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下奇計
帶來了全家無恙的喜訊,也就等於帶來了王有齡殉難的噩耗。劉不才不提王有齡,真所謂“盡在不言中”,胡雪巖雙淚交流,但哀痛還能承受得住,因爲王有齡這樣的下場,原在意中。一個多月前,錢塘江中一拜,遙別也就是永訣,最傷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王有齡的遺屬呢?他想問,卻又怕問出來一片悲慘的情形,有些不敢開口。而七姑奶奶則是有意要談能叫人寬心的事,特意將胡家從老太太起,一個個挨次問到,這就越發沒有機會讓胡雪巖開口了。
談到吃晚飯,正好張醫生回來,引見過後,同桌共飲。他們兩人算是開藥店的同行,彼此都別有親切之感,所以談得很投機。飯後,古應春特爲又請張醫生替胡雪巖去診察。也許是因爲有了喜訊的緣故,神旺氣健,比上午診脈時又有了進境。
“還有件很傷腦筋的事要跟病人談。”古應春悄悄問張醫生,“不知道對他的病勢相宜不相宜?”
“傷腦筋的事,沒有對病人相宜的。不過,他的爲人與衆不同,經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緊了。”
既然如此,古應春便不再瞞——要瞞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臥房去看孩子時,他纔跟劉不才將杭州對胡雪巖種種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詳細地說了出來。
胡雪巖很沉着,臉色當然也相當沉重。聽完,嘆口氣:“亂世會壞心術。也難怪,這個時候哪個要講道德、講義氣,只有自己吃虧。不過,還可以講利害。”
聽這口氣,胡雪巖似乎已有辦法,古應春隨即問道:“小爺叔,事不宜遲,不管定的什麼主意,要做得快!”
“不要緊,‘盡慢不動氣’!”
到這時候,胡雪巖居然還有心思說這樣輕鬆的俏皮話,古應春倒有點不大服氣了,“看樣子,小爺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帶不滿地說,“莫非真的有什麼神機妙算?”
“不是啥神機妙算!事情擺明在那裡,他們既然叫我錢莊裡的人來傳話,當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現在人還沒有到,急什麼?”
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實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極淺的道理,只爲方寸一亂,看不真切。這一點功夫,說來容易,臨事卻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巖過人的長處。
“那好!”古應春笑道,“聽小爺叔一說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義氣,都在他這一張一弛的神態中表露無遺。這在胡雪巖是個極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語氣就越發從容了。
“那個袁忠清,他的五臟六腑,我都看得見,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絕不敢多事。別的人呢,都要仔細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爲難,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巖說,“他們不會逼我的!逼急了我,於他們沒有好處。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長毛要我,就會聽我的話,他們自己要想想,鬥得過我,鬥不過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們總也有親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報復;第三——那就不必去說它了,是將來的話。”
古應春卻偏要打聽:“將來怎麼樣?”
“將來,總有見面的日子,要留個餘地。爲人不可太絕。就拿眼前來說,現在大家都說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們爲難我的家眷,就變成他們不對了。有理變成無理,稍微聰明的人,不肯做這樣的事。”
這一點古應春不能同意,留個相見餘地的話,也未免太迂,不過僅是前兩點的理由也儘夠了。古應春便催着他說:“小爺叔,你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做一筆交易。他們不願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們去爭,而且要放點交情給他們。有朝一日,官軍光復杭州,我自有保護他們的辦法。不過,眼前他們要替我想辦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這樣的一筆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應春頗爲懷疑,因而默然不語,只望着劉不才,想聽他的意見。
劉不才卻對他的話大感興趣,“這倒是個辦法。”他說,“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騷臭,怕將來官軍光復了,跟他們算賬。如果真的有保護他們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們的辦法做的。不過,空口說白話可不行。”
“現在當然只有空口說白話,話要動聽,能夠做得到,他們自然會相信。”胡雪巖停了一下說,“三叔,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爲別人去說,他們不大容易相信。”
“這還用說?自然是我去。你說,跟他們怎麼個講法。”
“當然要吹點牛。”胡雪巖停了下來,“等我好好想一想。”
這一想想了好多時候,或者是暫且丟開此事,總而言之,不見他再談起,儘自問着杭州的情形,瑣瑣屑屑,無不關懷。胡雪巖的交遊甚廣,但問起熟人,不是殉難,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連不相干的古應春,都聽得悽愴不止。
到得十點多鐘,劉不才一路車船勞頓,又是說話沒有停過,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應春便勸他不必再住客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劉不才依從,由古家的丫頭侍候着,上牀休息。
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讓古應春坐在牀前,低聲說道,“我對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買賣,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裡,不能不防他們一着。我現在要埋一條藥線在那裡,好便好,搞得不好,我點上藥線轟他孃的,叫他們也不得安逸。話說明了,你心裡也有數了,要勞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話說明了”,古應春卻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小爺叔,”他皺着眉說,“我還是莫名其妙,什麼藥線,什麼公事?”
“公事就是藥線,藥線就是公事。”胡雪巖說,“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補道兼團練局委員,奉王撫臺委派,籌劃浙江軍需民食,以及地方賑濟事宜的身份,報給閩浙總督衙門慶制軍。公事上要說明,王雪公生前就顧慮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囑咐我,他是決定城亡人亡,一死報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顧,因爲我不是地方官,並無守土之責,所以,萬一杭州淪陷,必得顧念家鄉,想辦法保護地方百姓。這是第一段。”
古應春很仔細地聽着,已理會得胡雪巖入手的意思,並即說道:“第二段當然是敘你運糧到杭州,不能進城的情形?”
“對!不過轉道寧波這一層不必提。”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現在要敘頂要緊的第三段,要這樣說法:我因爲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經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聯絡,請他們保護地方百姓,並且暗中佈置,以便官軍一到,可以相機策應。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紳,秉心忠義,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將來收復杭州,不但不能論他們在長毛那裡幹過什麼職司,而且要大大地獎勵他們。”
“啊,啊!”古應春深深點頭,“我懂了,我懂了,這就是替他們的將來留個退步。”
“對了。這道公事要等慶制軍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時辦不到,所以要來個變通辦法,一方面呈報慶制軍,一方面請江蘇巡撫衙門代諮閩浙總督衙門,同時給我個
覆文,拿我的原文都敘在裡頭,我好給他們看。”
“嗯、嗯!”古應春想了一下,記起一句話,“那麼什麼叫‘公事就是藥線’呢?”
“這你還不懂?”胡雪巖提醒他說,“你先從相機策應官軍這句話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古應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範,甚至真個不利於胡家眷屬,胡雪巖就可用這件公事作爲報復,向長毛告密,說這班人勾結清軍,江蘇巡撫衙門的迴文,便是鐵證。那一來,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這一着實在狠。但原是爲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爲防衛,如果那批人瞭解到這道公事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歎着說,“真正‘死棋肚子裡出仙着’。這一着,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巖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僞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密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爲奏達御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打算。”胡雪巖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臺,李中堂當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時候他就可以替陳翰林洗刷,說他投賊完全是爲了要打探機密,策應官軍——”
“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這首密疏,根本沒有人知道,陳翰林依舊可以保薦他成爲新貴。是不是這樣的打算?”
“一點不錯。”
“那麼後來呢?”古應春很感興趣地問,“怎麼說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爲李中堂不是東西,出賣朋友。耿精忠垮臺,朝廷收復福建,要辦附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陳翰林充軍到關外。”胡雪巖說,“我現在仿照他們的辦法,但願那批人很識相,我替他們留下的這條洗刷的路子,將來一定有用。”
“對!小爺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這道公事我連夜替你預備起來。”
“不忙。明天動筆也不遲。”胡雪巖說,“我還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這件事是爲王有齡身後打算,自不外名利兩字。王有齡的宦囊雖不太豐,卻絕不能說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許多收入像徵糧的“羨餘”,漕糧折實,碎銀子鎔鑄爲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間就已“化暗爲明”,明定爲地方官的“養廉銀”。此外“三節兩壽”——過年、端午、中秋三節,本人及太太的兩個生日,屬員必有饋敬,而且數目亦大致有定規,這都是朝廷所許的收入。
王有齡的積蓄,當然是交給胡雪巖營運,他現在要跟古應春商議的,就因爲經手的款子,要有個交代。“他們說王雪公有錢在我手裡,這是當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當然也不會‘起黑心’。不過,”說到這裡,他有點煩躁,“這樣子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擺下去的本錢,一時哪裡去回籠?真叫我不好交代。”
這確是極爲難的事。古應春的想法比胡雪巖還要深,王有齡已經殉節,遺屬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將來男婚女嫁,不但處處要錢,而且有了錢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說:“你還不能只顧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籌個久長之計纔好。”
“這倒沒有什麼好籌劃的,反正只要胡雪巖一家有飯吃,決不會讓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巖說,“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我的處境。不過王太太或者不曉得我的心,他家的親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錢在我這裡,不知道這筆錢一時收不回來。現在外頭既有這樣的閒話,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現銀子捧出來,人家只當我欺侮孤兒寡婦。這個名聲,你想想,我怎麼吃得消?”
古應春覺得這個看法不錯,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裡又有進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巖將王有齡名下的款子,如數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繼續託他營運,手裡仍可活動。否則,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會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樂得做得漂亮些。
麻煩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時不能抽本,無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幫忙了。
“小爺叔,”他問,“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裡?”
“王太太手裡有賬的,大概有十萬,另外還有兩萬在雲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麼在雲南會有兩萬銀子?”
“是這樣子的,”胡雪巖說,“咸豐六年冬天,何根雲交卸浙江巡撫,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沒有什麼做頭了,事先安排,調補雲南糧道。我替他先匯了兩萬銀子到雲南。後來何根雲調升兩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蘇,雲南的兩萬銀子始終未動,存在昆明錢莊是生息。王雪公始終不忘雲南,生前跟我說過,有機會很想做一任雲南巡撫,能做到雲貴總督,當然更好。這兩萬銀子在雲南遲早有用處,不必去動它。現在,當然再也用不着了!”說到這裡,胡雪巖又生感觸,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緒略略平伏,古應春便接着話題問:“款子放在錢莊裡,總有摺子,摺子在誰手裡?”
“麻煩就在這裡。摺子是有一個,我交了給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記不起這回事,反來問我。這原是無所謂的事,跟他們再補一個就是。後來事多,一直擱着未辦。如今人已過世,倒麻煩了,只怕對方不肯承認。”
“你是原經手。”古應春說,“似乎跟王雪公在世還是故世,不生關係。不過,錢莊的規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煩何在?”
“錢莊第一講信用,第二講關係,第三才講交情。雲南這家同業,信用並不見得好,交情也談不上,唯一講得上的,就是關係。王雪公在日,現任的巡撫,雲南方面說得上話。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經坐第一把交椅,雲南有協餉之類的公款往來,我可以照應他們,論生意上的關係也夠。不過,現在不同了,他們未見得再肯買賬。”
這番分析,極其透徹。古應春聽入心頭,亦頗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發展,似乎不是靠官場的勢力關係,就得沾洋人的光。風氣如此,夫復何言?看起來王有齡那筆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湯”了。
“只有這樣,托出人來,請雲貴總督,或者雲南巡撫,派人去關照一聲。念在王雪公爲國殉難,遺屬理當照應。
或者那批大老肯出頭管這個閒事。”
“也只好這樣。”胡雪巖說,“交涉歸交涉,眼前我先要賠出來。”
“這一來總數就是十二萬。”古應春沉吟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來替小爺叔湊足了就是。”
這就是朋友的可貴了。胡雪巖心情很複雜,既感激,又不安,自覺不能因爲古應春一肩承擔,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還是要問一問。
“老古,你肯幫我這個忙,我說感激的話,是多餘的。不過,不能因爲我,拖垮了你。十二萬銀子,到底也不是個小數目,我自己能湊多少,還不曉得,想來不過三五萬。還有七八萬要現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爺叔說實話,七八萬現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暫時調動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過一過目,仍舊交給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巖說,‘這個打算辦得到的。不過,也要防個萬一。”
“萬一不成,只有硬挺。現在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胡雪巖點點頭,自己覺得這件事總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來談到另一件事。
“這件事,關係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巖說,“聽大書我也聽得不少,忠臣也曉得幾個,死得像王雪公這樣慘的,實在不多。總要想辦法替他表揚表揚,留下長遠的紀念,纔對得起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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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何勞你費心?朝廷表揚忠義,自然有一套卹典的。”
朝廷的卹典,胡雪巖當然知道,像王有齡的這種情形,卹典必須優渥,除了照“巡撫例賜卹”,在賜諡、立傳、賜祭以外,殉節的封疆大吏,照例可以入祀京師昭忠祠,子孫亦可獲得雲騎尉之類“世襲罔替”的“世職”。至於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請,亦必可邀準,不在話下。
胡雪巖的意思,卻不是指這些例行的卹典,“我心裡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說,“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話,只怕我夜裡都會睡不着覺。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曉得。”
照胡雪巖的看法,王有齡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謙處處掣肘,寧紹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糧路斷絕,陷入無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領浙江的餉,卻在衢州逗留不進。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牽制浙西的長毛,杭州亦不會被重重圍困得毫無生路;第三,兩江總督曾國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觀,大有見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於交情深厚,而且身歷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巖提到這些,情緒相當激動。而在古應春,看法卻不盡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較不涉感情。
“小爺叔,”古應春很冷靜地問道,“你是打算怎麼樣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兩個辦法,第一是要請人做一篇墓誌銘,拿死者的這些冤屈都敘上去,第二是花幾吊銀子,到京裡請一位‘都老爺’出面,狠狠參他一本。”
“參哪個?”
“參王履謙、李元度,還有兩江的曾制臺。”
“我看難!”古應春說,“曾制臺現在正大紅大紫的時候,參他不倒。再說句良心話,人家遠在安慶,救江蘇還沒有力量,哪裡又分得出兵來救浙江?”
胡雪巖心裡不以爲然,但不願跟古應春爭執,“那麼,王履謙、李元度呢?”他說,“這兩個人總是罪有應得吧?”
“王履謙是一定要倒黴的,李元度就說不定了。而且,現在兵荒馬亂,路又不通,朝廷要徹查也無從查起。只有等將來局勢平定了再說。”
這一下惹得胡雪巖心頭火發,咆哮着問:“照你這樣說,莫非就讓這兩個人逍遙法外?”
胡雪巖從未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古應春受驚發愣,好半天說不出話。那尷尬的臉色,亦是胡雪巖從未見過的,因而像鏡子一樣,使得他照見了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老古!”他低着頭說,聲音雖輕緩了許多,但仍掩不住他內心的憤慨不平。當然,這憤慨絕不是對古應春,他覺得胡雪巖可憐亦可敬,然而卻不願說些胡雪巖愛聽的話去安慰他。“小爺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過,做事不能只講感情,要講是非利害。”
這話胡雪巖自然同意,只一時想不出,在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麼?一個人有了冤屈,難道連訴一訴苦都不能?然則何以叫“不平則鳴”?
古應春見他不語,也就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他亦只是講利害,未講是非。這一陣子爲了替胡雪巖打聽杭州的消息,跟官場中人頗有往來,王有齡之殉節,以及各方面對杭州淪陷的感想批評,亦聽了不少。大致說來,是同情王有齡的人多,但亦有人極力爲曾國藩不救浙江辯護,其間黨同伐異的論調,非常明顯。王有齡孤軍奮戰,最有淵源的人,是何桂清,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什麼人要爲王有齡打抱不平,爭論是非,當然會觸犯時忌,遭致不利,豈不太傻?
古應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爲了對胡雪巖的關切特甚,也就不能不從利害上去打算了。這些話一時說不透徹,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傳,他相信胡雪巖慢慢就會想明白。眼前最要緊的是籌劃那十二萬銀子,以及替胡雪巖擬公文上閩浙總督。
從第二天起,古應春就爲錢的事,全力奔走。草擬公文則不必自己動筆,他的交遊亦很廣,找了一個在江蘇巡撫衙門當“文案委員”的候補知縣雷子翰幫忙。一手包辦,兩天工夫連江蘇巡撫薛煥批給胡雪巖的迴文,都已拿到了。
這時,胡雪巖纔跟劉不才說明經過,“三叔,”最後他說,“事情是這樣去進行。不過,我亦不打算一定要這樣子辦。爲什麼呢?因爲這件事很難做。”
劉不才的性情,最恨人家看不起他,說他是紈袴,不能幹正事,因而聽了胡雪巖的話,大不服氣,“雪巖,”他凜然問道,“要什麼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巖知道自己言語不檢點,觸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誤會,急忙答道,“這件事哪個做都難。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沒有人能做成功了。”
這無形中的一頂高帽子,纔將劉不才哄得化怒爲喜,“你倒說說看,怎麼辦法?”他的聲音緩和了。
“第一,路上要當心——”
“你看,”劉不才搶着說,同時伸手去解紮腳帶。三寸寬的一條玄色絲帶,其中卻有花樣,他指給胡雪巖看,那條帶子裡外兩層,一端不縫,像是一個狹長的口袋,“我前兩天在大馬路定做的。我就曉得這以後,總少不得有啥機密文件要帶來帶去,早就預備好了。”
“好的,這一點不難。”胡雪巖說,“到了杭州,怎麼樣向那些人開口,三叔,你想過沒有?”
“你方始告訴我,我還沒有想過,”劉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話太軟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軟了,當我怕他們,硬了又怕他們心裡有顧忌,不敢答應,或者索性出首。”
“對了,難就難在這裡。”胡雪巖說,“我有兩句話,三叔記住: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