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響,亭間更靜下幾分,各院都相繼撤下燈燭。花廳間最後一滴蠟散盡,只由月光空落下一地斑駁的落寞。
景落院的小丫頭從內間退了出來,兩兩結對走在月光下。
“你說…主上要在夫人這過夜了吧。”
“我說了什麼來着,畢竟是少年夫妻,我們夫人伺候主上那麼多年了,主上心裡自是有她的。”
“主上面上無動於衷,心裡跟明鏡似的呢。”
“我看這主母根本輪不着東院的女人做,我還是看好我們夫人。”
“我押了沈君堂的女人,你沒看嗎?今天就她最搶眼了,那是真真的美人,無需施粉弄妝。”
“不管怎樣,主上今夜畢竟來了我們院子裡啊。”
內室中,紅燭正暖。司徒遠手裡捏着茶盞,緩緩品下一口,淡道:“很好。”這茶,品了那麼多,實話實說還
是景落院這女人沏出來的最有味道。
陳景落並未因此動容,只靜靜再滿上半杯,擡了眸子細細看了眼前的男人。這張臉,本是印在腦海中無論如何
也散不去的,這一次,只想憑一雙明目再看個清楚。也許她是習慣了從心中尋出那個影子翻來覆去的念想,好
容易貼近了觀望,反倒是看不清也看不真了。
司徒遠感受到她的目光,淡然如往日,由着她觀望,手下翻看着一同帶來的案折。
“你瘦了。”端詳了好半天,陳景落寂寂出聲。
“嗯。”司徒沒有擡目,只悶聲應了。
“聽說受傷了?!”她看他的神情多了分疼惜。
“嗯。”又是一聲悶哼。
“傷在了哪裡?”說着一手輕柔落在他左肩之上,緩緩滑過他胸前,微微頓住,“又是…胸口之處嗎?”
司徒微怔住,習慣性擡手想要移開她的手,心底總是有那麼幾分躲閃,他不喜別人觸碰自己,連東院那女人都
是極有眼力,從不輕易主動碰自己。
陳景落亦看出了司徒遠的不自然,只她今夜偏偏不鬆手,“我記得世宗二十五年,我初嫁你的那年冬天,你便
是答應了我再不受傷的。”
司徒還是附上她的手,猶豫了下,輕輕移開:“對不住。”
陳景落眉間微顫,柔意頓顯,輕搖了頭:“我要的不是這三個字,你從來知道的。”
司徒終是擡目以對,他記起這女人嫁給自己時是滿身英氣不遜男人半分,爲人婦多年,竟也磨平了性子,學會
了妥協容忍以及與人相處之道,再不是主掌京城第一鏢的蠻橫少女。再憶,便記起了自己因何娶她,是因陳總
鏢頭的託付,還是爲這一座明佑山莊的豐厚嫁妝,抑或只因這女人的苦苦追隨不放?!那個時候,其髮妻江氏
病亡不足兩載,他是廝殺於沙場間“鐵命元帥”,只看得見滿目血腥,看不穿兒女私情。偏偏她還是跟了他,
戰場上是她隨着他披甲殺敵,營帳間是她爲他暖牀添被。貧賤夫妻,他們也算是血雨腥風中攜手以渡的。
陳景落此時遠沒去想那些久遠的故事,只平心靜氣想着如何對他開口說那個請求,於請求二字是輕了,或者該
言決定,她心意已決。淡然仰目,又細細端看了這男人,底氣並不足:“前日裡,我回了趟鏢局見父親,他問
我何日給他領回去一個外孫,將日以繼承鏢局的祖業。”她陳景落是獨女,其父天下第一鏢的總掌門期望一個
男兒承繼家門之風,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司徒於品茶之間,咀嚼了她的話意。她此時提及陳大掌門,亦是想提醒自己受恩於他人的過往。畢竟,這一所
供自己安身立命,並由此發家建業的明佑山莊,是她陳景落的嫁妝。他娶她時,亦是接管了這麼一座產業,果
真是豐厚的嫁妝。但當他身敗名裂之時,確又是這座山莊重啓契機。陳大掌門於自己是一個“恩”字,陳景落
於自己便是恩情並重。
“我想要一個兒子,就是這麼簡單。”此一言倒是乾淨利落,大有陳景落從前的秉性作風。
司徒聲色不動,自茶盞間淡淡擡目,於氤氳溼氣中觀望着她。
陳景落微微咬脣:“這一回,我自是有方法保胎。一旦有孕,就會回到鏢局養胎,等到孩子大了再回來也不遲
,或者…就不做回來的打算了。”
司徒微微垂目,暗道這女人原本是計劃周全的,只等着自己開口說個“允”。
“你若想探望我們母子,鏢堂的大門便永遠爲你開着。”這話,陳景落說得有些絕望,她本是不做這般希望的
,只是說出來安慰自己罷了,頓了好半晌,終於喘了口氣,黯淡道:“今夜…可以嗎?”
司徒捏着杯子的手緊了緊,再放落於桌案上,聲音同往日一般冷漠:“我盡力。”
這一夜,無燈亦射不入月光,二人同樣冰冷的身軀於牀第之間抵死糾纏,伸手觸上男人更加冰寒的身軀,她的
眸子裡映着他凜冽的魂魄,陳景落竟悲涼的落下淚來,只這淚還存餘些溫度。她曾經也是一身暖意的女子,赤
情如火。她爲他暖了一張張冷鋪,無論在簡陋透風的塞上營房,還是奢華明麗的端慧王府,她由着他冰冷的身
軀一次次貫穿自己火熱的靈魂,漸漸的,她也習慣了寒意襲骨,直至自己也化作一支鋒利的冰刃。如今,他們
二人竟是如此相像,渾然一體。她沒有改變他,只是隨着他改變了自己。愛上這般冷漠的男人,唯有僵硬自己
的心,纔可做到堅守。
她依然愛他,如多年前懷着崇敬之心一味追隨他的步伐般,她仍不肯落下半步,只這顆心,連着身軀,再無溫
度。
司徒於破曉之時起身,淡然離去,也是唯一一次,陳景落於假寐中並沒有起身相送。門於外間輕輕闔上,陳景
落翻了個身,雙眼已空洞,擡手枕在額下,於玉枕間觸到淚溼一片。
樓明傲淺眠半夜,由窗外鳥鳴的動靜驚醒,睡意全無。熟悉她起居時間的丫頭多不會在這麼早的時候輕易走動
於東閣間,連着璃兒都是要等辰時才着手準備洗漱的盥具。一天之間,往往這個時候,東暖閣間是最靜的,只
歸鳥落於枝頭有一聲沒一聲的練練嗓子。
起身着衣,踩了鞋子蹭到桌邊,一頭亂髮也懶得打理,只想叫了丫頭們來伺候她盥洗。推了半扇窗戶,由着新
鮮空氣侵入寢間,深吸了幾口,眼神掠到窗前跪着的身影,赫然一驚。
楊回聽見窗前的動靜,僵硬了一夜的跪姿終於顫了顫,擡首望向窗戶中的人影。這一望,反讓樓明傲慌亂起來
,杏目圓睜,忙道:“你,頭低下去!”
楊回不明所以,只依着她的話垂頭。樓明傲有些許的氣急敗壞,她還未梳妝,頂着一頭烏蓬,睡眼惺忪的模樣
豈不是讓下人看到笑話去。來不及關窗,回身尋着夜裡剩下的冷水,只粗略的做了梳洗。落座於鏡前,點染曲
眉,丹鉛其面,方覺得鏡子裡的人有了人樣,才呼了口氣。
再回至窗前看着那身影出聲:“擡頭吧,看看你是哪家小生?!”
楊回這纔敢再仰頭,只不敢直視。樓明傲看清了跪於院落間的人是楊回,心中不驚,也無喜,端了案上的冷茶
漱口,再言:“你…也是來認我做乾孃的?起來吧,掏銀子就成,不必行大禮。”
任由樓明傲的眼神貫穿自己,楊回並不動,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直到樓明傲出言問“你是來殺我?”
楊回忙搖頭,抿脣道:“楊回再不會起那個心。”
“那就好。”樓明傲故作釋然的拍了胸脯道,“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喊人救駕呢。不過,我不是差你回你主子那
了嗎?!”
“楊回再沒有臉面回那裡,於家父墳前轉了一遭,想明白了。”
樓明傲露了笑意:“想明白了,就來跪我?!我又不是廟裡的觀音。”
“楊回想明白了今後要竭盡忠心的主子。”
樓明傲扶着窗子,忍不住規勸:“司徒遠的性子斷不會容忍叛他一次的奴才,你還是不要在他眼皮底下亂晃的
好。”
“不是主上,亦不是您言中我的正主。”楊回忍下驚懼和不堪出口,喉間狠狠嚥了咽,“楊回決意爲主母盡忠
效力。”
樓明傲揚眉淺笑,並不急着答應,反倒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個遍:“你還真是好腦子,比太監有腦子,倒是看得
出誰是真金實銀。是啊,跟着司徒遠有什麼出息,跟我就不同了。你叛了我,我頂多給你三兩巴掌,罵你個頭
頂開花,再不會怎麼樣。”
“楊回並不是貪佔小便宜。”楊回見此忙出言解釋。
“貪小便宜的人是我,不用你提醒。”樓明傲亦言,深深吸了口氣,糾起的兩眉凝視着瘦削白淨卻一絲不苟的
面容,笑意再現,卻掏了句正經話,“叛我的奴才,我通常不會殺他,只會逼他至自斷其志,自毀其身。”
楊回定然擡目以視,滿目誠意,並沒有因此言猶豫半分,他於彷徨遲疑中躑躅十五年,唯有這一次,是堅定到
絕然。
“我的奴才只允許…效忠我一人。既已歸順於我,不論是他司徒遠,還是夏元舫,都與你無關,用不着你費心
他們半分。你的一雙眼睛只能時時刻刻落在我身上,若是不經我允許敢多瞟他們半眼,就算露出那麼一絲絲舊
情難忘的目光,我都會挖下你的眼睛給小溫就酒。”這話雖像是玩笑出口,卻又實在認真。
“是。”楊回平聲應道。
“別急着答應,不是應一聲買賣就做下了。”樓明傲這才露出標誌性的奸詐笑容,奸商的秉性頓顯,“和約我
去擬,畫押簽字一個工序都不得少,準備五十兩銀子交契定金,他日你違背了和約半條,都要再付上十倍。”
楊回只覺得腦仁攥着疼了起來,幾盞大紅燈籠頓閃於眼前越轉越快。窗前的人一揮手道:“回院子裡洗洗,你
這件襖子穿了大半月了吧,洗個澡找璃兒討件司徒一的褂子先就着穿一下。暫時別出東院一步。”
正院,寒氣依然不散。書閣靠近院落西間,這時候東日初升自是照不入。司徒於案前寫信,信是寫給兵部尚書
於廣勝,貪戀於清晨間的清醒,這時候處理一些公務最是適宜。信寫畢,即交由楊歸封好送出去,脫口說了一
個“密”字,實則是囑託該信乃機要,定要楊歸親自交付。
照例以蠟油封好,謹慎的塞入袍袖,退身而出,這邊闔門,這邊一個回身看到樓明傲迎上來的身影。樓明傲今
日看上去氣色不錯,眉目清朗見了楊歸,直接道一聲:“早。”一手指着屋內的方向,問:“你們昨夜去哪廝
混了?!”
楊歸握拳咳了三兩聲,一來咳給屋裡人聽,二來以掩尷尬之色:“還是…您自己問吧。”言罷,旋身即退,好
不乾淨利落。樓明傲歪着腦袋自門縫裡打量着,見司徒面色不動,依然於案前批改文書,只道他心情尚好,這
時候提一些過分的要求不大會被打回。
擡腿推門間,司徒以坦然放了羊毫與硯臺上,擡目看着自門外直入的女人。餘光打量了日頭並未入室,這時間
的確早了些,至少於這女人言是太早。見她破天荒晨起還來拜訪自己,也斷定不是什麼無關痛癢雞毛蒜皮的小
事。
樓明傲自書案前繞到他眼前,見司徒遠目光坦誠全無躲閃之意,似乎是一點也不惱自己耽誤他辦公。眼神掃了
眼他肘下的文案,再回眸至他身上,只掠了一眼也能瞬時捕捉眼眸間的疲怠之色,這眼力太好於何時何處都是
受用無窮的。一手指向其眉間,大有譏諷之意,巧笑道:“相公這是昨夜慾求不滿,還是縱慾過度?!”
司徒愣了愣,實在不知該如何迴應,半晌悶聲回了:“就不能換個說辭?!”諸如問及昨夜關顧何房之類也算
是含蓄能接受的。不過直來直往,絕不在多餘之處浪費時間繞圈子確是她樓明傲一大特點。
樓明傲拉了他的袖子於鼻端一過,點了頭道:“嗯,看來是後者。”手下並不打算放過他,更細細聞了一番,
古怪笑了,繼續道,“倒是有陳景落的味道。”
司徒只道能說得都被她搶了去,反更坦然了幾分,收回了袖子,回身攤開另一份文案,只不動筆,大致覽了前
後,坐等樓明傲說明來意。他自是不信她是爲“捉姦”而來,若爲了這個,她縱有千萬計策,犯不着晨覺也不
嗜了,總規是有他意。
樓明傲這時候倒有些困了,行至案前給自己倒了杯水,握茶盞於手中,漫不經心道:“我想要個隨身護衛,最
好是個有底子的男侍。”
司徒並無反感,更大方道:“把楊歸遣給你。”
“不用。”樓明傲頭搖得如撥浪鼓,“他哪裡是護衛我,佔着機會盡日同璃兒眉來眼去了。”
司徒遠微微一怔,細琢磨這話不無道理,猶豫道:“那就…上桓輔。”
“更不要。”厚着臉皮無賴道,“他對我有非份之想,你放心?!”
司徒揚眉迴應道:“照你的說法,全天下人對你都該有非份之想。”
“我不反對。”樓明傲喝了口水,心道這涼水也塞牙,回了個身子推開半扇窗,正對上梅花落盡的梅園一片
,“我看着楊回不錯,他既看不上璃兒,也看不上我。你大可以放心。”
司徒持章的手緩緩落下攥成了拳,原來這難得早起嘰嘰喳喳的女人竟是因個楊回而來,心下明白幾分,嘴上冷
笑道:“放心?!”他是真不知道這女人是如何理解得那“放心”二字。猛一仰頭間忽對上女人的眸子,淺淺
的且清澈無比,亦真亦幻,看着她似乎並不把此當回事,卻實則已是決心暗下。她並不是來找他討主意,楊回
亦不在自己手上,討人更講不通。她不過是來通告自己一聲,楊回從今往後是她的人了,由不得自己殺他動他
,甚至於隨意處置。
無論他應與不應,她都是篤定要做的。這女人,你道她小聰明也好,市井也罷,總有一點是要佩服的——她的
膽子的確很大,做事慎而又細,主意已定便聽不得任何置喙。尤其在同他司徒對着幹時,更是喜歡先斬後奏。
如此這般,還不如妥協的好,司徒想了想,復垂頭拾了硯上的筆,勻着墨:“看在你也學會繞着圈子說話,就
允這一回。你既這般自信,就由你管教出些規矩。”
這話聽在耳裡多少有些彆扭,樓明傲可是斤斤計較的人,由不得他說得含糊其辭,忙正色道:“不是‘由我
’,他本是我的了,就應我來管教。相公,我有言在先,但凡我的人,不管你與他昔日‘交情’如何,都不由
不得你隨便碰,多看幾眼亦是要給我交費的,這點我可是相當計較。相公的歸相公,我的歸我,總有些混不得
。”
“明白。”司徒於落筆間,輕輕擡額,點了頭,言語淡而又淡,“我的——夫人。”
怎麼又是他的了?儼然是要被他的文字繞進去——人都是他的了,自然連着她的所有亦是他的。不公平,實以
不平,索性把他一同繞進來,隨着淡然一笑:“明白就好!我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