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堂主很快將醫生請過來,我正在客廳陪伴紀先生,他喝水我倒水,醫生進來時我還嚇了一跳,竟然又是顧醫生,他不是出國了嗎?
何堂主走過來先檢查了一下紀先生的傷口情況,確定沒有更嚴重,他才讓顧醫生過來用藥,我心驚膽顫守在旁邊,知道這一關又很難過,果然顧醫生看到他背部裂開的程度,他整個人都有些不可思議,“你爬山去了嗎。”
“別那麼多話。”
紀先生伏在沙發背上,由於他身體扭動着,那些融合在一起的長長的疤痕顯得更加猙獰血腥,顧醫生一邊埋怨他太不注意。一邊從藥箱內拿出瓶瓶罐罐,給他背部進行消毒塗抹,大概是皮開肉綻的太厲害,消毒酒精撒上去時,紀先生悶悶的哼了一聲,他抓住沙發背的手用力緊了緊,我看到那條巨大的深痕中泛起血泡和白沫,不忍直視。
何堂主在旁邊看了我一眼,他陰森森說,“馮小姐的一些嗜好,不該在這個時候引誘紀先生滿足,他傷口很嚴重,經不起一絲一毫力量。”
我怔了一下,我當然明白何堂主在怪罪我,可他說我的嗜好,這算什麼,我有什麼嗜好竟然這麼恬不知恥。
我偏頭看他,他目光直視紀先生的疤痕,我說,“我尊敬何堂主,可你處處和我作對,我沒有傷害到你。”
“馮小姐傷害紀先生,還不如直接來傷害我。”
我指着紀先生血肉模糊的刀傷,“這疤痕怎麼來的我心裡清楚。我無時無刻不在悔恨中度過,我也想過離開莊園,我爲了這個念頭做了很多努力,但何堂主說我引誘紀先生,才導致他傷口再次崩裂,你看到了嗎,你憑藉臆想猜測就這樣評價我,難道紀先生手下幫會的堂主,辦事這麼不嚴謹?”
何堂主還要說什麼,紀先生語氣帶着警告喊了聲一池,他立刻不再言語,顧醫生爲他處理好傷口從沙發下站起來,他拿着消毒紙巾擦手,似乎覺得很好笑,“容恪,你也是快四十歲的人。對自己身體負些責任,男歡女愛什麼時候不行,非要趕在傷口需要癒合的緊要關頭,這已經是你第二次裂開,再有下一次,你直接到醫院等截肢吧。”
紀先生自己穿好衣服,只是有些歪歪扭扭掛在身上,他一隻手實在不方便,可他又不太喜歡麻煩別人,我推開擋住我路的何堂主,走過去蹲在地上,爲他把釦子繫好,一些褶皺的邊角鋪平,我感覺到自己背後有四隻眼睛猶如要穿透我一樣注視着,紀先生問顧醫生截肢截哪裡,顧醫生將身上的白大褂脫下來,露出裡面淺藍色的毛衣,他看上去真的十分優雅清秀,“截肢到後背,只剩下腦袋,以後就讓何堂主放在袋子裡提着你出去。”
紀先生笑出來,“這麼恨我。”
“誰讓你精蟲上腦,活該。”
顧醫生把褂子疊好塞到藥箱裡,他擡起頭時看到我,他非常溫和笑了一聲,我也回報給他一個笑容,紀先生讓何堂主送顧醫生出去,何堂主動也不動,冷冷的目光注視我不說話,他似乎對我特別不放心,就好像我是一個吸精的妖魔,隨時會趁着他不在對紀先生痛下殺手。他也算太高看我了,就算親近在紀先生身邊,我也永遠都是小雛鳥,他纔是老獵人,他想要打死我易如反掌,我想要傷害他天方夜譚。
我拍了拍紀先生手背,“我去送吧,我是女人,可以順便問問顧醫生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紀先生蹙了蹙眉,他有些不滿掃了一眼何堂主,後者仍舊無動於衷,他寧可被紀先生責罵,也不願意給我絲毫可趁之際,我笑着說,“何堂主忠心耿耿,其實紀先生換個位置想,您應該特別慶幸可以遇到這樣的手下。有他在,即便紀先生分不了身處處親力親爲,幫會也不可能亂。”
何堂主皮笑肉不笑,“過獎。我只是見不得別有用心的女人靠近紀先生。”
我笑而不語,我走到顧醫生身邊請他出去,他非常溫和跟在我身後,我們走出大門,我站在庭院的臺階下,對他道別,他拉了拉藥箱的揹帶,“容恪這一次的傷,和馮小姐難免有脫不了的干係,容恪是一個非常自律的男人,何堂主也是擔心他因爲兒女情長耽誤了大業,馮小姐不必太往心裡去。”
我非常釋然搖頭,“沒關係。我心裡坦蕩,我對紀先生沒有非分之想,至於今天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
他很驚訝我的大方和寬容,按照常規,都應該是死纏爛打,不得人便得錢,像我這樣灑脫的確不多見。不過我不是真的灑脫,我只是想堵住所有說我圖謀不軌人的嘴,何況我心裡清楚,我高攀不起,拿這一夜當作籌碼去要挾,只能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男人想要負責不需要你爭取什麼,男人不想你死在他面前也只能讓這個世界多一條冤魂。僅此而已。
他說,“馮小姐是看得開的女人,知書達理。命運不會薄待你。”
我糾正他的叫法,“叫我馮錦。”
他愣了愣,然後笑出來,“那你也不用叫我顧醫生。我對於救死扶傷沒有那麼多偉大心思,只是當作飯碗職業,所以這麼稱呼我。我覺得很嘲諷。”
我喊他名字,顧溫南,他更加驚訝,“你還記得我名字,這是一個驚喜。”
我說,“名字好聽,很容易就記住了。”
我將顧溫南送出庭院的鐵門,看着他坐進車裡。他沒有搖下車窗,而是隔着玻璃和我招手道別,我目送他開走,直到在夜幕下徹底消失。
我攏了攏身上單薄的衣裳,仰起頭看了眼星空,郊外的星星比市中心要多一些,天空更加浩瀚,空氣中沒有汽油和汗漬的味道,清清爽爽。
我再次回到莊園時,紀先生已經不在客廳,只有何堂主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菸,到處都是一片漆黑,他把吊燈關閉,只留下一盞非常昏暗的橘黃色壁燈,除了他這個人,和周圍兩三米的範圍,其他什麼都看不到。
我下意識停住腳步,背靠着玄關牆壁,他沉默吸菸,將手上的半截吸掉後,又點了一根,吧嗒的聲音響起,我覺得骨頭裡好像紮了一根針。
我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他不說話,似乎並不打算和我談什麼,只是單純坐會兒抽菸,我出於禮貌說了聲晚安,便小心翼翼淌着朝前走,我到達樓梯口時險些絆了一跤,幸虧我反應快扶住了扶手,我邁上去幾級臺階,聽到何堂主陰森森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馮小姐陪在紀先生身邊,最好一直毫無目的。”
我在一樓拐角處停下,我低頭看何堂主,他只剩下最後一根菸的三分之一,夾在指尖任由它自己燃燒成灰燼,我說,“我很快就要離開紀先生,何堂主的擔憂可以解脫了。”
何堂主微笑將菸蒂攆滅,不過他是用手指攆滅的,夾住那團燃燒的火焰,面不改色的掐滅,他可能對於痛不特別敏感,觸感有些麻木。
“馮小姐要以紀先生爲敵嗎。”
“我留被你像防賊一樣,走就顧不了那麼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路要走。非左即右,左邊是一條死衚衕,我哪裡還管得着右邊走下去會遇到什麼,能走就行。”
我說完後將目光收回來,朝着二樓走上去。
紀先生的臥房黑着燈,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輕輕敲了敲門,裡面無人應答。我在想他怎麼也不至於睡得這麼快,這麼死。幹他們這行的人,基本都是淺眠,就像職業病一樣,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感應到,然後迅速做出反應,比如對方是條子,是道上的敵人。你很有可能慢了兩秒鐘,就死於非命。
我始終不太理解,爲什麼這一行如此波詭雲譎殘忍血腥,卻還有那麼多人心甘情願跳進來,尋求那萬里挑一成老大的機會。
太渺茫了,任何領域做到金字塔的最尖端都要付出慘痛無比的代價,而且付出了也未必就有結果,所有人都看到了成龍後的光彩,卻忽略了從蛇蛻變的艱辛。
我躡手躡腳推開門,我摸索着打開壁燈,發現牀疊得整齊,浴室裡也空空蕩蕩,露臺上的窗紗在隨風飄蕩,可紀先生並不在,我從臥房裡退出來,有些茫然想紀先生去了哪裡,我本能打量着安靜冗長的走廊,最盡頭的書房門打開一條縫隙,裡頭有隱約的燈光溢出,我走過去直接推開了門,撲面而來的墨香在空氣內瀰漫,裡面可能加了檀木,香得十分醇厚,有宣紙的味道。散發着隱隱的羊皮腥,紀先生面對我,他微微彎曲着身體,他右手拿着毛筆,左手受了傷,只能用腕子壓住鋪在桌上的宣紙,他正聚精會神寫着什麼,並沒有察覺到我進來。
我喊了他一聲。我想要提醒他早點休息,寫毛筆字最好的體態是站立躬身,手腕的用力比坐姿更加俯衝,能夠完全凝聚在筆尖,可也恰好給了背部和腰身極大的壓力,他受了傷根本不能承受,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一而再的撕裂,我走過去想要奪過他的筆,他早就預料到我會這樣做,他腕間一偏,躲過了我的手,也恰好在紙上也落下了非常瀟灑傳神的一捺。
他長舒一口氣把筆放下,偏過頭來看我,他伸出手在我下頷上蹭了蹭,我感覺到他蹭了一抹黑,我忍不住瞪他,他笑着說,“這樣才更像一隻花貓。”
我用手蹭掉,藉着微弱的光看他寫的字,只有五個字,字體很大,但是卻不突兀,用了十足的力氣,彷彿要將墊在紙下的木板戳出一個洞。字裡行間滿滿都是他精湛的筆力。
他寫:何處惹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