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回中原(下)

竹林靜無言,風過似低語。地上百餘具屍體慘狀駭目,合着竹間風聲不禁讓人毛骨悚然。

小半個時辰後,蕭衍搖搖晃晃回到竹林,似玩耍歸來。他擡頭看去,只見李川兒一人孤零零的坐在石頭旁,面色低沉,似有些發抖,也不言語。

“喲,怎的了?咱們少主無精打采的?”蕭衍身上沾了些許血跡,手中卻提着一隻野兔,咧嘴笑道。

李川兒此刻雙目微閉,似不敢擡眼去看那周圍的死屍,此刻見了蕭衍歸來,趕忙略整神態,擡頭孤傲般喝道,“蕭護衛,都這麼久了,殺個人還如此拖沓,真是辦事不利!”

“這不見着竹林景色不錯,回來的時候耽誤些時辰。”蕭衍偷偷打量了她幾眼,看着李川兒逞強的樣子,心頭好笑。

“哼,景色不錯!你個護衛放着主子不守,還敢偷閒看什麼景色風光!”李川兒置氣般瞪了他一眼,不料又瞧見身旁的幾具屍首,趕忙偏過頭去,她雖不是一次見着死人,可四周一地的殘骸對個女人而言,的確煞了風景。

“少主,咱說話可得講良心,這人可是你下令殺的。”蕭衍雙手一攤,笑道,“可不是我不守着你。”

“我下令?誰能給你作證?這山野竹林你還能找出證人不成!”李川兒心中本就責怪他離去太久,丟下自己,此刻不免嘴硬道。

“這…”蕭衍難爲般搖了搖頭,“少主啊,之前在茶館殺人你說我衝動,此番你下令殺人怎的還有道理起來?不認也罷…哎…不和女人論理。”他說到後面聲音漸漸轉小,似自言自語。

“你說什麼?!”李川兒秀眉陡立,瞪起人來。

蕭衍哈哈一笑裝起傻來,又見着李川兒不敢看那一地屍首,悄聲調侃道“嘿嘿,少主,你莫非是怕了這死人?”女子聞言不悅逞強般偏過頭去。

蕭衍趁着李川兒偏過頭去,悄悄繞到了她的身後,裝模作樣陰冷道,“這些人都是少主下令殺的,等他們過了頭七,可得找冤家晦氣!”

“呸呸呸!”李川兒聞言不悅,心頭不禁有些害怕,可她到底是個女扮男裝的王爺,此刻裝也要裝出鎮定自若的表情。只見她摺扇一開,擋在側臉,逞強道,“你個蕭衍,盡胡說,這人是福鏢門殺的,我爲了給百姓報仇這才送那幾個賊寇去見閻王,再者,本王造的殺孽不少,還害怕這幾個孤魂野鬼?”

這話倒是有幾分不假,李川兒在中原闖蕩多年,又暗中做那劫銀殺人的秘事,手頭自然人命不少。可古語有云君子遠庖廚,能吃肉的不代表敢殺生,這李川兒貴爲公主,縱然手下多造殺孽,可自己畢竟躲在幕後,不必親自動手。

“哦,不怕?”蕭衍鬼機靈般雙目一轉,又從李川兒身後繞了回來,趁她不注意猛然提起那死掉的兔子,一手拉攏着兔子的舌頭,一手扯着耳朵,裝神弄鬼般發出一串咕嚕嚕的聲音,“嗚~~~嗚~~~嗚~~~還我命來~~”

“啊!!!”李川兒本就用摺扇擋住四周不看,誰料只一眨眼蕭衍又閃至身前,面前赫然出現一隻帶血的死兔子,頗爲猙獰,她不禁嚇得跳將起來躲在幾丈之外。只見那蕭衍嬉皮笑臉,捂着肚子一陣大笑,李川兒方知剛剛失了態,她此刻心頭一怒,想出口呵斥可又礙着面子,若是責蕭衍不就承認了堂堂公主居然怕一隻死兔子了麼?

李川兒面色時紅時白,狠狠瞪了蕭衍幾眼,這才深吸一氣也不與這混小子對視,自顧自的望着竹山之外。

蕭衍撓了撓頭,盯着女子打量幾番,心頭迷茫“這丫頭怎麼了?當初劫銀殺人不是厲害的緊麼?如今瞧了些屍體怎麼怕成這樣?居然連死兔子也不敢瞧。”又看片刻,只見那李川 兒面色一紅,皎白的雙頰染了些許豔暈,似知方纔失態,難免尷尬,卻不料自己傾城角色便是穿了男子妝容也掩蓋不住,只把蕭衍看得一愣。

“看什麼看!不準看!”李川兒見蕭衍呆呆打量自己,面露傲色,高聲喝道,“再看本宮把你弄成死兔子!”

蕭衍心覺有趣,可見李川兒眼角有些淡紅,素手似鬆似緊,不時握着摺扇,卻把頭偏了過去,不與他對視。他初始還覺奇怪,可忽然心中一愣,明白過來,“蕭衍啊蕭衍,你真是笨的緊,這女扮男裝的小王爺倒是女孩兒,這竹林荒野面對着滿山屍骸,害怕也是自然,換做我以前也定然嚇得不敢睜眼,我怎的還作弄她?”

李川兒見他也不說話,心道莫非這蕭衍是在笑話自己,不免擺出主子架勢,冷嘲熱諷呵斥起來。蕭衍雖知這作弄有些過火,可礙着面上也不甘受罵,偶爾打趣幾句挽回臉面。

二人一路你罵我還,緩緩行着,好不有趣。李川兒本是天之驕女,心氣甚高,可今日被蕭衍撇下,落在了荒山竹林中,不禁有些失態,但她到底是大唐長公主,又爲皇位運籌了十年之久,自然不願露出女子軟弱一面。可面對蕭衍這嬉笑打趣,李川兒也不免又急又氣,這才一改常態,怒上心頭。可這一路罵過不要緊,蕭衍雖不生氣,可李川兒卻覺得頗爲不妥,自己明明修養甚好,怎的被一個小道士逼出了脾氣。

等着一個時辰後,二人才出了竹林。李川兒也知道在茶館殺人露了行蹤,怕是驚動官府。於是二人牽了那福鏢門盜匪的兩匹馬,選個處乾燥之地,生火歇腳,準備在此逗留一夜,想出下策。

李川兒好不容易不再鬥嘴,擺出主子的架勢思量起將來打算,可還沒說出一語,肚子裡傳來“咕咕”的聲音。

“恩?”蕭衍聽了這聲音,也是愣在當場,感情貴爲公主的李川兒還是食得人間煙火。

“看什麼看!”李川兒秀眉一瞪,“給本宮燒飯去!”蕭衍聞言一樂,苦笑搖頭,心說這丫頭在洛州大典上還是一舞驚動天地,溫柔可人,現在倒好成了個使喚人的主子。

“好說好說。”蕭衍咧嘴一笑,心知今日已經讓李川兒吃夠了炮仗,也不敢再多嘴什麼。

幾炷香後,蕭衍拴好馬匹,尋來柴火,堆土燃木,取水剝皮,除掉臟腑,洗淨血漬,架起兔子烤了起來。

“喲~~又香又脆的兔子肉咯!來來來,看看看,要吃的速速報名。”蕭衍看着李川兒孤零零坐在不遠處,故意提高些聲音。

“瞎叫喚什麼!如驢馬一般。”李川兒頭也不回,今日被這蕭衍調笑幾次,心中早就一肚子火,此刻看着蕭衍給自己生火做飯不免痛快起來,擺出主人駕駛哼聲道“烤個肉多大的出息,小護衛要好生看着火,勿要燒糊了。”

“哎,受人指使啊。”蕭衍搖頭晃腦,手中兔肉烤的嗤嗤響“丫頭,你說我烤肉沒出息,那你的飯又做得如何?”

“本宮是奪天下,開商道,復民生,廣治學,做大事的人,這些個女孩子家的活,我會了幹嘛?”李川兒回頭瞥了男子一眼,冷冷道,“還有,不許叫丫頭,要叫少主。”

“喲,敢情還是個大人物。”蕭衍聳聳肩,得意道“不會做飯?!那你厲害什麼,不會做飯一會可沒吃的,想吃東西就得贊小爺的手藝,不讚幾句,可不讓吃!”

“呸!餓死也不吃你烤的臭肉!”李川兒嬌哼道,嘴下卻是喃喃“母后小時候給我做的好吃的多了去了,誰稀罕你那破兔子肉...”

“哦?臭麼?”蕭衍撕下一塊嚼了起來,“嗯...脆...香...油多...若是還有些鹽辣的佐料更好。”他耳力不弱,此刻聽見女子喃喃自語,也是明白一些,趕忙正了正精神打趣道。

“怕是還要有酒吧!”李川兒譏諷一句,肚子又有些咕咕叫了,她聞着烤肉香味,不免回頭偷偷瞧了男子幾眼。

“酒?有了更好!”蕭衍笑道“我不似道衍和尚那般貪杯,可這烤肉配佳釀,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他搖着木棒,繼續烤那兔肉“想當年我在西州的時候,可是一個人燒三個人的飯,馬叔,餘炕,那般日子真是...”他說着說着忽然一愣,手中事物停了下來,面色呆滯,似想起那般舊時光。

“臭小子,怎麼不說了?”李川兒等了片刻,也沒聞見男子後半句,“做三人的飯,你很本事麼?不就燒個飯麼...你...”她回頭想接着嘲諷幾句,忽然看見男子眉色沉沉,望着火焰發呆。

李川兒一愣,後半句怎麼也脫不出口,不免喃喃着“臭小子,裝什麼可憐...你沒有故友,我還想母后呢...”她見對方也沒反應,可肉卻直直放在火上烹烤。

“笨小子!要糊了!”李川兒罵了一句,“烤糊了,本宮晚上吃什麼?!”李川兒幾步搶了過來,搶過木棒翻了一面,卻見蕭衍不言不語,似乎木訥起來。

“喂!”李川兒在他眼前擺了擺手“臭小子,傻了?”後者依然不言不語。

“哼,裝神弄鬼,看我把你兔肉吃完,讓你餓一晚上!叫你跟本宮討嘴!”話罷,李川兒一口咬了下去,只覺滿嘴香氣入喉,兔肉鬆軟細嫩,外面的皮卻是金黃酥脆,“臭小子,手藝還不錯...”她少時跟着文登皇后住在青山派的祠堂,那會兒母親每天都能燒得許多佳餚的讓她一飽口福。許多年過去了,文德皇后也離世已有十個寒暑,自己也再沒有尋到這種感覺。

李川兒感嘆片刻,嘴角露出久違笑容,她看着兔肉目光卻有些模糊了。忽然她似乎意識到什麼,連忙正了正神色,一邊偷偷打量蕭衍,一邊小口小口的吃着兔肉,生怕模樣失了身份,後者已然木訥般看着火焰,也不理人。

“喲!丫頭!吃肉了啊!不是說餓死不吃麼?”忽然,一個熟悉聲音在李川兒耳旁響起,只把她嚇得立身而起,喉嚨幾震,卻是噎住了,“咳咳咳咳....”女子當下面色發紅,使勁咳嗽起來。

“慢來,慢來!”蕭衍趕忙拍了拍女子背後,接着把水袋遞了過去。

“唔...唔...啊...差點噎死本宮...”李川兒連連飲了幾口,這才緩過來,她看了看手中水袋,忽然一愣,轉頭驚訝般看去“臭小子,你不是...”

“我不是在發愣?”蕭衍笑道,“你偷吃小爺的肉,還罵我臭小子?”

“你...”李川兒呆了片刻,終於反應過來,“這臭小子爲了給我臺階下...原來是裝傻充愣...”她想了片刻,心頭生出別樣滋味,可口上到底不想服軟“呸,誰偷吃,你這個打雜的小侍衛,給本宮做飯那是理所應當!我不吃,也不能給別人吃!”

“啊?”蕭衍撓着頭,“丫頭,你這也太霸道了...我給你當個侍衛就罷了,怎麼還成了你的打雜小二...”

“你不是在西州鶴歸樓裡面打過雜麼?叫你小二也是合情合理。”李川兒頂了幾句,繼續吃起烤肉,面色好不高傲。

蕭衍見她雖然口上不服輸,可到底吃了東西,也鬆了口氣,“好,好,好。我是打雜小二,你是掌櫃的,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李川兒此刻嚼着兔肉被他發現,已然落了下風,趕忙頂嘴幾句,先聲奪人,這纔不失了少主身份。

蕭衍看着女子吃的津津有味,也是欣慰的笑了笑,當下又拿起另半隻兔子烤了起來。

“嗯?”女子一愣,“怎麼還有一隻?”

“笨丫頭。”蕭衍搖頭失笑“你吃的是一半,哪是一隻。真是不會做飯,連兔子一個一半都認不出麼?”

“你...你罵誰!?”李川兒嬌哼一句,站起身來,腳下發力,狠狠踢着泥土向蕭衍掃去,“本宮以前可是給羽生和阿柔他們燒過飯的!你懂個甚!”

“誒誒誒!別!我錯了,錯了還不行。”蕭衍趕忙躲開,連連搖頭,“脾氣真差...以後怎麼嫁出去...”

“臭小子,你又說什麼?”李川兒聞言,繡眉陡立。

“我說你吃飽了麼?不夠這半隻再給你如何?”蕭衍抖了抖腿上塵土,接着烤起肉來。

“呸,你當本宮是豬麼?半隻還不夠?!”李川兒秀眉陡立。

“不是,不是,你是大唐長公主,是絕色傾城的富貴佳人,是當年在洛州鑑寶大典上一舞驚動凡塵的仙子!”蕭衍烤着兔肉,有一句沒一句的答着,也不知有心無心。

“你...”李川兒被打趣般誇了一句,剛想發作,又話到嘴邊幾欲難言,於是老老實實坐了下來,雙目緊緊看着男子,如此多年來,自己都以穆子川的身份示人,這絕色傾城,沉魚落雁是不假,可到底沒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不免落寞。如今被這蕭衍一誇,心裡竟然有些歡喜,可礙着少主身份,也不好表露。

蕭衍烤着另一半兔肉,樂呵呵的瞧着李川兒,心中忽然升起些許平靜之感,不禁脫口問道“丫頭,好吃麼?”

“子曰食不言寢不語,烤你的兔子肉!”李川兒嬌哼一句,不禁瞥了他一眼,只見蕭衍也不再問,自顧自的坐在一旁,烤着野兔。

李川兒擦了擦嘴,又輕咬一口兔肉,鬆軟酥脆,頗爲滿意。她想起這臭蕭衍爲自己鞍前馬後,還當起了庖廚,不禁口風稍軟,喃喃道,“還…還算不錯…”

“那你我算朋友麼?”蕭衍見她終於鬆了口,也咧嘴一笑,接着問道。

“算...算半個朋友...”

“半個?!”蕭衍跳將起來,搖了搖頭,“喏!”他遞了自己咬過的烤兔肉過去“再給你一半,和方纔那一半湊個整數,這樣我便算一個朋友了吧?”

“你...”李川兒聽得好笑,不禁瞪起對方,可又不知如何作答,過了許久只能擺了擺手,“算你這臭小子伶牙俐齒,好,好,本宮認你這個朋友。你想改變武林,又願幫我奪皇位,做個朋友倒也無妨。”

“承讓承讓。”蕭衍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麼,打量着手中兔肉,“丫頭你說我是好人還是惡人?”

“嘖,知恩圖報,可也殺伐狠辣,還受官府通緝”李川兒聞言想也沒想,“惡人。”

“呵!那你劫銀殺人,又設計誆騙我。”蕭衍也裝模作樣道,“你也是惡人。”

“哦?”李川兒笑了笑,得意道,“怎的了?知道本宮是惡人,後悔做我護衛了?”

“誰說的?”蕭衍哈哈一笑,“你是惡人,我也是惡人,這叫惡人自有惡人配!”

“臭小子。”

“不對麼?這在咱道家,叫同物相諧…”

夜,墨簾高掛,已至深。人,三言兩語,了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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