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得勢·上

在楊家收拾妥當後,張奉便隨着郭大一道往張家去。楊府的侍從並沒有多言,只在張奉二人出去後,悄悄跟了上去。

弘農郡的治所在華陰,雖是郡治,但華陰相比與前漢定都長安的時候,人口相對減少。而楊家乃弘農大族,府邸自然是在弘農的正中心。張奐的老父親原先也只是漢陽太守,相比楊家張家則較爲靠近城邊。

但兩家的距離倒也並不算遠,兩人快步大約半柱香的時間,也大概就能到。

抵達張家的時候,府邸的大門還是關閉的,所以張奉只得前往門房再次敲門。不過那門房的漢子瞧見郭大後,便立即明白來人是誰。於是當即便笑着將張奉引了進去,同時讓伴當去通知府裡的主人家。

不多時,一名身着士子服袍,與晌午前看見的騎士有幾分相似的青年,在隨從的引領下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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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門口處,二人相互見禮通名後,張奉才知曉這人原來是張奐的二子,張昶表字文舒。

“家中大人知曉今日有洛中客人來訪,讓我留意定是要好生招待。”笑着同張奉講話,張昶雖然對他並沒有惡意。但張奉從進入張奐府開始,便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

其實不僅是他,郭大也隱隱有這樣的感覺,但並沒有出聲。

笑着頷首迴應,“奉此番前來,原本是爲請楊公回朝輔政的。不過來時宮內有長者相托,是以,纔是從人冒昧登門,還望不要打攪張公休息纔好。”

聽張奉話,張昶憨實的笑了笑,“其實還好,我們張家已經許久不曾有洛中來客。昔年,家父在朝中爲官時,登門拜訪的人倒是往來不絕,自從退隱後,確實也是安靜了許多。”

幾人往張家屋內走,也說着話,張奉則不斷觀察張府內的情況,終於讓張奉發覺一件特別的事情,就是張家侍從要麼就文文弱弱的,要麼就魁梧板正,看起來頗爲勇猛,與他尋常見到的侍從差別極大。

好比楊家的侍從,多是低眉頷首文弱的樣子,何進的侍從則仰首挺胸俠氣滿腔的那種。張家的則文不是那種書卷氣,武不露江湖遊俠氣的情況。

“敢問文舒,不知貴府這些侍從是?”

扭頭瞧着張奉,張昶稍微愣神後,也是悄然苦笑,解釋道,“其實府內這些並非侍從,而是家父養的弟子。”

“張公的養徒?”

“正是。”張昶也不避諱,“醫令也當知曉,家父縱橫疆場多年,若遇見失去雙親的孤兒,其心不忍時,便將其帶回府中收養。如此積年,待家父告老歸家時,府中已經養徒近千人了。”

瞪大眼睛,張奉都有些聽傻了。如果不是他知道張奐在歷史上沒有造反的記錄,他都要懷疑,這張奐是不是在學司馬師,陰養死士三千,準備來一場比肩高平陵的政變呢。

“那這些人,莫不是都是隨着張公修習《尚書》的?”張奐早年是隨太尉朱寵學習《歐陽尚書》的,後來告老回家後,便自己在家註釋尚書,後來起名爲《尚書記難》。

搖搖頭,張昶也有些苦笑,“其實家中門徒,也分三類,一是隨兄長與我,同習書法;二則是隨舍弟,強健體魄;三才是隨着家父一道研習《尚書》的。”

說到這裡,張奉終於想起來,張昶是何人。此人好像正是東漢的書法家,其書法對後世的王羲之頗有影響。

“不曾想文舒竟是書法大家,失敬失敬!”當即朝張昶失禮,張奉此刻想着是否要先弄他幾幅字收藏起來。

“不敢當!”連忙擺手,張昶尷尬,“若論書法,家兄造詣卻是遠遠在某之上。”

“令兄是?”

“家兄名芝,字伯英。”

草聖--張芝!

一瞬間張奉心裡已經篤定,張芝這個朋友他得交。不爲別的,就說似唐伯虎那樣的朋友,在困難時,他幾幅自覺有失水準的字畫,拿出去抵抵欠債也是好的。

瞧見張奉眼中的震驚,張昶稍微有些意外,雖然張芝的草書確實爲當世稱讚,但也不至於引起張奉這麼大的反應吧。

而且大漢朝,若說書法造詣不錯的,也有不少。像張芝學習的草書便是涿郡安平人崔璦,而崔瑗又是師法京兆杜陵人杜操的。而當時,書法造詣高的也有人,好比聞名洛中的大家蔡邕、蔡伯喈,一手飛白體也是令人拍案叫絕。

“那不知伯英兄今日可在府中?若有機會實想觀摩伯英兄之草書。”無法向張昶解釋他的疑惑,張奉先提出見一見張伯英的請求。不過,今日首先要拜訪的還是張奐。

見張昶點頭,張奉也大致明白,恐怕張奐真的如郭大推測的那樣患病在身。“先前從人來登門遞交名刺時曾聽門房說,張公近來似乎是身患病症,稍頃,我或許可爲其診療一番。”

點點頭,其實今日張家之所以願意接待張奉,還是看在他太醫令的身份上。

否則僅憑昔日一封絹帛,即使張奐願意,張家的諸子也見得不樂意來回接待張奉的。

不多時,衆人終於抵達張奐休養的地方,此處是佔地碩大的一處院落,周邊花草樹木流水涼亭,應有盡有,相比城外郊野的莊園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顯然張家諸子也是廢了一番心思。

此刻,張奐長子張芝正領着幼弟張猛,立在門前,見張奉來,二人也連忙迎了上去問候。禮貌同二人迴應,張芝身着服袍,看起來頗有仙風道骨的摸樣,張猛則綁腕束腳的裝扮,正是先前見到的那青年的,此時看來年歲大約也不過是和張奉相仿的。

見到他們這麼慎重,張奉心裡也暗自慶幸,幸虧他特意讓郭大帶了醫箱。

從郭大手上接過醫箱,在張芝進屋同張奐說了幾句話後,張奉也邁步走了進去。

別院的環境自然清新,張奐的院落空間也不小,寬闊的堂室內,只有數名侍從,等張奉進來後,他們就都退了出去。只留張芝一人在旁侍候。

恭敬朝榻席上半倚半躺的在那的張奐行禮問候後,張奉才擡頭仔細看他,此時這位老人面上已經開始沒有什麼血色,原先魁梧雄壯的身材此刻也變的瘦弱起來,只是簡單同張奉說幾句話後,便又多咳了幾下。

瞧一眼張芝,二人連忙上前將手肘撐着側起身子的張奐放平躺起來,將其手緩緩搭在剛取出的診巾上,張奉上手號脈,閉眼開始靜心聆聽。

良久,才鬆指收手,嘆息道,“氣血衰敗,年輕時虧損過多,加之軍中餐食不周,脾臟受損,體壯時尚可強撐,一旦病倒便如摧枯拉朽,極難挽救。”自顧收攏診巾,張奉有些無奈,“原先從人言張公患病,我尚且不信,如今也無話可說。張公終歸行伍出身,當曉得,會有此一日。”

仰面躺在榻席上的張奐情緒並沒有多少頗多,良久,才輕笑一聲,“數句言語,讓老夫又想起年輕時志在四方的滿懷豪情。時間過的當真是極快,而今我已垂垂朽木矣。”

“聽聞你在中宮將曹漢豐掀翻了?”沉默許久,張奐終於還是問出了他想問的話。

情知張奐必然會問曹節,張奉便將事情原委詳細說與他聽。

聽罷,張奐只是安靜,半晌,他才突然嗤笑,“老傢伙當年叱吒風雲,天下誰人不懼,不曾想到頭來竟讓一小輩掀翻。實在讓人開懷,哈哈....咳咳...”

輕咳兩聲,張芝連忙上前撫順張奐呼吸,接着又同張奉一道將張奐扶靠坐起來。

目光在張奉身上打量良久,張奐才又道,“聽聞你出自中宮又不願與宦官爲伍?”

“回張公,眼下宦官勢氣太盛,長此下去必有禍患,奉雖出自中宮,還是當早避之爲好。”

“原來你也只是趨利避害而已。”

“君子處事,若只知愚昧耿直,不通明哲保身,又談何長久抱負。”

聽到這番話,張奐再次擡眼打量了下張奉,哂笑道,“你莫不是在暗諷我吧?”

“非也!”身體稍歉,張奉朗聲依舊,“張公處世,方爲人生大道,此等道理想來也是張公與長久兵戰中領悟。與敵爲戰,當審時度勢,能戰則戰,不能則避,待其勢弱,一擊必中!”

再度認真審視張奉,張奐饒有興致,“你倒是深諳兵法精髓,難怪你能抓住曹漢豐疏漏,聯合其餘中常侍,一舉將他掀翻。原本那老傢伙說你,有恆心又有眼觀,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你倒着實有些機敏。”

“不敢當機敏,不過用兵與民而已。只有團結一切可用的力量,纔能有效擊破敵人。”這些教員的經典名句,張奉同樣感悟極深。

眸光漸亮,張奐想了想,也不由點頭,“初從軍時,我還知借力,後來卻漸漸忘記。若是當年能團結衆武將,又何必會受制與宦官和士林。”

這也是後來張奐回鄉閒賦時,他以前的麾下一名舊吏的行事,讓他明白的道理。而那隴西豪右,也正在一步步完成他的計劃,團結西涼羌人及一切力量爲自己所用。

而張奉此時還並不知道他想的這名舊吏,名叫董卓!

“事在人爲,時勢造英雄,時勢若不足以支持,張公當年即便如此操作,恐怕也不得功成。且反而會遭宦官反噬,爲天下所棄,‘涼州三明’的稱呼又如何會有。”

輕輕一笑,張奉的誇獎,張奐很是受用,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當初自己能急流勇退是極爲明智的。看看後來的段穎便知道,和王甫一道落得個慘死的下場。

“若是你,處於當時老夫的位置又當如何應對?”

也不清楚張奐是怎麼想的,此時倒是開始考教起張奉來,不過張奉到是來者不拒,稍微沉吟後便道,“彼時誅殺竇武、陳藩大勢已成,天下權柄歸於何人?”

“國家!”不待張奐回答,張奉直接道,“事已至此,那時勢便是國家,仿桓帝舊例,誅殺權臣、黨人領袖之帝王壯舉,而張公只不過爲其手中刀耳。天子年少勤政,乃大漢龍興之像。便是士林再多言語又能如何?且彼時邊亂不止,除將軍何人可蕩平寇患?”

“然後呢?”眉目微擰,張奐盯着張奉。

“而後,便是將軍奉陛下之命,領天下兵馬,將勇猛之士,討四方不臣寇患。九州雖大,待盡傳將軍神威時,還有何人可與將軍爭峰?”

“此爲何謀?”聽到張奉這種與張奐選擇完全不同的路,張芝也是錯愕,他雖擅長書法,但受張奐薰陶也是文武兼備的全才,此刻不由發問。

“借勢!”沉默片刻,張奐冷聲。

點點頭,張奉並沒有否認,而是直視張奐,“不錯,正是借勢,藉着天下之大勢,借國家初登大位之大勢。如此大勢,何人可擋?”

的確如張奉所言,這種勢若借成了自然是無人可當。甚至,他或許會成爲超越衛霍,不以外戚而位列大將軍的古來第一人。

然而,這份借勢的背後,卻會赫然刻上另一個名字--權臣!

是的,這是一種攜舉國兵威的大勢,來壓迫所有人,包括士族、宦官和皇帝!

這種無君無上的想法,顯然是完全超出這個時代的,而且不會被張奐所接受。所以張奐選擇保全自己,保全家族,以及後來者。

“你,比我想的更大膽。曹漢豐說你膽大知變通,我看你不止這些。此番前來,我能何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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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少持高操,以名臣子勤學,文爲儒宗,武爲將表。太尉闢,公車有道徵,皆不至,號張有道。尤好草書,學崔、杜之法,家之衣帛,必書而後練。臨池學書,水爲之黑。下筆則爲楷則,號匆匆不暇草書,爲世所寶,寸紙不遺,韋仲將謂之‘草聖’也。--《文志》

長子芝,字伯英,最知名。芝及弟昶,字文舒,並善草書,至今稱傳之。--《後漢書·皇甫張段列傳第五十五》

既而生子猛,以建安中爲武威太守,殺刺史邯鄲商,州兵圍之急,猛恥見擒,乃登樓自燒而死。--《後漢書·皇甫張段列傳第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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