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不請自來
五色果子撒在牀帳裡,百子被複上,全福太太請了黛玉端坐,又笑着唸了好些吉祥話。李紋、李綺姊妹兩個湊在一旁打趣了幾句‘小嫂子’,便在全福太太催促下笑盈盈出了正房。
內中只餘下黛玉與紫鵑、雪雁兩個丫鬟,黛玉隔着紅綢垂首觀量,便見牀帳下露出棗子,花生,蓮子,栗子,桂圓等物來。
許是覺着有些硌,黛玉悄然挪動身形,探手自百子被下取了個棗子出來。
雪雁緊忙湊過來道:“姑娘,這可吃不得。”
紫鵑頓時教訓道:“少渾說,姑娘不過是覺着硌了。”
雪雁癟嘴道:“姑娘天沒亮便起來梳妝打扮,這會子定然餓了。”
那八擡大轎瞧着體面,這一路卻要拋費許多光景,因是此時新婦出嫁都不敢吃喝,餓得急了也不過吃幾枚紅皮雞蛋。
紫鵑便提了食盒來,悄聲道:“姑娘若是餓得慌,這裡有雞子、喜餅。”
黛玉搖了搖頭,這會子頭昏腦漲,心下只覺似幻非真。一板一眼回過乾爹、乾孃與外祖母的話兒,乘了八擡大轎一路招搖,又入得伯府與儉四哥拜了天地。恍惚間不覺心下生疑,那天地果然是拜了?
此時坐帳不好亂動,黛玉端坐了,紫鵑剝了一枚雞子,湊過來道:“姑娘多少用些,那喜宴方纔開,儉四爺只怕要入夜方纔能回來。”
黛玉應了,小口吃了一枚雞蛋,雪雁又送來喜餅,黛玉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吃。
外間賓客喧譁,時而便鬨笑一聲,想來定是哪些賓客在打趣儉四哥。黛玉面上莞爾,心下卻擔憂不已,不由得與紫鵑吩咐道:“你瞧瞧誰在外頭,給儉四哥遞個話兒,可不好喝多了。”
紫鵑‘哎’的應了一聲,悄然出得正房,便在門前瞧見了吩咐丫鬟的紅玉。紫鵑客氣着與紅玉交代了,紅玉便低聲笑道:“你讓奶奶放心,四爺那酒壺裡可是摻了水的,不過是聞着有些酒味,便是飲上兩壺也無妨的。”
紫鵑笑着應下返身而回,紅玉轉頭兒領了丫鬟往後頭傳菜。自穿堂進得正堂裡,便見賓朋滿座,衆人吃吃喝喝,那席面一路排到了儀門;便是如此也不曾排下,連那西路院四進也排滿了席面兒。
這會子李惟儉已然到了內儀門左近,方纔敬過一桌賓客,轉頭到得另一桌,身旁的嚴奉楨遙指一人道:“復生初次相見,這位是景田侯之孫巡城兵馬使裘良;這一位是陳也俊,乃順德公主儀賓;這位……額——”
嚴奉楨悚然而驚,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卻見那十五、六歲一襲月白長衫的少年起身,端起酒盞相敬道:“俗名不足掛齒,我有個名號喚作長樂居士。”
長樂居士……太子!
李惟儉面上不變,依舊噙着笑意,端起身旁人托盤上的酒盅道:“相逢便是客,居士定要興盡而歸。”
太子笑道:“我心下仰慕李伯爺已久,奈何無緣得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哈哈,來來來,李伯爺滿飲此杯。”
李惟儉笑着舉起酒盅一飲而盡,便見太子仰脖將杯中酒乾了,又將杯底亮給衆人觀量。
同桌賓客無不叫好連連,也隨着這二人一併飲了。
李惟儉便道:“招呼不周,諸位慢用。”旋即引着幾名儐相往下一桌而去。
李惟儉方纔敬過兩名內府副總理,轉頭便見太子已然起身而走,臨出廳堂前扭頭笑着觀量李惟儉一眼,這才領着幾名隨從興沖沖而出。
須臾光景,東路院賓客盡數敬過,李惟儉與嚴奉楨過穿堂往西路院去,到得穿堂裡二人略略頓足。那嚴奉楨沉下臉來蹙眉道:“太子怎麼來了?”
李惟儉輕笑道:“長樂宮那位打我主意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大喜之日、廣迎賓客,他願來便來唄。”
嚴奉楨壓低聲音說道:“皇后早薨,聖人極寵太子。可十幾年前舊事就在眼前,復生切勿摻和奪嫡之事。”
李惟儉道:“家事國事天下事……幹我屁事!長樂宮那位只怕將我當成了錢袋子,瞧着吧,這後頭說不得有什麼手段等着呢。”
“那復生——”
李惟儉擺手道:“恩師貴爲閣老,不好摻和此事。左右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位若果然當我是軟柿子,那我便崩碎他一口牙。”
嚴奉楨欲要勸說幾句,卻見李惟儉當先而行,丫鬟挑開簾櫳,李惟儉邁步便進了西路院。嚴奉楨搖了搖頭,趕忙催着其餘儐相往西路院而去。
今日所來賓客自有遠近貴賤之分,那親厚些、位份高的多在中路院,如各路士紳、內府屬官等多在西路院安置。到得此間李惟儉也不用一桌接一桌敬下去,只到了一處院四下敬一杯便算。
如此敬過四處院落,李惟儉忽而身形踉蹌,嚴奉楨便嚷道:“復生飲多了!”
有士紳子弟起鬨道:“快攙了伯爺回去,免得今兒入不得洞房!”
當下嚴奉楨與另一儐相攙扶李惟儉出得西路院,過兩處穿堂,又與中路院賓客招呼一聲,這才被二人送到了東路院裡。
眼看到得正房前,一直好似不勝酒力的李惟儉回頭觀量一眼,眼見再無外人,這才舒展身形道:“再是好酒兌了水也是難喝,早知如此不如干脆喝酒了!”
嚴奉楨一把將其扯住笑道:“復生想喝酒還不容易?莫忘了你當日是如何灌我的?真真兒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說話間自另一儐相托盤裡取了酒壺、酒盅:“廢話少說,你我兄弟須得連飲三杯才成!”
李惟儉哈哈一笑,道:“怕你不成?”當下拿了酒盅連飲三盅。
清冽美酒下肚,李惟儉還不曾有什麼,嚴二公子頓時上了臉。
嚴奉楨朗聲大笑道:“好,痛快!時辰不早,復生莫讓弟妹等急了,快入洞房吧。”
李惟儉笑着拱手作禮,旋即往正房而去。守門的丫鬟連忙屈身見禮,開了房門迎了其入內。
此時天已昏沉,內中挑了大紅雕花燈籠,四下展布紅綢。李惟儉心下雀躍,往東過得一進碧紗櫥,這一間房北面是軟榻,南面是暖閣。紫鵑與雪雁兩個丫鬟緊忙笑着迎出,屈身一福問候道:“見過老爺。”
李惟儉笑着頷首道:“你們也跟着忙了一日,這裡暫且不用你們伺候,且先下去用過酒席再說。”
兩婢笑着應下,隨即咯咯笑着出了正房。
李惟儉邁步上前,遙遙聽得內中一片靜謐,再過一重碧紗櫥,扭頭往北便見拔步牀上端坐一佳人。
鳳冠霞帔齊整,頭覆紅綢。李惟儉笑着到得近前,擡手去掀那蓋頭,佳人卻連忙偏頭避過。
李惟儉一拍額頭:“忘了忘了。”緊忙自一旁桌案上抄起秤桿來,這纔將那紅綢蓋頭挑起。
便見黛玉面上嬌嗔,一雙會說話的眸子宜嗔宜喜,對視一眼便緊忙偏過頭去。李惟儉學着戲文一般作怪拱手道:“娘子有禮了!”
黛玉板着臉起身一福:“相公有禮了!”
二人對視一眼,頓時笑個不停。李惟儉摘了帽子隨手丟在一旁,湊過來坐在黛玉身旁道:“這鳳冠重不重?”
黛玉蹙眉道:“戴了一整日,這會子好似脖子都不似自己個兒的了。”
李惟儉連忙將那鳳冠摘下,心中疼惜道:“做做樣子給外人瞧就是了,左右紫鵑、雪雁跟着,你在轎子裡摘下,下轎前再戴上不也一樣?到得房裡,早早摘下就是了。”
黛玉笑道:“那鳳冠自己個兒可不好戴……再者好容易捱到此時,便是做戲也要做全套纔是,免得外頭人說我沒規矩。”
李惟儉瞪眼道:“誰敢說伱沒規矩?反了天了!”
“少渾說!”黛玉嗔了一嘴,李惟儉卻已湊過來爲其揉捏肩頭、脖頸。
黛玉便道:“這一日恍恍惚惚,方纔那會子我還想着呢,拜天地時的情形竟不大記得了。”
李惟儉笑道:“莫說是妹妹,我不也是如此?虧得那酒水裡兌了大半的清水,不然這會子早就不知人事了。”
此時就聽外間腳步聲傳來,卻是紫鵑、雪雁兩個去而復返,又有紅玉領了府中幾個丫鬟送來酒席。
紅玉便笑道:“四爺與奶奶須得同牢合巹。”
同牢是爲二人同吃一塊碗中肉,合巹便是交杯酒。當下二人一東一西坐在牀頭,紅玉送了長短筷子裡,又奉上一塊方肉。
那肉肥瘦相間,李惟儉眼見黛玉爲難,便琢磨着吃掉大半,方纔夾起來就聽紅玉道:“四爺莫要多吃,總要留些福祿給奶奶纔是。”
李惟儉眨眨眼,只得用了一半。將長短筷子遞給黛玉,黛玉將剩下的肉塊三兩下吞了下去。
紫鵑又送來酒盞,二人合巹而飲,幾個丫鬟這才笑着退了下去。
李惟儉與黛玉相視一眼,彼此鬆了口氣,李惟儉便爲其褪下霞帔,只餘下內中一襲大紅夾衣。隨即二人落座桌案旁,李惟儉爲其佈菜道:“一整日沒用吃食,妹妹定是餓的緊了,快吃一些。”
黛玉道:“你怕是也沒怎麼吃,光顧着喝酒了,咱們一同用。”
李惟儉這會子是真餓了,當下也不裝假,抄起筷子來大快朵頤。黛玉瞧得直髮怔,好半晌噗嗤一聲笑將出來,這才抄起筷子來學着李惟儉的模樣吃將起來。
月餘光景不見,黛玉心中李惟儉的模樣原本飄忽在上,此時忽而落地凝實起來。她心下便暗忖,果然這樣的儉四哥纔是真的。
此時忽而聽得叩門聲傳來,繼而大伯母梁氏的聲音傳來:“儉哥兒,你且出來一趟。”
“就來。”李惟儉三兩口吞下口中吃食,朝着黛玉使了個眼色,緊忙起身迎了出去。
開了房門,梁氏往內中觀量一眼,隨即招招手,引着李惟儉到了廂房左近,這才躊躇着說道:“思來想去,這話也唯有我來說了。儉哥兒啊,黛玉到底差着年歲,你可不好——”
李惟儉連忙道:“大伯母想哪裡去了?我又不是那色中餓鬼,如此急切將林妹妹娶進家門,不過是存着保全林妹妹的心思。大伯母放心,我心下有數。”
梁氏頓時長出了口氣道:“如此就好,你就當我多嘴了。去吧去吧,可不許欺負了黛玉。”
李惟儉嘿然一笑,送別梁氏這才轉身進了洞房。進得內中便見黛玉正停箸等着他,那似泣非泣的眸子中滿是納罕。
李惟儉便笑着湊過來與其耳語了幾句,惹得黛玉頓時臉面羞紅。半晌才道:“虧你還有良心。”
李惟儉打趣道:“那我若沒良心呢?”
黛玉抄起筷子得意道:“早有對策。你若忍不了,紫鵑、雪雁就睡在外間,到時你尋她們就是了。”
李惟儉撫慰道:“妹妹竟這般想我?大婚之日,再如何我又豈會丟下妹妹去尋旁的?”
黛玉抄起個丸子塞了過來:“獎你個丸子。”
李惟儉吞了丸子,也夾起個鴨腿送過來道:“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黛玉頓時嗔怪道:“我這會子都快飽了,哪裡還吃得下?”
眼見李惟儉面上促狹,黛玉便探手輕拍了他一下,轉頭李惟又用肩頭撞了下,小兩口吃吃鬧鬧,緊繃了一整日的黛玉便鬆弛下來,而今心下滿是柔情蜜意。
……………………………………………………
吳海平與嚴奉楨將一波客人送出正門,吳海平方纔轉身,便見一門子遙遙拱手。吳海平與嚴奉楨道:“二公子先入內,小的有些庶務。”
嚴奉楨也不理會,擺擺手便大步流星往內中行去。吳海平轉身到得那門子近前,門子拱手說道:“吳總管,外頭來了個婦人,說是奶奶家中親戚。小的實在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來請示總管。”
吳海平蹙眉道:“林鹽司乃是家中獨苗,奶奶哪裡來的親戚?”
門子苦惱道:“小的也是這般說的,偏那婦人說是族親,怎麼說都不肯離去。”
吳海平蹙眉略略思量,問道:“人在何處?”
門子忙道:“小的將其引到東角門,免得被客人撞見。”
吳海平略略頷首,旋即與門子一道兒往東角門而去。到得東角門左近,遙遙便見一婦人領着個十四、五的姑娘家停在門前,吳海平上前見禮道:“在下爲伯府總管,這位奶奶如何稱呼?”
那婦人諂笑道:“見過總管,小婦人林秦氏,本是姑蘇人士,夫家乃是林家七房林洵。此番來京本爲訪親,今兒下晌方纔得知侄女兒今日出閣,這才緊忙過來登門道賀。”
吳海平思量道:“如今天色已晚,酒宴散去,奶奶來的實在不是時候。”
那林秦氏陪笑道:“可說是呢,也是知道時實在有些遲了。”
吳海平道:“既如此,奶奶不妨留下信箋,待來日再登門也不遲。”
林秦氏趕忙道:“也好也好,只是我也不大識字,信箋就免了,總管回頭兒與我那侄女兒言說一聲就是。哦,這是賀禮,家中貧寒,總算是一番心意。”
說話間林秦氏將手中籃子遞過來,吳海平接了又謝過,那林秦氏方纔引着女子離去。
門子湊過來見二人走得遠了,這才與吳海平道:“總管,瞧來路好似是要來打秋風啊。”
吳海平乜斜一眼,門子頓時噤聲,隨即便被吳海平呵斥道:“管住嘴,如何處置自有老爺、奶奶拿主意,咱們只管報上去就是了。”
門子訕訕應下,吳海平冷哼一聲這才轉身而去。 ……………………………………………………
夜裡,大觀園。
玉皇廟裡,迎春趺坐神像前,桌案上香菸嫋嫋,手中捧着太上感應篇,口中念念有聲,一手擎着磬錘,時而便敲在玉磬上,發出清脆悠揚聲響。
繡橘自外間進來,張張口想說什麼,又化作一聲嘆息。說道:“誰承想先進門的竟是林姑娘?不是我多嘴,儉四爺雖疼惜姑娘,可姑娘總要絆住儉四爺的心,如此方纔有來日。”
眼見迎春不言語,繡橘癟嘴道:“該勸的我都勸了,姑娘總要自己個兒拿主意纔是。”說罷扭身往內中行去。
磬——
迎春睜開眼來看向神像,口中聲音漸大:“太上曰: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是以天地有司過之神。依人所犯輕重,以奪人算……求玉帝庇佑信女得償所願,若來日果然與儉兄弟有姻緣,信女願散盡嫁妝爲玉帝塑金身……”
綴錦樓。
邢岫煙臨窗而望,遙遙便見伯府內中紅彤彤一片。良兒鋪着被褥,篆兒便在一旁嘟囔道:“伯府今日大喜,那酒席定然是上等的。可憐姐姐在廚房裡忙碌半日,臨了竟不得酒席……姐姐,今兒都是什麼菜色?”
邢岫煙只道了聲‘多嘴’,身形依舊停在窗前不動。
篆兒便癟嘴嘟囔道:“哪裡多嘴了?今兒小廚房整飭,輪到多渾蟲那廝掌勺,菜色不是鹹了就是淡了。我聽聞往老太太、太太、奶奶、幾個姑娘跟前送的都是小竈,偏到了咱們這兒又要糊弄。也不知小廚房何時重開,姐姐賞給柳嫂子的銀錢總不能打了水漂。”
邢岫煙心下劃過那日寶釵所言,深深吸了口氣,逐漸拿定了心思。轉身笑道:“不過是一餐不合心意,哪裡恁多牢騷?你往後學着規矩些,往後包你三餐無憂。”
篆兒卻不領情,說道:“那幫廚的差事也不能做一輩子,姐姐還是早做打算纔是。”
邢岫煙笑道:“你怎知我沒做打算?”
“哈?”篆兒起身湊過來好奇道:“姐姐做了什麼打算?”
邢岫煙點了下篆兒的小鼻子,笑道:“偏不說與你聽。”
說罷雀躍着踮腳往牀榻邊來,尋了那繡了一半的帕子又忙將起來,心下暗忖:良人難尋,自己輕輕往前邁上一步也是尋常吧?
秋爽齋。
仲春時節,夜裡依舊寒涼。
曉翠堂前的惜春緊了緊斗篷,不禁打了個冷顫,旋即催促身邊兒的探春道:“三姐姐,咱們回吧。”
“嗯。”探春應了一聲,舉目望去,伯府張燈結綵,那燈火紅透了半邊天。待過了一道內牆,四下便漆黑一片。
湘雲自怡紅院搬去了忠靖侯府,黛玉嫁去了伯府,二姐姐棲身玉皇廟,寶釵一家也狼狽搬走。月餘光景下夜裡還四下燈火通明,如今便只剩下大觀園東面的綴錦樓、秋爽齋、暖香塢與稻香村亮着燈火。
探春心下酸澀,又默默爲儉四哥與林姐姐送上祝福,想起自己個兒前程莫測,不禁嘆了口氣,這才牽着惜春往回走去。
待送過了惜春回得暖香塢,回返秋爽齋的探春進得內中,一眼瞥見牆上掛着的短劍,略略思量便上前摘了下來。
短劍握在手中微涼,按動機簧蒼啷一聲出鞘,探春正怔怔出神,忽而便聽丫鬟侍書道:“姑娘夜裡還要舞劍?”
探春灑然一笑,抽劍出鞘,將那劍鞘丟在一旁,返身往外邊走邊道:“心下煩悶,不如舞一回劍。”
到得庭院裡,儉四哥所教劍招一一劃過心頭,探春便一招一式演練起來。隨即一劍緊似一劍,一劍快似一劍,本道發泄一番將心頭煩惱斬去,不料每出一劍便有舊時記憶浮上心頭。
待一套劍招演練罷了,探春負劍停在當場,咬着下脣好半晌不曾動作……
鳳姐兒院兒。
炕桌兩側,王熙鳳打着絡子,一邊廂的平兒幫襯着。
一主一僕默契而爲,卻不耽擱彼此言語。平兒便道:“小廚房不如裁撤了,那柳嫂子以爲園子裡的姑娘好欺負,往日裡沒少拿喬索要好處。如今只剩下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與邢姑娘幾個,不如多走幾步,用前頭的廚房。”
鳳姐兒冷聲道:“這家中的奴才給幾分顏色便要開染坊,正好莊子上無人做飯,乾脆將柳嫂子打發了去。”
平兒頷首應下,又道:“今日東院兒有奴僕打作一團,還是大太太瞧見了方纔止住。聽說還是因着那位多姑娘!”
“哼!”王熙鳳冷着臉道:“那多姑娘可是出自賴家,能是什麼好貨色?只怕這家中大半的僕役都與其稱量過了!”
平兒又道:“這兩公母也是奇了,下晌多渾蟲喝多了酒,做的菜難以下嚥,不少下人都抱怨呢。”
王熙鳳道:“也一併打發了!婊子配忘八,沒得將家中風氣污了。”
平兒道:“多姑娘還好說,身契在咱們家;那多渾蟲卻是僱契。”
王熙鳳道:“這也來問我?寧肯虧些銀子結了僱契就是……那多姑娘打發得遠遠的!”
平兒道:“那不如打發去金陵守老宅?”
見王熙鳳頷首,平兒不知鳳姐兒這會子火氣極大,便忍着沒說賈璉之事。
她不說,鳳姐兒倒不曾忘了,過得須臾便問道:“你二爺又跑去哪裡廝混了?”
平兒道:“只交代外頭有應酬,旁的一概沒說。”
王熙鳳咬牙道:“大老爺才發引多久?他這會子定是尋哪個騷蹄子廝混去了!”頓了頓,眼見平兒無動於衷,鳳姐兒丟了手中絡子懟了平兒一下,惱道:“你怎地木頭一般,什麼話都不說?”
平兒委屈道:“我不過是個妾室,奶奶都不曾發話,我又能說什麼?再說如今就是老太太也管不得二爺在外頭如何了。”
鳳姐兒罵道:“你個小蹄子也是個不爭氣的!你二爺糊弄我,偏你還要替他轉圜。你也不想想自己個兒,沒個一兒半女防身,來日總不能學了那周姨娘吧?”
平兒可憐巴巴道:“奶奶這話說的,如今還在孝期……只怕二爺便是在外頭尋了姐兒廝混,也不敢來尋我呢。”
鳳姐兒心思轉動,語氣緩和道:“要我說,你也不用一棵樹上吊死。沒了張屠戶,還吃帶毛的豬不成?”
平兒眨眨眼不解道:“奶奶這是何意?”
“自己個兒尋思去!”王熙鳳起身走兩步便上了牀榻,踢掉鞋子往內裡一縮,翻過身去竟不理人了。
平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上前放下牀帷,檢視了熏籠,這才往炕頭去休息。
……………………………………………………
伯府東路院。
迷迷糊糊醒來,紫鵑睜開眼來,便見雪雁也頂着個黑眼圈兒。兩婢相視無言,紫鵑心下尤爲惦記黛玉,當下穿戴齊整,緊忙挑開簾櫳往臥房內行來。
大紅帷幕落下,隻影影綽綽瞥見內中人影。紫鵑便停在牀頭便低聲喚道:“老爺、奶奶,該起了。”
黛玉輕聲應了,便要起身,旋即便被一條臂膀攬着重新躺下。
就聽李惟儉懶洋洋道:“我父母早亡,又不用妹妹待曉堂前拜姑舅,起這般早作甚?”
黛玉嗔道:“四哥說的輕巧,莫不是忘了大伯母還在?”
“嗯?”李惟儉道:“是了,險些給忘了!”
黛玉掙扎起身,又道:“你,你也快起了,免得旁人笑話我。”
李惟儉不情不願的起身,又打了個哈欠道:“昨兒睡下的晚,偏還要早起。”
“不許胡唚!”
帷幕掀開,黛玉緊忙瞥了眼偷笑不已的紫鵑,當即沒好氣道:“你還來笑我,早晚你也有這一日。”
當下雪雁也入得內中,伺候着小兩口穿衣、洗漱。待黛玉落座梳妝檯前,紫鵑一邊廂仔細爲其梳着髮髻,一邊廂胡亂思忖。
昨兒夜裡聽得並不真切,只聽得老爺、奶奶竊竊私語了好半晌,期間又有嘖嘖之聲。後來奶奶惱了,老爺好一番賠笑,最後說了句‘也不是沒旁的法子’。
旁的法子是什麼法子?紫鵑心下不知,但隨即便聽得自家姑娘哼哼唧唧、淺吟低唱了大半個時辰;其後姑娘停歇了,又換做了老爺發話。
一會子是‘輕一些’,一會子是‘抓錯地方了’,再一會子又成了‘快些快些’,其後老爺沒了動靜,偏姑娘驚呼了一聲兒。
雪雁那傻丫頭還要過去觀量,虧得紫鵑將其按下,不然說不得這會子姑娘都沒臉子見人了呢。
原先紫鵑還擔心老爺忍不住,可清早瞧姑娘情形,好似……並不曾破身?因着姑娘年歲小,是以出閣時張宜人也不曾言傳牀笫之事,連帶着紫鵑也不知內中情形,於是這心下便好似百爪撓心一般愈發的好奇。
只是此時不好問詢,紫鵑只得耐着性子伺候了黛玉。
方纔拾掇齊整了,便有管家媳婦茜雪來回:“奶奶,太太打發我來傳話,說這幾日也不用清早過去問候,奶奶身子骨弱,須得睡飽了纔好。”
黛玉笑道:“四……老爺雖雙親早去,大伯母卻視老爺如己出。大伯母在家中,這晨昏定省可儉省不得。罷了,也不用你去回話,我自去問候了便是。”
黛玉領了兩個丫鬟剛要出門,便見李惟儉追了上來,旁若無人的扯了黛玉的手兒道:“我也一道兒去吧,免得妹妹怕生。”
黛玉辯駁道:“我何時怕生了?”
李惟儉瞪眼道:“那妹妹昨兒夜裡還——”
“你!”黛玉頓時氣惱不已,揮起小拳頭用力砸了李惟儉一下。
李惟儉作怪吃疼,叫嚷道:“我話還沒說完,我說妹妹昨兒夜裡坐帳時連鳳冠都不曾取下,還不是怕生?”
黛玉嗔惱着有心責怪,可轉念便知李惟儉此言意爲紓解其心下緊張,於是話到嘴邊又軟和了幾分,求告道:“四哥正經一些,不好讓大伯母瞧了笑話。”
“嗯。”李惟儉笑着應下,這才扯了黛玉往後頭去。
進得小院兒正房裡,大伯母梁氏早已穿戴齊整,眼見小兩口相攜入內,頓時喜眉笑眼與劉氏道:“瞧瞧,這可不就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劉氏也道:“郎才女貌也就是如此了。我也不求旁的,只求來日紋兒、綺兒能尋個妥帖的夫婿就好。”
梁氏笑道:“儉哥兒物色着呢,妹妹寬心就是。”
須臾光景,李惟儉與黛玉入內拜見,梁氏待其拜過這才上前攙扶。又扯了黛玉的手兒笑吟吟觀量着,說道:“早些年儉哥兒跳脫,一時修道,一時又讀書,後來可算有了些出息。我與你大伯便唸叨着總要爲儉哥兒尋一樁好親事。這男子沒了女子約束,行事不免就有些離譜。如今你可算進了門,聽儉哥兒將你誇得天上僅有、地上全無的,可知定是稱了儉哥兒心意。現下有親眼見了,回頭兒我與你大伯也就安心了。”
黛玉羞澀着又是一福,說道:“新婦年歲小,大伯母不妨多留一些時日,也好時時提點着。不然新婦說不得會犯下多少錯呢。”
梁氏卻道:“這可不成。你大伯身子骨堪憂,就算你們不說,今兒我也要提及返程事宜呢。”
李惟儉蹙眉道:“大伯母總要多留一些時日纔好。”
梁氏搖頭笑道:“這京師我實在待不慣,這幾日清早時常流鼻血。再待下去,只怕沒病也要養出病來。”
正說話間,茜雪也入內朝着衆人一福,李惟儉上前要問詢,那茜雪卻低聲道:“老爺,外頭有人來尋奶奶。”
黛玉聞言起身訝然道:“找我的?”
茜雪連忙說道:“有個林秦氏,昨兒傍晚就來了一回,被海平打發了回去。不想一早兒又來!說是奶奶的嬸子,打姑蘇來京師探親的。”
黛玉聞言頓時蹙起眉頭來。林家那些親戚,就沒有一個她能瞧得上眼的!
李惟儉便笑道:“夜貓子上門……無事不來啊!”
梁氏不明就裡,頓時呵斥道:“少胡唚!總是你媳婦的親戚,不好怠慢了。茜雪,你去將人請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