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的國學講座,是自打何岸來這兒第一次看到所有宿舍成員都過來的一次。看着他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地坐在這兒不耐煩地聽着老師的講話,何岸心裡還是很開心。其實他昨天晚上也失眠了,不知道幾點才睡着,可是他感覺自己今天精力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旺盛,舍友們現在每天都會去車間工作,就連這次的國學講座所有人都來了。看着看着,他好像在這幾個東倒西歪的人裡面看到了汪成龍的影子一閃而過,他想,如果汪成龍還在的話,今天肯定也會過來的吧。
吃過午飯,何岸一個人走在監獄周圍的水泥路上,他要在離開之前把這兒再看一遍。他一邊走着,一邊回憶着他在這兒的過往,在他身後,快樂與悲傷就像兩條長長的鐵軌鋪展開來。最後坐在那棵桂花樹下面的時候,他的臉上綻放出了笑容。
“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幹什麼?”。在何岸坐在樹下在地上畫着圈圈的時候,程洛過來了。
“沒事幹,出來轉一圈”。何岸回答,他看到程洛拿着兩瓶水往這邊走來。
“給,接着”。
“樹底下挺涼快的,坐在這兒休息,感覺還真不錯”。何岸接過了程洛給自己的水,想到程洛應該是記着自己上次給他買的兩瓶水的事,所以今天專門給自己買了瓶,爲了把水給自己所以就找到這兒來的吧。
“涼快是涼快,可就是到了樹底下就會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是一路跟着自己的影子走過來的”。
“你一路跟着自己的影子走到了這兒,那你到了樹底下,我不就成了你的影子,一個站立的影子在你面前,你爲什麼還要低頭去尋找那地上的一團陰影?”。
程洛坐在了何岸對面,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他們在用呼吸對話。
“你是不是要走了?”。許久的沉默過後,程洛開口問道。
“嗯”。這一刻,何岸沒能繼續欺瞞下去。
“你出去後準備去哪兒?做什麼?”。
“我還沒想好,其實我真的不知道前面的路該怎麼走”。
“還準備呆在這座城市,繼續以前的那種生活嗎?”。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何岸感覺自己以後的人生還是被這個城市的一切所左右着,他好像沒有多餘的抉擇。
“我給你說說我以前在這個城市的事吧”。
“我以前問過你兩次但是你都不肯給我說,現在你能給我說我真的很感謝,我很想聽你的事”。
“我家在北方一個叫歸來縣的地方,以前我們那兒的人都以放牧順帶着種點地爲生。最近幾年有幾個來這邊掙到了大錢,家鄉人看着眼紅,爲了能掙大錢,爲了能掙更多的錢,都來到了這邊打工。當然了我的父母也跟着他們來到了這邊,我也是在14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家鄉,爲了掙錢這個夢想來到了這個城市。剛來的時候感覺城市是那麼的大,望着這座現實的城市,猶如霧中的風景,隱隱地散發着憂鬱的美。父母說很多家鄉的人都在這個地方找到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夢,那一刻我深信,它肯定也承載着我那隱隱綽綽,沒有承諾的夢,我要去尋找它,實現它,我迫不及待地將腳踏上了這片土地”。
何岸給了他鼓勵的眼神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沒幾天我的父母就給我找到了工作,和我一起工作的都是一些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我跟着他們一起唱歌,跳舞,甚至進夜店,感覺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新奇好玩,很快我就迷戀上了這種生活,開始無時無刻爲自己尋找着刺激的東西。最後我丟掉了工作,卻又不想再找工作幹活,從那以後我沉迷在了網絡世界,在網吧甚至可以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問呆一個多月,爲了有錢上網,我跟着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到處搶劫”。
“城市太大,很容易就會迷失自己的方向,其實我也早已經忘卻了自己原來的方向”。何岸隨着自己的感觸不經意間說出了這句話,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打斷程洛說話的意思。
“站在高處看底下的行人穿梭,像極了快要下雨時我家院子裡忙着搬運東西的螞蟻,一個城市,是那麼的大,大得讓多少人看不清自己的方向,可又是那麼的小,小得,就像一滴螞蟻的眼淚。我從來就不是螞蟻,卻像螞蟻一樣,每天在這座城市裡低微,卑謙地呼吸,迎着家鄉的牧草和回憶”。
“你說的話很有道理”。何岸聽着程洛的講述,回想着自己在這座城市的往事,雖經歷不同,卻感同身受。
“這些道理也是我在這兒才漸漸想明白的,我已經在這兒四年多了”。
“那你剛進來這兒的時候是多少歲?還有多長時間才能出去?”。何岸內心企盼程洛說出的時間不要太長。
“我進來這兒的那年十六歲,爲了能上網,我到處騙錢,朋友,親人,最後到家人都不再給我一分錢。那時爲了從自己的母親那兒要到錢,不惜動手打自己的母親,母親跟我鬧得和仇家一樣。一次爲了請朋友喝酒,我去了母親的住處要錢,她沒給我我就動手去搶,最後拿起剪刀威脅她,她直接把頭撞到了剪刀上,我只是想嚇唬嚇唬她的”。
“啊,我都做了些什麼,在剪刀沒入她太陽穴之前我還在懷疑我到底是不是父母親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卻還一直在別人的身上找毛病”。順着臉頰流下的,是程洛那不可言說的秘密,在枯澀的目光中孕育了多久的眼淚?
“別這樣,你母親的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揹負着這麼重的罪惡感生活,只有你勇敢地振作起來纔不會辜負故去的她爲你所做的一切”。何岸拉住了用拳頭瘋了似的砸着樹幹的程洛,一滴滴殷紅的血順着程洛的手指滑落在地上,混入泥土,消失不見。
“我還有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妹妹,是我讓她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還有我的父親,我對不起他們,我爲了自己的一點私念毀掉了一個家庭,我是多麼的自私”。
“從你父親的眼神裡,我看得出你父親是有多麼的疼你愛你,也許他從來都沒有記恨過你”。
“我給我妹妹寫過懺悔的信,可她從來沒給我回過消息。我的父親來看我時說她早已原諒我了,他們都不會怪我的,可是就算所有人原諒了我,就算我的母親也能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看看你身邊的一切,寬容而友善,而放不過你的,恰恰是你自己。你母親用自己的生命爲你敲響了警鐘,把你從幽暗中拯救了出來,而你自己卻又成了你心中最深處的陰影”。
“有些過錯我們已經無法挽回,那些錯了的事會像一塊塊的石頭沉澱在我們的心裡,而我們不得不將它們一個個磨平,一味的活在自己內心的痛苦之中才是你現在所犯的最大的錯誤”。見程洛沉默不語,何岸繼續說道。
“對一個能夠忍心殺死自己親生母親的惡魔,你不值得對他說這些”。程洛看着手指上即將幹掉的血痕,眼神黯淡。
“可跟我說話的分明是習慣於沉默的羔羊”。
“我站起來了,那你也應該站起來纔是”。程洛看了看何岸來不得半點質疑的眼神,轉而又去擦拭手上的血痕,許久,程洛會心一笑,站了起來說道。
“爲什麼?”。何岸不明白程洛站起來爲什麼他也應該站起來。
“因爲你是我站立時的影子,我站起來了影子不應該還是坐在地上的”。
“我這個影子做的不夠稱職,希望老闆不要扣我工資”。何岸笑着說道,他很開心很開心,他也第一次看到程洛開口大笑,笑得比天空的太陽還燦爛。
“下午教我打球吧,我回去拿籃球,順便叫他們一起過來”。
“我們倆一起去”。
“影子做得不稱職,教練一定要當好哦,我還真想好好學學籃球呢!”。
“這個絕對沒問題,只是你的手上有點傷,我怕···”。
“我的手上哪兒有傷,我怎麼看不到,你再看看到底有沒有傷?”。程洛伸着有傷口的手,讓何岸再看一次到底有沒有傷。
“剛纔是我看錯了,確實沒有,真是瞎了我的狗眼”。何岸看着程洛的傷口興奮地自嘲着。
他們倆也不知道聊到了哪兒,突然發現已經到了宿舍了,何岸感覺這段路自己好像是蹦蹦跳跳地過來的,這麼大人了要真是在路上蹦蹦跳跳地走着,被別人看到了豈不是有些丟人?何岸在心裡對着自己憨笑。很快他們一行人就來到了操場,聊着天胡亂投了一會兒,吳應國建議說要分班子打,其他人也都同意,只是雲皓說自己不會玩,就不參加了,最後在何岸的勸阻下雲皓和程洛這兩個不會打的背成了一個人,剛好他們七個就變成了六個,這樣一分,班子也就分好了。最胖的錢大民剛開始打得還很賣力的,可是沒過多久就撐不下來了,但他休息了一會兒就又馬上上場了,不久雲皓也不行了,要去休息,可何岸這會兒還根本感覺不到吃力。在趙越的建議下大家一起休息了一下,休息的時候,何岸去了小賣部抱了一箱礦泉水,喝了水,體力恢復得差不多了,錢大民第一個抱着籃球上場了,他剛上去遠遠地一扔就扔進了一個遠距離三分球,可迎來的卻是衆人的一片唏噓聲,錢大民罵道自己是奧尼爾的徒弟,你們這些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張實準備消消錢大民的氣焰,說剛纔那個明顯是浪投,運氣好就進去了,還叫錢大民再投一個,他敢賭一包煙絕對不進。錢大民反駁說你叫投我就偏不投,反正剛纔那個進了,我還要保持我的三分球命中率百分百呢,吳應國也跟着說奧尼爾沒有你這麼胖的,投球也沒你這麼難看,還投不進,他們倆誰不服誰,互相挑釁着要單挑,就在操場上比劃了起來···就這樣在吹噓與謾罵聲中,他們七個一直打到五點半,也就是食堂開飯時間。
“聞到肉香味了沒?”。
“聞到了,都忘了今天是改善生活日了,今天的肉聞着就很好吃的樣子”。
“哈哈,今天有肉吃嘍”。
他們興高采烈地說着,七嘴八舌,不遠處食堂的肉香味張成網鋪天蓋地地席捲過來,把夕陽中這幾個踢着籃球小跑着的少年整個包裹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