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病啓程
盡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頓,鳴鑼啓碇。張醫生捧着個藍布包到了胡雪巖艙裡。
“胡大人,”他說,“紅包太豐厚了,受之有愧。有兩樣藥,請胡大人留着用。”
“多謝!多謝!真正不敢當。”
胡雪巖只當是普通藥材,等他打開來一看,是兩個錦盒,才知道是珍貴補藥。長盒子裡是全須全尾的一支參,紅綠絲線扎住,上貼金紙紅籤,上寫八字:“極品吉林老山人蔘”。
“這支參是貢品,張尚書府上流出來的,真正大內的貨色。”張醫生一面說,一面打開方盒子。
方盒子裡是鹿茸。一寸多長一段,共是兩段,上面長着細細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壞。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曉得的,不過鹿角並不就是鹿茸。老角無用,裡面都是筋絡,要剛長出來的新角,長滿了精血,像這樣子的才合格。”張醫生又說,“取鹿茸也有訣竅,手段不高,一刀會拿鹿頭砍掉。”
張醫生是親眼見過的——春夏之交,萬物茂盛,驅鹿於空圍場中,不斷追趕,鹿膽最小,自是盡力奔避,因而血氣上騰,貫注於新生的鹿角中。然後開放柵門,正好容一頭鹿逃避,柵門外是曲欄,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會神地在等待,等這頭鹿將出曲欄時,看準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斷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這樣採取的鹿茸,纔是上品。
胡雪巖對這段敘述深感興趣,“雖說‘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貨色好壞,日子一久,總會有人知道的,一傳十,十傳百,口碑就出去了。張先生,”他說,“聽說你也有家藥店,想來規模很大。”
“談不到規模。祖傳的產業,守守而已。”張醫生又說,“我診斷很忙,也顧不到。”
聽得這樣說,胡雪巖就不便深談了——劉不才陷溺於賭,對胡雪巖開藥店的打算,不甚關切。胡雪巖本想問問張醫生的意見,現在聽他的話,對自己的事業都照顧不周,自然沒有捨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談它。
不過既是特地延請來的上客,總得盡心招待,找些什麼消遣?清談不如手談,最合適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湊一桌麻將。
寧波麻將跟廣東麻將齊名,據說,由馬吊變爲麻將,就是寧波人由明朝以來,不斷研究改進的結果。張醫生亦好此道,所以聽得胡雪巖這個提議,欣然樂從。
胡雪巖自己當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個才能成局。蕭家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問一聲。
“阿巧姐,你跟寧波人打過牌沒有?”
“當然打過。”
“有沒有在這種船上打過?”
“這種船我還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說,“麻將總是麻將,船上岸上有啥分別?”
“這種麻將要記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認爲蕭家驥無須關照,“打麻將記性不好,上下家出張進張都弄不清楚,這還打什麼?”
聽這一說,他不便再說下去了。等拉開一張活腿小方桌,分好籌碼,只見船老大將一條系在艙頂上的繩子放了下來,拿只竹籃掛在繩端的鉤子上,位置恰好懸在方桌正中,高與頭齊,伸手可及,卻不知有何用處。
阿巧姐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爲恥,所以不肯開口相問。反正總有用處,看着好了。
扳莊就位,阿巧姐坐在張醫生下家,對家船老大起莊,只見他抓齊了十四張牌,從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將牌撲倒,取出一張亮一亮,是張北風。
他的上家蕭家驥叫碰,張醫生便向阿巧姐說:“這就是寧波麻將算得精的地方。莊家頭一張不打南風打北風,上家一碰,馬上又摸一張,也許是張南風,本來該第二家摸成後對的,現在是自己摸成雙,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聽來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見蕭家驥拿張東風亮一亮,沒有人要,便擡起手來將那張東風,往掛着的竹籃中一丟。
原來竹籃是這樣的用處,阿巧姐心裡有些着慌,脫口說道:“寧波麻將的打法特別。”
“是的——”
張醫生馬上又接口解釋,由於海上風浪甚大,船會顛簸,所以寧波麻將講究過目不忘,闔撲着打。又因爲船上地方小,擺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時候團團圍坐四個人,膝蓋上支塊木板,就當牌桌,這樣自然沒有富裕的地方來容納廢牌,因而打在竹籃裡。
“不過,”張醫生看着船老大和蕭家驥說,“這張桌子也不算太小,我們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當然不會反對,蕭家驥卻笑了笑——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覺得他有輕視之意,大不服氣。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照規矩打好了。”
這等於不受張醫生的好意,然而他絲毫不以爲忤。阿巧姐卻是有點如俗語說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記三家出張,頗以爲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聽叫”,而她的牌還亂得很,而且越打越爲難,生熟張子都有些記不住了。
“這樣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輸錢在其次,面子輸不起。”她這樣在心中自語着,決定改變打法。
新的打法是隻顧自己,不顧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麼生張都敢打。張醫生卻替她擔心,不斷提示,那張牌出了幾張,那張牌已經絕了。阿巧得其所哉,專心一致管自己做牌,兩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湊一色,手氣大旺。
“張先生,你下家的風頭不得了。”船老大說,“要看緊點!”
越是這樣說,張醫生的手越鬆,不但不扣她的牌,還會拆搭子給她吃,而且還要關照:“阿巧姐,這張三萬是第四張,你再不吃就沒有得吃了。”
加上蕭家驥打得很厲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難得吃到一張,這樣就幾乎變成三個對付一個,船老大一個人大輸,卻不敢得罪主顧,打完四圈裝肚子痛,拆散了場頭。
阿巧姐一個人大贏,但牌打得並不有趣,自己覺得贏船家的錢不好意思,將籌碼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離去。
這個慷慨大方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船老大的感激與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順順利利到上海,胡雪巖也不勞張醫生費心,按時服藥,毫無異狀。話雖如此,對張醫生還是很重視的,所以一到上海碼頭先遣蕭家驥去通知,說有這樣一位貴客,請他預備招待。
古應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寧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聽李得隆談過,雖替胡雪巖的病擔憂,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總要到年後,病勢纔會養到能夠長途跋涉,不想這麼快就已回上海,自覺驚喜交集。
於是匆匆打點,僱了三乘暖轎,帶着男女傭人,直奔碼頭。上船先見阿巧姐,後見胡雪巖,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點傷心,掉了兩滴眼淚。
“張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位小爺叔,這一陣子真是多災多難,說到他的苦楚,眼淚好落一臉盆。不過總算還好,命中有貴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纔會遇着張先生這種醫道高明心又熱的人。”
張醫生也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還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氣,連聲答道:“好說,好說。七姑奶奶纔是天字第一號的熱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歡聽人說她熱心,覺得這個張醫生沒有名醫的架子,人既和氣,言語也不討厭,頓生好感。原來打算請他住客棧的,此時改了主意,“張先生,”她說,“難得來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張先生。”
話剛說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顯然是不贊成她的辦法,但話已說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張醫生如何答覆,再作道理。
“不敢當,不敢當。我年內要趕回去。打攪府上,只怕諸多不便。”
他是客氣話,七姑奶奶卻將計就計,不作決定:“先到了舍下再說。”她這樣答道,“現在就上岸吧!”
第一個當然安排胡雪巖,轎子擡到船上,然後將胡雪巖用棉被包裹,像個“蠟燭包”似的,抱入轎內,遮緊轎簾。上岸時,當然要特別小心,船老大親自指揮,全船上下一起動手,搭了四條跳板,纔將轎子擡到岸上。
再一頂轎子是張醫生,餘下一頂應該是阿巧姐,她卻偏要跟七姑奶奶擠在一起,爲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聽阿巧姐剛說了個開頭,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氣,“跟你規規矩矩說,你倒笑話我!”她說。
“我不是笑你,是笑張郎中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要緊!你跟我說,我替你想辦法。”
“這纔像句話!”阿巧姐回嗔作喜,細細說明經過。話完,轎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巖,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爲阿巧姐解圍的策略,也得古應春來照計而行。因此,她趁蕭家驥
要趕着回家省視老母之便,關照他先去尋到師父,說知其事。
找了兩處都不見,最後纔在號子裡聽說古應春去了一處地方,是浙江海運局。浙江的漕運久停,海運局已成了一個浙江派在上海的驛站,傳遞各處的文報而已。古應春到那裡,想來是去打聽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話想離去時,他師父回來了,臉色陰鬱,如果說是去打聽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見了徒弟,卻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樣,猜想着蕭家驥必得過了年纔會回來,因而首先就問:“病人呢?”
“一起回來了。”蕭家驥緊接着說,“是郎中陪着來的。年底下不肯走這一趟,很承他的情。師孃請師父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兩天。”
“這是小事。”古應春問,“我們這位小爺叔的病呢?”
“不礙了。調養幾天就可以起牀。”
“唉!”古應春長嘆一聲,“起了牀只怕又要病倒。”
蕭家驥一聽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問。
“上個月廿八的事。”回答的聲音似乎有氣無力,“剛纔從海運局得來的消息。”
“王撫臺呢?”
“聽說殉節了。”古應春又說,“詳細情形還不曉得。也許逃了出來,亦未可知。”
“不會的。”蕭家驥想到跟王有齡一經識面,便成永訣的淒涼近事,不由得兩行熱淚汩汩而下。
“唉!”古應春頓着足嘆氣,“你都如此,何況是他?這個壞消息,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
“現在說不得,一說,病勢馬上反覆。不但師父不能說,還得想法子瞞住他。”
“我曉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來了。明天上午再碰頭。”
於是師弟二人同車,先送了蕭家驥,古應春纔回家。跟胡雪巖相見自有一番關切的問訊,然後纔跟張醫生親切相敘,這樣就快到了晚飯時分了。
七姑奶奶找個機會將她丈夫喚到一邊,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飯,加上一個李得隆,只有三個人,未免清冷,不如請張醫生上館子,“最好是請他吃花酒。”她說。
“花酒總要請他吃的。不過,你怎麼知道他喜歡吃花酒?”
“不但吃花酒,最好還替他尋個好的,能夠討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頭我再跟你細談。”
“我也不管你搞什麼鬼!照辦就是。”古應春又說,“有句要緊話關照你,千萬要當心,不能在小爺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煩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說呀!”
縱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貿然說出杭州的變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會大驚小怪,瞞不住人,因而又先要關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公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節。”
七姑奶奶倒沒有叫,半晌作不得聲,接着也跟蕭家驥那樣,熱淚滾滾,閉着眼睛說:“我好悔!”
“悔!”古應春大爲不解,“悔什麼?”
“我們也算乾親。雖說高攀,不敢認真,到底有那樣一個名分在。看他困在杭州等死,我們做親戚的一點不曾盡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們。”
“這是劫數!小爺叔那樣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麼辦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聽清楚,果然殉了節,替他打一場水陸,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做聲,皺緊雙眉苦苦思索——遇到這種情形,古應春總是格外留神,因爲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難,要拿出決斷來的時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來最好早回來。再打聽打聽王撫臺的下落。”
她說一句,他應一句,最後問說:“張先生住在哪裡?”
“住在我們的家。”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回答,“這幾天着實還有偏勞他的地方。”
古應春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對這位郎中要格外巴結,他已能會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館“吃大菜”,在那裡就叫了兩個局。張醫生對一個“紅倌人”豔春老四,頗爲中意。古應春便在豔春院擺了個“雙臺”,飛箋召客,奉張醫生爲首座。客人無不久歷花叢,每人起碼叫兩個局,珠圍翠繞,熱鬧非凡,將個初涉洋場的張醫生弄得暈頭轉向,然而樂在其中了。
席間閒話,當然也有談時局的,古應春正要打聽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細細追問。
據說杭州城內從十一月二十以後,軍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絕糧”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貨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兩。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鹽青果”的鹽橄欖,每人分得五錢。於是外省軍隊,開始大家小戶搜食物。撫標中軍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還略有羞恥之心,壓低帽檐,索糧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當然,除去搜糧,還有別樣違犯軍紀的行爲。這一下秩序大亂,王有齡帶領親兵小隊,親自抓了十幾個人,當街正法。然而無救于軍紀,更無補於軍心。
這時還有個怪現象,就是“賣錢”。錢重不便攜帶,要換銀子或者銀洋,一串一串的銅錢,公然插上草標出賣,當然銀貴錢賤。這是預作逃亡之計,軍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這時相顧談論的,只有一個話題:長毛會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下城的官軍,決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衝出艮山門,殺開一條血路,接引可能會有的外援。這雖是妄想,但無論如何是奮發自救的作爲,可以激勵民心士氣,有益無害。不想到了夜裡,情況起了變化,士兵三三兩兩,縋城而下,這就變做軍心渙散,各奔前程的“開小差”了。
據說,這個變化是有人從中煽動的結果。煽動的人還是浙江的大員: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帶領的一支軍隊,名爲“定武軍”,軍紀最壞,而作戰最不力。而林福祥則頗善於做作,專幹些毫無用處的花樣,又喜歡出奇計,但到頭來往往“賠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頗有人懷疑他已與長毛暗通了款曲。說他曾與一個姓甘的候補知府,到長毛營盤裡議過事。
這些傳聞雖莫可究詰,但有件事卻實在可疑,王有齡抓到過一個奸細名爲徐宗鰲,就是林福祥保舉在定武軍當差的營官。王有齡與張玉良在城內城外互通消息,約期會合的“戰書”,都由定武軍轉送,先後不下十餘通之多,都爲徐宗鰲轉送到了長毛那裡。後來經人密告,逮捕審問屬實,徐宗鰲全家,除了留下三歲的一個小兒子以外,盡數斬決。可是隻辦了這樣一個罪魁禍首,王有齡雖然對幕後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卻因投鼠忌器,不願在強敵包圍之下,還有自亂陣腳的內訌出現,只好隱忍不言。
而林福祥卻確確實實跟長毛已取得了默契,雖不肯公然投降,卻答應在暗底下幫着“拆牆腳”,這天晚上煽動艮山門守軍潛逃,就是要拆杭州這座將倒的危牆。
夜裡的逃兵,長毛不曾發覺。到了天明,發現蹤跡,長毛認爲這是杭州城內守軍潰散的跡象,於是發動攻勢,鳳山、候潮、清波三門,首先被破。報到王有齡那裡,知道大勢去矣!自道:“不負朝廷,只負了杭州城內數十萬忠義士民。”
殉節之志早決,這是時候了!回到巡撫衙門,穿戴衣冠,望闕謝恩,留下遺書,然後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鴉片煙。而這時衙門內的哭聲和衙門外人聲相應和,長毛已經迫近,爲怕受辱,王有齡上吊而死。
同時殉難的有學政員錫庚、處州鎮總兵文瑞、仁和知縣吳保豐。鹽運使莊煥文所帶的是驍勇善戰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奮戰突圍,不幸兵敗,莊煥文投水自盡。
林福祥卻果然得到長毛的破格優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門的西花廳,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應聽憑林福祥自己決定,要到哪裡便護送到哪裡。林福祥選擇的是上海,據說此來還有一項任務,是護送王有齡的靈柩及家眷,由上海轉回福建原籍。
聽到這裡,古應春不能不打斷話問了。因爲王有齡的靈柩到上海,且不說胡雪巖憑棺一慟,決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弔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剛聽妻子說過,頗以對這位“乾親”生前,未能稍盡心意而引爲莫大憾事,那就不但靈前叩拜,還須對遺屬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彌補歉疚的心情。
問到王有齡靈柩到上海的日期,誰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礙,到時候必有迎靈、路祭等等儀式,不管哪個衙門都會知道,不難打聽。
一頓花酒吃到半夜。古應春看張醫生對豔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樣,有心作個“紅娘”,將外號“金大塊頭”的“本家”喚到一邊,探問是否可以讓張醫生“借幹鋪”。
“古大少!”金大塊頭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這規矩?”
“規矩是人興出來的。”古應春說,“我跟你說老實話,這位醫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算幫我的忙,不要講規矩好不好?再說,他是外路來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講規矩。”
古應春是花叢闊客,金大塊頭要拉攏他,聽他一開口,心裡便已允許,但答應得太爽快,未免自貶身價,也不易讓古應春見情,所以說了些什麼“小姐名聲要緊”,“頭一天叫的局,什麼‘花頭’都
沒有做過,就借幹鋪,會教人笑話”之類的言語,而到頭來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張醫生到了洋場,算“鄉下人”,在寧波也是場面上的人物,不肯留個“頭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裡”的話柄,所以堅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巖看了一回病,“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很高興地告訴古應春夫婦,說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牀。
“那麼,張先生,”七姑奶奶說,“我留張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賞我一個面子?”
“言重,言重!”張醫生面有難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竈的日子了。”
古應春也覺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羈棲異鄉,不但強人所難,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議:“再住五天吧!”
“好,就住五天。”張醫生略有些忸怩地說,“我還有件事,恐怕要重託賢伉儷。”
這話正好爲要掀門簾進屋的阿巧姐聽見,扭頭就走。古應春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想開口相問,七姑奶奶機警,搶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纔將他的話擋了回去。
“張先生,不要這麼說。”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們辦得到的事,你儘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請安置吧!”
“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張醫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來待客殷勤誠懇,煮了一鍋極道地的魚生粥,定要請客人試試她的手段,又說還有話要談。張醫生自然沒有堅拒之理,於是一面吃消夜,一面談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應春談杭州的情形。這些話張醫生已經在豔春院聽過一遍,所以古應春不便再詳細複述,頂要緊的是證實王有齡殉節,以及由林福祥護送靈柩到上海的話,要告訴七姑奶奶。
“那就對了!我的想法不錯。”她轉臉對張醫生說,“張先生大概還不十分清楚。我們這位小爺叔,跟王撫臺是生死之交。現在聽說王撫臺死得這麼慘,病中當然更受刺激。不過我在想,我這位小爺叔,爲人最明道理,最看得開,而且王撫臺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這個消息也不算意外。現在王撫臺的靈柩到上海,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靈前去哭一場,將來反倒會怪我們。所以我想,不如就在這一兩天告訴他。張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這就很難說了。”張醫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傷心的事。不過照你所說,似乎又不要緊。”
“應春,”七姑奶奶轉臉問道,“你看呢?”
古應春最瞭解妻子,知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問這一句,是當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應該知趣。
知趣就要湊趣:“張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爺叔的性情來說,索性告訴了他,讓他死了心,也是一個辦法。”
“對!”張醫生覺得這話有見地,“胡道臺心心念念記掛杭州,於他養病也是不宜的。不過告訴他這話,要一步一步來,不要說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這時便要提出請求了,“我在想,告訴了他,難免有一場傷心。只怕他一時會受震動,要請張先生格外費心。張先生,我雖是女流之輩,做事不喜歡扭扭捏捏,話先說在前面,萬一病勢反覆,我可要硬留張先生在上海過年了。”
此時此地,張醫生還能說什麼?只好報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應下來。
等吃完粥,古應春親送張醫生到客房。客房是七姑奶奶親自料理的,大銅牀,全新被褥,還特爲張了一頂灰鼠皮帳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張醫生倒大爲不安。
又說了些閒話,談談第二天逛些什麼地方,然後道聲“明天見”,古應春回到臥室,七姑奶奶已經卸了妝在等他了。
“今天張醫生高興不高興?”
“有個豔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來想替他拉攏,就住在那裡。都已經說好了,張醫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應春又問,“你這樣子熱心,總有道理在內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說起來有趣。你曉得張醫生這趟,怎麼來的?”
這一問自然有文章,古應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說:“你不要開口,讓我想一想。”
聰明人一點就透。古應春只要從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纔阿巧姐簾前驚鴻一瞥的情形。於是張醫生剛到時對阿巧姐處處殷勤的景象,亦都浮現腦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是爲了這個?”他縮回右手,屈起兩指,做了個“七”的手勢,暗釦着一個“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掃興,“真無趣!”她說,“怎麼會讓你猜到?”
“猜到這一點點沒有用處。來,來,”他拉着妻子並肩坐下,“你講這段新聞來聽聽。”
這段新聞講得有頭有尾,纖細無遺,比身歷其境的人還清楚,因爲他們都只知道自己在場或者聽說過的一部分,蕭家驥有些話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巖的想法,亦頗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傾囊而出,反能瞭解全盤真相。
“家驥這個小鬼頭!”古應春罵着,有些憂慮,卻也有些得意,“本來人就活動,再跟小爺叔在一起,越發學得花樣百出。這樣下去,只怕他會走火入魔,專動些歪腦筋。”
“他不是那種人。”七姑奶奶答道,“閒話少說,有件事,我還要告訴你:小爺叔的脾氣你曉得的,出手本來就大方,又覺得欠了張郎中很重的一個情,所以我的辦法——”
“慢來,慢來!”古應春打斷她的話問,“你是什麼辦法,還沒有告訴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說,“小爺叔也覺得只有我這個辦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內辦成,讓張郎中高高興興回家,花個千把銀子,都歸他去。”
雖說長三的身價高,千金贖身,也算很闊綽了,但這樣身價的“紅倌人”,給張郎中作妾,就有些“齊大非偶”的意味了。
“這樣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場的事情懂得太少。”
“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發作了,“就算我一竅不通,難道小爺叔的話也不對?”
“自然不對,剛剛一場大病,腦筋自然不夠用。再說,小爺叔對堂子裡的情形,到底也沒有我懂得多。像這種‘紅倌人’,一句話,叫做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說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熱鬧,已經養成習慣,你想想,跟了張郎中,怎麼會稱心如意?”
“照你說,那裡頭就沒有一個能從良的?”
“十室之內,必有芳草。要說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過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裡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沒有緣分。光是一頭熱,有啥用處?”古應春又說,“看在銀子份上,勉強跟回家也會過日子,也會生兒子,就是沒有笑臉,要笑也是裝出來的。如果是這樣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謝不敏。”
話是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不這麼做,“難道就此罷手不成?”她怔怔地問她丈夫。
“最好罷手,花了錢捱罵,豈不冤枉?”
這句話,七姑奶奶大爲不服,“奇了!”她說,“這種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說過,上個月,什麼辦厘金的朱老爺,就花三千銀子弄了個‘活寶’送上司。”
“獻活寶巴結上司,又當別論。”
古應春另有一番議論——官場中巴結上司,物色美人進獻,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悅一時,不必計及後果。而且名妓爲達官貴人做妾,即令家規森嚴,行動不自由,然而錦衣玉食,排場闊綽,總也有貪圖。風塵中愛慕虛榮的多,珠圍翠繞,婢僕簇擁,誇耀於舊日小姐妹,聽得嘖嘖稱羨之聲的那一刻,也還是很“過癮”的。
“張郎中能夠有什麼給豔春老四?”古應春說,“就算他殷實,做生意人家總是生意人家的規矩,講究實惠,不見得經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飾。日常飲食,更不會像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雞魚鴨肉。內地又不比上海,過慣了繁華日子的,你想想她心裡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兩頭生閒氣,這就叫不安於室。張郎中哪裡還有豔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語:“愛之適足以害之”,也覺得不妥,然而又何至於捱罵?
她心裡這樣在想,還未問出口,古應春卻已有了解釋:“做人情也是一門學問。像這樣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評小爺叔,簡直就是以怨報德,這倒還在其次,張郎中家裡的人,一定罵死了小爺叔。你想是不是呢?”
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也會如此。不但要罵出錢的人,還會罵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這樣想着,深爲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七姑奶奶說,“當然,這件事要兩廂情願,這面不肯,那面也沒有話說。不過當初那樣做法,顯得有點有意用‘美人計’騙人上當,倘或就此記恨,說出去的話一定難聽。不要說阿巧姐,就是小爺叔也一定不開心。”
古應春沉吟了一會,從從容容地答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多送銀子,作爲補償。”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說,“到時候再說,此刻不必去傷腦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