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府非但掌京畿治安,更曾下轄囤駐長安城的北軍,中尉即爲京畿衛戍長官,因近年來朝廷數度對禁軍進行改制,北軍先更爲城衛軍,再更爲京衛,不再受中尉府轄制,改由新設的京尉統御。
如此,中尉府的職守就僅餘維持京畿治安,卻非限於帝都長安,周邊郡縣的都尉和縣尉也都直屬中尉府管轄,故中尉的職權仍是很重的。
張湯昔年接替郅都出任中尉,至今已足足十七年。
十七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十七年?
漢承秦制,採二十等軍功爵制,高爵可蔭妻蔽子,世代承襲,故世家權貴歷來重視爵位更勝官職。
漢廷政治風氣又較爲開明,君臣間頗有先秦那等“合則來,不合則去”的感覺。
皇帝若是太過剛愎自用,不納大臣苦諫良言,有“氣節”的大臣索性就辭官歸家,反正有爵位在身,家中有屋又有田,餓不死的;皇帝對待大臣的態度亦如此,若實在是治政理念差異太大,不是讓大臣閉門反省,就是直接貶謫甚或罷官。
雖是如此,但漢廷的政局卻不會出現甚麼混亂,主要是歸功於較爲嚴密和完善的官僚體制。
大臣不完全等同官吏,朝堂上的公卿約莫類似後世的特任政務官,各府署屬官乃至各地官府的官吏等通過層層評鑑和拔擢的事務官,纔是大漢文官體制的真正基石。
正因如此特殊的政體,使得大漢公卿更迭速度頗快,漢初數朝短短七十餘年,歷任三公九卿高達百餘位,在任超過十年的,用手指都能數得過來,更遑論位秩稍低的諸多列卿了。
中尉位列諸卿,且位高權重,張湯能穩坐此位十七載,非但是因得蒙天家信重,更是他確實做得極爲出色。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後世史書以此來讚頌貞觀盛唐時,大唐百姓品德高尚,社會風氣良好,現下的大漢百姓或許尚達不到此等傳說中的思想境界,然中尉張湯卻是憑藉着嚴刑峻法,使得京畿治安愈發良好,百姓愈發良善。
律法是道德的最低標準,張湯無非是將這道標準稍稍拔高了些,倒也算不得真正的執法殘暴,畢竟是在天子腳下,還有御史府在後頭時刻盯着,不時上奏糾舉其執法過苛,故張湯也僅止在律法容許的範圍內,對犯人從重量刑罷了。
譬如竊盜者可依犯行輕重而量刑,多處鞭笞之刑,數鞭還是數十鞭,就看斷罪官員的心證權衡,較爲盡責官員甚至會考量犯因和犯意,假設是個孝子想給自家食不果腹的爹孃偷些吃食,那量刑無疑會輕不少。
嗯……華夏自古是人治更勝法治的,說不上是好是壞,若真要做到“法不容情”,不去考量“其情可憫”,雖顯得更爲公正公平,但也未必是最好的執法方式。
後世歐美法系中,特意納入陪審團制度,不也是要保有人性和法律間的平衡麼?
實話實說,在大漢羣臣中,張湯或許纔是真正意義上的執法嚴明,便連其前任郅都在這點上都比不得他,他鮮少不考慮旁的因素,犯罪就是犯罪,該判刑就絕不輕縱。
大漢軍律嚴苛,然民律較爲寬鬆,尤是漢文帝數度着廷尉府減輕刑律,廢除大多數殘酷的肉刑,因着上行下效,漢官們在斷罪時也會較爲“手軟”。
在此等治政風氣下,張湯的執法方式自然更顯出“嚴刑峻法”的酷吏作風,要說他真是殘酷暴虐,那未免也太過了。
至少皇帝劉徹是不這麼認爲的,昔年尚是在位的太上皇劉啓亦不覺張湯有甚麼錯處,若非有張湯坐鎮中尉府,權貴雲集的長安可沒現今這般安寧,一衆高爵勳貴和紈絝世家子也沒現今這般老實。
聞得張湯將要遷任玄菟太守,正朔大朝後便會外放離京,長安城的王侯權貴們紛紛彈冠相慶,恨不能大擺筵席爲張湯早日送行,跟送瘟神也差不多。
皇帝劉徹得了暗衛呈報,覺着這羣傢伙真是不安分,如此得意忘形着實讓他不爽,難不成沒了張湯,長安城又要被攪得烏煙瘴氣?
離着年節尚有數日,皇帝陛下頒佈詔令,着膠東王劉寄除細柳校尉,升任長安中尉,廣川王劉越亦卸去細柳騎營監軍之職,升任黃埔軍學的軍學祭酒。
此詔頒下,羣臣皆爲之譁然。
黃埔軍學專爲漢軍培養將官而創立,經過多年的發展,已然徹底融入建軍體系中,非但是軍武世家的適齡子弟會入學就讀,便連出身寒門庶戶的軍中將官也會逐年逐批的輪調進修,唯有在黃埔軍學內獲得較好的評鑑,日後的晉升之路方會更爲通達。
且不提將官們在黃埔軍學會習得符合漢軍現下發展需求的兵法韜略,單說從中獲取的人脈,就是必不可少的。
現今在漢軍的精銳行伍中,大多將官皆曾入黃埔軍學就學或進修,同窗加袍澤的情誼,彼此間無疑具備更高的信賴感和凝聚力,將帥也更放心將重要的戰術執行交給系出同源的麾下將領,好歹沒有溝通障礙不是?
隨着高爆炸藥,加農炮和掌心雷等新式軍械出現,加之漢軍的戰略思維已從本土防禦轉化爲境外遠征,整個漢軍的作戰體系已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說句不好聽的,若飛將軍李廣如今重新入伍,在帳下聽令,怕是連主帥的戰略構想和戰術設定都聽不太懂,還得讓人從頭細細解釋給他聽才行。
在皇帝劉徹大力推展的精兵政策下,有勇無謀的將官多是面臨着被淘汰的命運,大批以廣川王劉越和膠東王劉寄爲首的年輕將帥已是在多場戰役中證明了自身的價值。
皇帝劉徹之所以讓劉越出任軍學祭酒,正因其在連番征戰中展現出卓越的軍事謀略,唯有此等經歷過實戰洗禮,斬獲赫赫戰功的軍中將帥,在教導和培養軍事學員時才具有足夠的威信和說服力。
劉徹不是不曉得羣臣的心思,無非是覺劉越身爲親王,出任如此重要的職務,只怕會藉機在黃埔軍學大舉招攬親信,提攜心腹將領,以此籠絡軍心。
這雖算不得杞人憂天,但未免太過小看了劉徹的手段和劉越的智慧。
劉徹既是敢任用劉越,就不怕他生出不臣之心;劉越既是毫不遲疑的接下這差事,就不怕引得皇帝兄長忌憚。
識時務,守分際,知進退,若連這都不懂,他過往又豈能運籌帷幄的指揮着千軍萬馬斬獲戰功?
實話實說,劉越雖爲無雙智將,然其脾性註定他不適合做主帥,主要是缺乏霸氣,這絕非甚麼玄異說法,而是實實在在的,主帥的氣質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整支軍伍的精神面貌和作戰士氣。
後世三國諸葛亮六出祁山,終究難竟大業,雖有天運不濟之說,但也不可忽略“蜀中無大將”的影響,饒是諸葛亮智計通天,也無法親自上陣振奮軍心,來個溫酒斬華雄,抑或喝斷當陽橋。
正因如此,劉越多年來都是身爲僚屬,爲胞弟劉寄出謀劃策,大將軍的榮耀頭銜也是着落在霸氣四溢的劉寄頭上,而非身居帷幄中的劉越。
做主帥都不夠霸氣,更遑論要做大漢的帝皇。
大漢鐵血尚武,爲君者若是不夠霸氣,是鎮不住那羣彪悍武將的。
史上的周亞夫在宮宴間與漢景帝話不投機,硬是扭臉拂袖而去,若非今世劉徹這穿越衆竭力從中調和,周亞夫也必定難逃夷族大禍。
劉越有自知之明,故而從未生出甚麼不切實際的妄念。
放眼皇帝劉徹的諸多兄弟,真正有“王霸之氣”的,唯有一個半。
賢王劉非算是那“半個”,他雖是文武雙全,然性喜驕奢,且爲人甚是傲慢,壓根不屑於屈尊紆貴籠絡人心,更遑論和那些粗莽將士同心同德。
唯有膠東王劉寄,非但身形樣貌和皇帝劉徹相差不大,那股揮斥方遒的氣質也甚是相似,只不過劉徹懂得如何收斂,劉寄卻是隨時隨地皆霸氣四溢的那種風蚤貨色。
正因如此,太子劉沐自幼最喜歡的兩位皇叔就是清河王劉乘和膠東王劉寄,劉乘是不時給他做些新奇玩意,劉寄則是跟他“臭味相投”,皆是霸道剛烈,最喜歡拳拳到肉的與人幹架。
劉氏王侯的子嗣們說來着實倒黴,昔年膠東王劉寄時常無事生非的找他們幹架,但凡輸了便咬死不放,不斷伺機挑戰,直到能憑自身本事打贏爲止。
眼見劉寄入伍從軍,終是消停了,誰知沒安生幾年,皇子劉沐又長起來了,在宮邸學舍的諸般“暴行”比膠東王當年猶有過之,不過捱揍已換做昔年那些劉氏宗親的後輩子弟。
真真要了親命!
正因劉寄昔年堪稱長安城中的“混世魔王”,給王侯權貴們留下不小的心理創傷,故聞得他以親王之尊接任中尉之職,本因張湯遷任而雀躍不已的權貴們宛如冰水兜頭,端是哀鴻遍野,若非是陛下的旨意,他們怕是要齊聲罵娘了。
要曉得,劉寄近些年可算不得“痛改前非”,若是遇着瞧不順眼的權貴,尤是聞得那種仗勢胡爲,欺男霸女的破事,該揍還是會揍的!
劉寄身高八尺有餘,又自幼從軍,在外征戰多年,那砂鉢大的拳頭若是捶結實了,絕對是要筋斷骨折的。
況且劉寄貴爲親王,出任中尉後,諸般行事可比昔日的張湯更霸道。
中尉府過往若要闖入王侯府邸緝拿嫌犯,依律須先向內史府乃至廷尉府通報請準,張湯雖爲執法嚴苛的酷吏,但亦是嚴於律己,自身更爲謹守法度。
劉寄可就沒這般顧忌了,府卒不能闖府,他堂堂親王還進不得麼?
萬里漢疆內,除卻宮城和兩位皇姊的府邸他不敢硬闖,旁的地方還有誰敢攔他?
敢攔本王,一腳踏破你家大門,信是不信?
劉寄剛上任兩日光景,皇帝劉徹收到的彈劾奏章就摞滿了宣室殿的御案,劉徹隨手翻了翻,便是讓符節令李福盡數收走。
惡人自有惡人磨,朝廷頒佈王侯京居令後,各地王侯遷居入京,若是不嚴抓治安,這羣驕奢意淫的傢伙還能如此安分?
況且劉寄實是粗中有細的,從未肆意擾民,專挑那些最爲張揚跋扈的權貴世家折騰。
新官上任三把火,總是要殺雞儆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