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間,賢王劉非爲自家嫡長孫女辦了百日禮,因着自家皇妹剛傳出孕訊,坐胎未穩,不宜大肆操辦,擾了天家內苑的清靜,故只是讓賢王妃楊綺羅出面操辦,沒延請甚麼世家宗婦前來觀禮,僅是皇親苑內的衆位劉氏王妃和侯夫人們得了請柬。
排場不大,儀程從簡,卻不代表這百日禮不受天家看重,恰恰相反,非但太上皇和太后皆有賞賜,皇帝劉徹更是下旨,封這小女嬰爲翁主。
翁主,是爲漢代諸侯王嫡女的位號,形同後世朝代的郡主。
昔年皇后阿嬌被封爲堂邑翁主,可不是因着其父堂邑候陳午,而是因其母館陶公主爲大漢長公主,位同諸侯王。
譬如現今的陽信公主爲大漢長公主,她若誕下女兒,是可封爲翁主的,然南宮公主和泰安公主的女兒若無皇帝特允,大多數情況下僅會封個縣主。
這還是兩位公主皆爲太上皇嫡女,與皇帝同母所出,否則她們的女兒或許只能封個鄉主。
劉非的長子劉健雖爲親王嗣子,然在其繼承王爵前,僅爲列候,便如樑王嗣子,乘氏侯劉買,且因他的輩分比劉買低,故在劉氏王侯中的位秩還不如劉買高的。
依照正常禮制,劉健的嫡長女至多能封個縣主,孰料皇帝陛下如此給賢王府臉面,直接封了個翁主,使得這剛滿百日的小女嬰爵同其姑母劉徵臣,更在賢王劉非的數位庶女之上。
賢王劉非向來好面子,若非如此,昔年也不會欣然受封“賢王”,放棄了“江都王”的封號,等若率先配合皇帝陛下將王爵虛置的謀劃,給劉氏諸侯王們做出表率。
此番皇帝陛下破例將他的嫡長孫女封爲翁主,劉非自是覺得顏面有光,端是樂得合不攏嘴。
劉氏王侯乃至世家權貴們雖覺着皇帝此舉有偏私之嫌,卻也沒敢明着非議,蓋因賢王執掌皇室實業多年,其嗣子劉建近年來又跟着打理事務,將來繼承的只怕不僅僅是王爵,還是皇室實業執掌者的位置,若非如此,陛下也不會這般看重賢王府了。
依後世史籍記載,劉建承襲王位後,會是個荒淫暴虐的諸侯王,然在今世,自幼在皇親苑內受到老宗正劉通的敲打,又有宗正府屬官的嚴加管教,倒是個成器的,尤是傳承了父母雙親的經商頭腦,將不少產業打理得有聲有色。
皇帝劉徹都不得不感嘆,人之初,性本善,後天教養實在太過重要了。
賢王劉非得罪不起的,況且皇帝陛下雖賜下翁主的位號,湯沐邑卻也沒賜,倒是皇后賜了些聯合制衣的份子,讓賢王嗣子妃先替自家女兒掌着,作爲她將來的嫁妝。
只封位號,沒賜食邑,更沒動用國庫貲財賞賜,而是皇后自掏荷囊,不管劉氏宗親還是羣臣都無從置喙,否則豈非狗拿耗子?
憑白給天家添堵,自身還引來賢王記恨,端是損人不利己,此等傻事誰會去做?
然世人皆不知曉,皇帝劉徹之所以如此恩眷這襁褓中侄孫女,主因非是要拉攏人心,而是早早聽聞皇兄劉非想在這百日禮上,爲自家孫女賜名“細君”。
細者,小也。
在漢代之前,細君非是指小女兒,而是特指諸侯之妻。
劉非給孫女取名細君,倒是合宜的,無非是讓她將來嫁入侯門,萬萬不能委屈了,同時也是給有意早早登門結親的人家提個醒,想求親的非是侯府小嗣子,就免談了。
漢人早婚,尤是世家大族的子女,不少在襁褓中就已定親了,昔年皇帝劉徹尚是個小屁孩時,可不就與皇后阿嬌定親了?
若非以此換取館陶公主的有力臂助,王娡和劉徹母子倆想要扳倒慄姬,將皇長子劉榮擠下太子之位,可就沒那般容易了。
細君,劉細君啊!
劉徹身爲穿越衆,對這名字豈會陌生?
遠嫁烏孫的細君公主,漢代對外和親的衆多女子中,與天家血緣最近的宗室女,不同於王昭君等賜以劉姓的女子,劉細君乃是正經八百的天家血脈。
據後世史籍記載,漢武帝爲拉攏烏孫,共同對付匈奴,將剛及笄的侄孫女劉細君封爲公主,嫁給七老八十的烏孫昆邪獵驕靡,以爲和親。
豈料獵驕靡是個牆頭草,剛娶了大漢公主,又迎娶匈奴單于之女,並以細君爲右夫人,以匈奴女爲左夫人。匈奴尚左,昆莫左胡婦而右細君,顯是更想討好匈奴些。
漢武帝真是賠了公主又丟臉,最可憐的還是劉細君,獵驕靡因自身年老,又想依照烏孫習俗,將她改嫁給孫子軍須靡。
劉細君身爲大漢天家之女,自是不願行這等違背倫常之事,漢武帝卻又下旨,逼迫她遵照獵驕靡的意願,改嫁軍須靡。
劉細君愁苦不已,卻又不敢抗旨,只得改嫁,婚後誕下一女,不久便鬱鬱而終。
本是花樣年華的少女,只在烏孫生活了五年,任由蠻王祖孫輪番糟踐,終是香消玉殞,只留下一曲哀怨的歌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王延;
穹廬爲室兮旃爲牆,以肉爲食兮酪爲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爲黃鵠兮歸故鄉。
劉細君憂思成疾,終是身化黃鵠,魂歸故土。
站在帝皇角度,權衡家國社稷的利益,漢武帝的做法沒有錯,但這不代表穿越而來的劉徹不深感屈辱。
若非如此,昔年劉徹也不會興兵遠征,將烏孫舉族誅絕!
這一世,漢人再無須委屈求全,用弱女子去換取休養生息的時間,再不用將漢家骨血送去給化外蠻夷糟蹋!
饒是歷史進程已徹底改變,這女嬰已算不得後世史書中的細君公主,然冥冥之中似有某種意志,讓賢王劉非仍爲她取名細君,皇帝劉徹也將自身對細君公主的感念和補償心理寄託到她的身上。
細君公主,功在社稷啊!
現今封個翁主,有甚麼不合適的?
皇后阿嬌雖不曉得自家夫君爲何如此恩眷這小女嬰,卻也沒多問,只是依着劉徹的囑咐,除卻賜下不少聯合制衣的份子,更是下了道頗爲奇特的懿旨。
細君翁主及笄前,賢王府不得擅自爲其議親,待其長成,將由皇后爲其擇婿,且得合她心意,不得有半分逼迫於她。
阿嬌的蠻不講理是自幼出名的,成爲皇后雖是儘可能做出母儀天下的賢淑儀態,然真遇着事,卻也更爲霸道了。
懿旨由大長秋卓文君代爲潤色的,雖是寫的文文縐縐,卻是隱隱透出極具阿嬌特色的意涵。
“除卻不可族內通婚的劉氏宗親,她將來看上哪家小子,就嫁哪家小子,不娶也得娶!”
就是這麼霸道,這麼不講理!
懿旨頒下,非但是賢王府諸人,便是衆多劉氏宗親和世家權貴都懵圈了,皇后也未免太過越俎代庖了吧?
婚姻大事,向來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莫說細君小翁主父母雙親,賢王夫婦這對祖父祖母也尚在,更遑論長樂宮裡還有太上皇和太后呢。
雖說賢王劉非不是太后王娡嫡出,然其生母程夫人也是能替自家曾孫女做主的,並不因她的嬪妃身份就沒有半點話語權。
太后王娡是個心思通透的精明人,懂得記取昔年慄姬垮臺的教訓,雖掌鳳印轄宮闈,卻向來善待妃嬪,尤是誕下天家子嗣的妃嬪。
胞妹王皃姁自不用提,程夫人膝下有劉餘,劉非,劉端;賈夫人膝下有劉彭祖,劉勝,王娡對她二人也頗爲和善,不時賜些難得的貢品,各類所需和俸例更是從來只多不少。
便連不得太上皇劉啓寵的唐姬,王娡都特意爲她晉爲夫人,平日多有體恤照拂。
唐姬本是姿色平庸的小宮女,昔年劉啓是在醉酒時寵幸了她,才得以孕育龍嗣,誕下長沙王劉發,母子倆向來是不得寵的,否則劉發也不會分封到卑荒潮溼的長沙國。
昔年慄姬得勢時,沒少作踐唐姬母子,待王娡得冊後位,執掌宮闈,唐姬才真正過上了安逸日子,享盡榮華。
得晉夫人之位,唐姬過往是做夢都沒敢夢到的,自是對王娡感恩戴德,便連長沙王劉發亦是對這位嫡母深爲感念。
對這位自幼飽受冷眼的親王而言,生母是“唐姬”,還是“唐夫人”,意義之重大遠超旁人所能理解。
說話硬氣了,走路有風了,腰桿子挺直了,偶爾也敢與出身頂級世家的王妃陳婕頂嘴了,總之消去大半童年陰影的長沙王,頗有鹹魚翻身的感覺。
太后王娡此等圓融周全的處世態度,確是讓大漢天家多了些人性親情,使得宮闈少了些不太必要的忌諱。
逢年過節時,諸位親王入宮向太上皇和太后問安後,也能攜妻兒去問候自家生母,送上孝敬,妃嬪們也不太顧忌談及自家兒孫事了。
正因如此,程夫人作爲這細君小翁主的親親曾祖母,就算因身份所限,不宜隨意出面涉入她的婚姻大事,可怎麼都比皇后與小翁主的血緣親,好歹能私下表達些想法吧?
然皇后的懿旨就是毫無顧忌的,霸道異常的,將這小翁主的婚事大包大攬了。
皇帝陛下恍若未聞,太后貌似也不覺這兒媳有僭越之嫌,持默許的態度,太上皇在御苑種花養鳥時,倒是有意無意的與那些陪着的老臣們笑談此事,直道天家子孫和睦,實乃社稷之福。
這些老臣皆爲昔日的公卿將相,告老致仕後掛着大夫的頭銜只爲方便入宮,陪太上皇種花養鳥的。
長樂宮的御苑雖愈發像後世的“養老院”,但若傳出甚麼風聲,卻也是王侯權貴們不敢輕忽的。
太上皇笑着說這是好事,那就是大好事了!
於是乎,細君小翁主的婚事從此再無人敢提,就等她及笄之後再請皇后代爲籌劃。
雖是沒人敢到賢王府議親,卻不代表細君小翁主不吃香了,恰恰相反,府上有年歲相仿嗣子的世家大族可都眼巴巴的盯着這聖眷隆重的小女嬰。
依虛歲計,剛過百日的小翁主實已虛年兩歲了,離及笄也就剩十三年,對目光長遠的王侯權貴而言,十三年不算長的。
皇帝陛下未及而立之年,稍爲年長的皇后也才三十出頭,待得細君翁主及笄,帝后仍是春秋鼎盛,其親祖父賢王劉非看着也不似短命之人。
到那時,這道懿旨的分量無疑就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