主帥?”
劉越微作遲疑,方纔緩聲道:“若陛下想發宣曲大營的三萬騎兵南下,臣弟以爲十二弟宜爲主帥。”
宣曲大營是近年大漢在京畿內新編練的騎營,宣曲乃是關中河川名,在長安西面,爲灃水支流,該騎營依水而設,故謂之宣曲營。
與虎賁衛只招募關中郡縣的良家子不同,宣曲營則在大漢各郡縣皆招募良家子,故兵員組成較爲複雜,且以中原子弟居多。
“哦?”
劉徹擡眸看看劉越,復又扭頭望向左席上首的劉寄,見得他目光熠熠,滿含期待之色,曉得這兄弟倆已私下商議過了。
劉徹沉默片刻,忽是意有所指道:“你二人膽子倒是不小。”
劉越連忙起身避席,躬身道:“蓋因臣弟深知陛下心胸豁達,故不怕惹陛下猜忌。”
劉寄亦是避席躬身,出言附和道:“臣弟亦以爲然。”
劉乘則依舊自顧自的品着酒,對三位皇兄的談話恍若未聞。
他自幼多由劉徹代爲教導,跟劉越和劉寄反不如劉徹親近,且他學到了很多跨時代的知識,眼界遠比兄長們看得更遠。
在他眼裡,除了劉徹,沒有甚麼人配坐上這大漢帝位,即便坐上也不穩當,光他劉乘就能想出無數種法子讓這些逆臣賊子死於非命。
知識就是力量!
劉乘深信劉徹教導他的這句話,若書中描述的火槍,火炮能製作出來,陛下兄長還需擔憂領兵在外的將領們擁兵自重麼?
在壓倒性的力量面前,一切敵人都是紙老虎啊!
劉舜卻是停下手中的象牙箸,有些迷茫的看着幾位皇兄,他適才光顧着吃,不曉得到底發生了甚麼。
劉徹突是撫掌大笑,讓他們入席落座,對劉越問道:“你是怎的猜出朕打算派宣曲騎營南下?”
劉越不由望向劉舜,面露難色,顯是欲言又止。
劉徹不以爲意的擺手道:“無妨,事無不可對人言,若你真能猜準,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自也能瞧出端倪,遮遮掩掩的反倒落了下乘,倒不如徹底挑明瞭。”
“陛下聖明!”
劉越由衷的佩服皇帝兄長的豁達心態,理了理思緒,緩聲道:“宣曲騎營爲近年新設,遍取各郡縣良家子,又擇黃埔軍學的優秀學子爲將官,則現今在軍中威望最勝的秦氏,李氏乃至公孫氏皆無法涉足,蓋因這三大軍伍世家的根基皆在關中……”
劉徹頜首道:“不錯,繼續說。”
劉越得了他的認可,信心更足,復又道:“黃埔軍學的學子出身不同世家,又分屬不同派系,日後若立下軍功,得以拔擢,則可分三大世家兵權,如此一來,我劉氏天家無憂矣!
故要出兵平定南越,不能以三大世家的將領爲主帥,然想要統轄出自黃埔軍學的世家子弟,必得以地位更高,且在軍中有威望的將領,大將軍郅都本是最合宜的人選,但因其需坐鎮南越國都,處理政務,則現下長安城唯十二弟宜爲主帥,臣弟則可爲副將,爲其籌謀戰略。
蓋因我二人身爲親王,陛下只需戰時臨設不常置的將軍位,即便立下戰功,戰後賞賜貲財後,無需拔擢官位。若是換了尋常將領,譬如太尉李廣再立大功,便已是……封無可封!”
“不錯!朕萬萬料不到,衆多兄弟中,反倒是你最爲心思通透,心智不下於十三弟,便連五皇兄怕都及不上你!”
劉徹拍案讚道,他是由衷的感到喜悅,多少年來,同輩之人中唯有劉乘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卻也僅限於科學領域的奇思妙想,軍政謀略方面卻是無人相商。
這種苦悶就如同在空曠無垠的荒野中獨步前行,難以用語言形容出來。
換個矯情的說法,會當凌絕頂時,雖可覽衆山之小,卻也不禁生出幾分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
如今劉越表現出這等計智,說句玩笑話,即便日後他舉兵謀反,能與之鬥智鬥勇,也能讓劉徹的人生多增添幾分挑戰和樂趣。
“陛下謬讚,臣弟愧不敢當。”
劉越面色赧然,只覺皇帝兄長這表現着實有些出人意表,真讓他覺着受寵若驚啊。
“哈哈哈哈……”
劉徹撫掌大笑,復又出言打趣道:“朕倒是真想讓你二人領軍南下,只是姨母近日正費盡心思替你二人選妃,若此時讓你等離京,這……”
劉越和劉寄聞言,急忙齊聲道:“國事爲重,國事爲重!”
他們之所以甘願冒着惹來陛下猜忌的風險,硬着頭皮出言請戰,可不就是爲了逃過這等劫難麼?
女人,往往比敵人更兇殘,更可怕啊!
滿頭霧水的劉舜聽了半天,甚麼都聽不懂,也懶得費腦子去想那些勾心鬥角的算計,唯是聽到“納妃”二字,眸色微是發亮,似是想到了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