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皇帝劉徹出巡在即,衛尉公孫賀再不似前些日子般肆無忌憚的擒拿造謠生事之人,被羈押的十餘名朝臣則再無音訊,雖是抄了家,卻未夷滅全族,更未過多牽扯旁人。
世家權貴們大多以爲此事已算了結,終是鬆了口氣,慶幸自身沒被波及。
皇親苑內的羽林衛盡皆撤走,大長公主府徹底解除了圈禁,府內衆人已可隨意出入。
因府內近來有不少下人被羽林衛押走,與堂邑候嗣子陳須般再未回返,太皇太后倒是賜下不少手腳麻利的內宰和宮婢,爲公主府填補空缺的人手。
同住皇親苑的劉氏王侯也不再閉門謝客,但頗是默契的絕口不提大長公主府之事,故而曉得陳須涉事的世家大族不多,且已吸取教訓,曉得禍從口出的道理,皆將此事爛在肚子裡。
館陶公主鬱鬱寡歡,長子陳須怕已命喪黃泉,卻不知葬身何處荒郊野嶺,便連替他收屍都做不到。
未央宮椒房殿依舊宮門緊閉,由郎衛把守得嚴嚴實實,便連皇后阿嬌這沒心沒肺的傻婆娘都察覺出不對勁。
“陛下,怎的郎衛不讓臣妾出宮,也不讓臣妾召見南宮和楋跋子?”
阿嬌拽着劉徹的袍袖,出言質疑道。
“妄議帝后之事牽涉太廣,你這皇后和劉氏宗親此時正該避嫌,暫且不宜相見,且以你的脾性,只怕被居心叵測之人慫恿利用。”
劉徹半真半假的出言解釋,復又囑咐道:“朕此番出巡,快則三月,慢則五月,必在年節前返京。你且先忍些時日,待朕返京,明歲帶你去上林獵苑春狩如何?”
“此話當真?”
阿嬌是個好哄的,聞得明歲開春又可出宮遠行,便是歡天喜地的應下。
“朕乃大漢天子,自是一言九鼎!”
劉徹哈哈大笑,再度仔細叮囑道:“你且記着,竇氏和王氏兩族外戚皆未徹底洗清嫌疑,故無論是皇祖母和母后,你都應暫且稱病,無需再去問安,朕也囑咐過郎衛,除卻有父皇旨意,無人可入椒房殿。”
阿嬌疑惑道:“爲何連皇祖母和母后都不能見?”
劉徹搖頭苦笑道:“若她們讓你爲竇氏或王氏向朕說情,你應是不應?”
阿嬌這才恍然大悟,若是應了,日後定會教劉徹爲難;若是不應,則難免要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
倒真是不如不見,待劉徹返京再自行定奪爲好。
阿嬌點頭如搗蒜道:“臣妾醒得了!”
劉徹笑道:“嗯,那就早些安歇吧。”
阿嬌聞言,忙是縮了縮脖子,怯生生道:“陛下,今夜……就饒了臣妾吧。”
劉徹微是揚眉,故作不悅道:“怎的,前些天不是還說要好好伺候朕的?”
阿嬌鼓着腮幫子,語帶抱怨道:“可也沒陛下這般整夜折騰的,臣妾着實有些承恩不起了,近日總覺着身子乏得慌,白日老打瞌睡,做甚麼都提不起勁來。”
“呵呵,那今夜便暫且饒你。”
劉徹不禁失笑,心道這幾夜還真是將她折騰狠了,復又語帶關切道:“現下時辰仍早,若真有不適,不妨讓老醫官來診脈,看看近日可否在藥膳裡多添些補藥,趁着入秋前多補補。”
關中秋冬乾燥,初秋將寒未寒,最忌溫熱大補,阿嬌會暫時停食藥膳,待得天氣更涼再進溫補之物。
阿嬌忙是搖頭:“臣妾近日胃口不好,尤是那藥膳瞧着就想吐,皆是捏着鼻子生生嚥下的,吃過後總會難受好些時候。”
劉徹不禁顰眉:“真是如此?”
近日他頗是忙碌,非但要召見諸多朝臣和幕僚,妥善安排好離京後的諸般事宜,更要與心腹將領們籌劃對匈奴戰略,一日三頓皆是在宣室殿用膳,待得夜幕降臨方纔回椒房殿,確實沒太注意阿嬌的飲食狀況。
他半是歉疚半是責備道:“怎的不早說?可曾請老醫官診過?”
阿嬌面色訕訕道:“臣妾怕老醫官又多加藥膳,就沒與她說。”
“你啊!”
劉徹哭笑不得的朝她額頭上敲了個爆慄,朗聲吩咐候在殿外豎着耳朵聽牆角,準備如實記錄帝皇房事的女御,讓她們去請老醫官過來爲皇后診脈。
老醫官因要替阿嬌調養身子,故長住在偏殿廂房,來得倒是不慢。
長秋詹事丞蘇媛也隨之前來,蓋因老醫官瞧上了她的醫術天賦,有意將婦醫之學盡數傳給她。
蘇媛自是喜不自勝,劉徹和阿嬌也是欣然準允,畢竟老醫官年事已高,半截身子算是入了土,若蘇媛能傳承下她的醫術,日後對大漢皇室也是有極大好處的。
宮中多個良醫,皇室諸人的性命就多幾分保障。
老醫官在蘇媛的攙扶下入了寢殿,劉徹免了二人蔘禮,給老醫官賜了座,便讓阿嬌將近日不適細細說與她聽。
阿嬌心裡埋怨劉徹小題大作,自個身子這般乏力還不是教他折騰的,怎的好意思開口向旁人多說。
她俏臉暈紅,說得斷斷續續,遮遮掩掩,聽得劉徹都有些心焦。
老醫官卻是眼神微亮,沒多說甚麼,便讓阿嬌伸出手來,替她診脈。
良久之後,老醫官緩緩收回手,神情沒甚麼變化,復又自顧自的對侍立在側的蘇媛道:“你也上上手,爲皇后診一診脈。”
蘇媛微是愣怔,不由自主的擡眸看向皇帝陛下,待見得劉徹點頭準允,方纔趨步近前,替阿嬌診脈。
隨着時間的推移,她的雙眸愈發明亮,蘊着濃濃的訝異乃至莫名的驚喜,卻又不敢輕易斷診,收回手後遲疑着望向老醫官。
老醫官問道:“脈象如何?”
“皇后脈象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滾玉盤之狀,是爲滑脈,但弟子醫術粗淺,不敢確診是否爲……”
蘇媛言猶未盡,後頭的話她在未有十足把握前不敢輕易妄言,否則怕是要闖禍的。
“爲醫者,最忌顧慮太多,不敢直言斷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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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醫官搖頭教訓道,復又扭臉看向阿嬌,出言問道:“皇后適才言及近來食滯,可現痰飲或覺身熱煩躁?”
阿嬌搖搖頭,她近日身子虛得緊,胃口又不好,既無甚麼燥熱,也不見咳痰。
老醫官微是頜首,復又道:“煩請皇后張嘴吐舌,讓老身瞧瞧舌苔。”
阿嬌乖乖的吐出小舌頭,讓她細看。
老醫官年歲雖高,但耳聰目明,再加上殿內燭火通明,只掃了眼,便是點點頭,示意阿嬌可以將舌頭收回去了。
“老夫人,阿嬌身子可是有恙?”
劉徹見得老醫官頗是慎重的折騰了許久,忍不住出言詢問道。
“滑脈主痰飲、食滯、實熱等證,又主妊娠。”
老醫官展顏輕笑,再無遲疑的出言斷診:“皇后向來身體強健,此時無病而見滑脈,可判斷爲妊娠,是爲喜脈。賀喜陛下,賀喜皇后!”
“喜脈?當真?”
劉徹兩眼瞪大,只覺耳邊轟隆作響,急切的追問道。
阿嬌則是徹底懵圈,雙手捂着嘴,圓杏般的大眼直愣愣盯着老醫官,想着她適才若是說笑,自個非得尋把剔骨刀將她剁成肉泥不可。
“老身得爲婦醫數十載,診過的喜脈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還能診錯麼?”
老醫官地位頗是超然,又無慾無求,可不似蘇媛般對帝后畏懼,緩緩道:“皇后這身孕怕得有月餘光景了,算算日子,應是在上林苑或南山河谷得孕,也無怪皇后的月事遲遲未至,老身還道是藥膳補得有些過了。”
阿嬌因有宮寒之症,月事不太規律,近年吃了藥膳才稍微調理過來,但仍會早些或遲些,故而老醫官近來也沒太留意。
“哇!”
阿嬌突是竄起身來,撲到劉徹身前,攬着他的腰身,將小腦袋埋在他胸前放聲大哭起來。
劉徹險些嚇死,邊是撫着她的小腦袋,邊是哭笑不得道:“你可小心着點,可懷着身孕啊!”
阿嬌猛是止住哭聲,忙是脫出劉徹的懷抱,用手摸着自個的小腹,面色焦急的望向老醫官,急聲道:“本宮生性好動,從上林苑返京後又多有騎馬,這可如何是好?”
老醫官不禁失笑道:“懷孕的頭三月確是不易多動,好在返京時剛懷不久,胎兒未得成型,否則還真經不得這般折騰。皇后近日還是安生些爲好,待得胎兒坐穩了,方能多活動活動,卻也絕不可再鬧騰了。”
“本宮都聽老夫人的,都聽老夫人的!”
阿嬌忙是臻首連點,怕是自出生後便沒這般乖巧過,蓋因這胎兒對她的意義太過重大。
劉徹的心境已緩緩平復,或許他的脾性着實現實冷酷,在享受初爲人父的無比喜悅之餘,心念仍是急轉,迅速對局勢做着分析和決斷。
“傳令下去,今夜在椒房殿值守的宮人,皆不得離開半步,並傳召右中郎將趙立和衛尉公孫賀連夜入宮,於宣室殿覲見!”
他將已候在門外的宦者令李福喚入殿來,即刻頒下口諭。
待得李福應諾而去,劉徹對着老醫官躬身作揖道:“老夫人對我夫婦二人有大恩,朕必終生不忘,還請老夫人多多看顧阿嬌,使腹中胎兒得以安然降生,母子平安。”
老醫官忙是顫顫巍巍的起身,向劉徹還禮道:“陛下言重,此乃老身本分,受不得天子這禮,着實折煞老身,是要折壽的。”
劉徹忙是擡手將她扶起,攙她重新落座,復又對蘇媛道:“皇后腹中子嗣何其重要,想來也無需朕多說。皇后若母子平安,朕保你夫婦二人富貴傳家;如若不然……”
“陛下放心,我夫婦二人皆爲軍中遺孤,若非太上皇與陛下興辦遺孤院,我二人只怕已是荒野枯骨。”
蘇媛被這般堂而皇之的威脅,卻未生出半分怨忿之意,語自肺腑的由衷道:“我夫婦便是粉身碎骨,亦難報陛下大恩,現下臣女只是略盡本分,不敢奢望再多獲賞賜,然若有負陛下和皇后,我夫婦必以死謝罪!”
“如此便好!”
劉徹點點頭,復又對老醫官道:“老夫人,朕即將離京巡狩,皇后有孕之事暫且不宜聲張出去,包括長樂宮和太壽宮,故在朕返京之前,老夫人在內的諸多醫官怕是都要禁止離開椒房殿。”
老醫官微是愣怔,卻又隨即頜首應下。
阿嬌則是杏目圓瞪,她懷上身孕乃是天大的喜事,怎的竟連皇祖母和父皇母后都要瞞着,還有阿母館陶公主呢?
“阿嬌,你先與老醫官在此等候,待朕去宣室殿向公孫賀和趙立交辦些要事,回來再與你細說,可好?”
劉徹現下無暇多做解釋,摸着她的小腦袋,分外寵溺道。
“嗯。”
阿嬌臻首輕點,她雖不曉得劉徹有甚麼盤算,但卻深知他是真心待她,甚麼都會爲她思慮周全,不信他還能信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