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拿起一封信箋,隨意翻閱着,慢吞吞的說“不都說大奧外言不入內言不出麼?我看也就那麼回事兒。”
阿圓被她切入問題的角度,氣了個倒仰,不過也緩過口氣來。
“薩摩藩也是真不講究臉面,雖然一直聽說過,可真碰上了,還是得替他們鼓鼓掌。他們有心謀反不說,被拍回去了,不說怎麼引咎吧,居然還好意思算計幕府。還有臉面來求娶!我先不說竹君,就只他姓德川這一條,就不能便宜了薩摩藩!而且,他們還好意思開口要陪嫁,面子裡子都想要,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吉宗放下手裡信箋,想起看到薩摩藩的進諫時,自己都被氣笑了。果然,人至賤則無敵,你講臉面,你就輸了。她看信時,覺得荒唐,世間怎麼有人,能把強盜邏輯說的這麼頭頭是道理直氣壯。
吉宗輕輕敲擊椅子的扶手,對阿圓說“還記得薩摩藩主持的那次御史接待,當時覺得島津繼豐這人還有點兒意思,有急智,不怕事兒。可現在看來,她那時哪是什麼急智,無賴本性而已。”
阿圓重新掛上笑容,點點頭“這人真是無賴,輸贏先不論,只是被她噁心這一回,也是難受。”遇上這種被人敲詐的事兒,估計沒人心裡舒坦。而且,對方還一臉正義。
“只說她鍋三郎拒過兩次竹君,現在又來求娶,還一副幫大奧解決滯銷貨的樣子,也真是醉了。他二人年幼時,綱吉將軍也曾說合二人,那時候成了,也少倆禍害;第二次,是她喪夫,因她已有長女繼業,推了竹君倒也合情合理。只是這次,不管應不應,都不能讓她得了好處去!”阿圓雖然臉上帶笑,話裡卻帶出了憤恨,只這島津繼豐的小名“鍋三郎”都蹦出來了,可見一斑。
吉宗看看阿圓,心道她還不知道島津繼豐就因爲竹的馬驚了她,就強睡過竹了,還有那次接待,也是竹給她的回敬。這兩個人先不說姻緣如何,這仇是早早的結下了!
當初這消息是三郎佐打探來的,巨勢的勢力雖然遍佈天下,吉宗有這一羣秘密警察,卻並不做些什麼出格的。她在剋制,因爲知道秘密警察的壞處,當人們說話都不自由隨心要時時擔憂,這天下也沒什麼安樂可言。
只是,三郎佐對竹的事情,格外上心,生怕她被矇蔽了半分。吉宗苦笑了一下,也怪她自己。單說薩摩藩求娶的事兒一出,她第一時間就去了大奧,和竹坐了一會兒。現在想想也不知道是給島津繼豐添堵的心思多點兒還是擔心竹多一些。反正,這事兒,她於情於理都和竹在一條船上,第一次,這事兒能做得理直氣壯些。
阿圓一看自家主子的表情,就知道這人又把事情想簡單了。她心裡暗暗搖頭“主子,不管你現在對竹是什麼想法,或者對島津繼豐有什麼看法,這件事,已經不是您的私事,也不是您一個人說了算的。”阿圓給主子提了個醒。主子經歷了許多風浪,都駕着船闖過來了,可是,在婚配這種事兒上,主子總覺得事小。這婚姻裡扯上了政治,從來都不是小事兒!
幾天的時間,沒等吉宗把阿圓的話琢磨明白,御城早就已經因爲這事兒翻了天。等竹在大奧得到消息時,他儼然已經是個禍國殃民的妖姬了。一衆大名紛紛進諫,話都說得文縐縐的,滿嘴的天下道義,可是直白的翻譯過來,就是這樣的。
將軍啊,竹這個妖精就不是個好貨,留在大奧那是禍患無窮啊。現在既然有人求娶,又能免去戰爭隱患,將軍你還猶豫什麼啊,趕緊把這貨嫁出去吧!要是不嫁,萬一薩摩藩反悔了,不娶了怎麼辦,再打過來了,我們家的土地啊,奴僕啊,財產啊都怎麼辦啊!將軍啊,追根究底,就是竹這傢伙沒惹好事兒啊!人家爲什麼求娶他不娶別人啊,他就是個招禍的根源啊。我們不是爲了自己啊,我們都是爲了您啊,您的英名不能受到玷污啊。
總之,一句話,竹必須嫁啊,不嫁,將軍你就不顧倫理啊,不憐憫天下啊,不是個東西啊。我們完全不是爲了自己啊,忠心天地可鑑啊。
吉宗坐在椅子上,被一波一波的大名荼毒着,也是被他們的邏輯氣笑了。感情,島津繼豐的強盜邏輯在島國很盛行啊,這羣人滿口的忠義,自己個個都是忠臣,倒把她給綁架了。
只是,拋去她和大名們的感□□彩不說,大家的中心思想她領會到了。無非就是怕戰火再起,莫怪乎聯姻和親這些爛俗的招術用了年年代代。成本低啊,一個人再高貴,又怎麼抵得過大家的身家性命呢。更何況,竹君被綱吉收爲養子,本身就有這層考慮,因爲,綱吉把自己唯一的兒子嫁去了世俗之外,那就必須有個人要在這世俗之中履行義務。
吉宗忽然覺得有些憋悶,幕府號稱武力治國,卻每每被強藩要挾,看看眼皮子底下這羣“爲國爲民”嚇破了膽的大名,又有哪個真是爲了家國天下。武士被給予了那麼高的地位,披着神聖的外衣,又是否真的名副其實呢。要想的事情太多,只是,眼下,她要先把薩摩藩求娶的事兒,解決了。
嫁還是不嫁,嫁誰,怎麼個嫁法。
吉宗冷着臉,看着大名門的嘴開開合合,像是要把人生吞了。她自當將軍開始,這些人就沒消停過。吉宗歪頭看着這些大名,心思也在快速轉着。大殿裡,一時人聲鼎沸,誰也沒注意到吉宗的沉默。
阿圓跪坐在吉宗身後,微笑着,把每個說話的人,記在了心裡。他們姓甚名誰,說了什麼,表情如何,還有他們的身家背景祖宗八代,都在阿圓的心裡了。是的,就像他們說的,主子對他們有責任有義務,可是,他們也要對他們說的話,負責任!
“竹君,求見!”
忽然,殿外傳來一聲通傳,讓大殿內的情景,從沸騰狀態一下落入冰點。竹從大奧而來,自然立於吉宗身後的帷幕之後,殿內的情景,他早就看了個透徹。殿內的人,就像三月三的潮水,一波一波的往岸上涌,看着柔緩,實則要命。而岸邊的乾地越來越少,甚至連堤防都要淹沒,吉宗就像立於孤島之上一般,潮水馬上就要打溼她的腳面。
吉宗側身,看了看身後,素色的屏風讓她只能看到竹的輪廓,他的腰背比任何時候挺得都直,卻讓吉宗聯想到了被狂風吹彎了腰,即將折斷的竹子。
“將軍,不妥!”
“將軍,於理不合”“將軍,這~不成體統。”“談婚論嫁,哪有當事人出面的道理!”
靜止的水面又開始沸騰,甚至比剛剛的來勢更加洶涌。吉宗的手扣緊了扶手,閉上了眼睛。竹君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他想說的話,呼之欲出。吉宗忽然有些猶豫,可她也不知道猶豫什麼,如果這是他要的生活,他的選擇,自己只能尊重。亦或者,她一直在盼望什麼。其實,她一直知道,竹君不管選擇什麼樣的生活,至少,德川這個姓氏,他不會放棄,這兩個字支撐着他活了這麼久走了這麼遠。
可是,只是說可是,他要是留在自己身邊,他得到的也許很多,可是卻要捨棄一樣東西,恰恰也是“德川”這個姓氏。
吉宗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隻手捏了一下,疼的她笑了起來,鼻子裡好像被什麼塞滿。原來,她一直在等待,等待竹放棄他的堅持。她,也不過是個貪婪自私的人罷了。
吉宗居上位,閉着眼笑出了聲,這場景把底下的大名都嚇着了。吉宗是誰?她是傳聞中爲了登上將軍寶座,弒母殺姐的人。放下傳聞不說,她繼位後的殺伐果斷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先不論她和竹有沒有私情,就是真有什麼,他們這麼指着鼻子教訓她,擱誰心情也好不了。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後脖頸一涼,出了一身冷汗。
吉宗微微睜開雙眼,掃過殿下每一個人,目光所及,無人敢和她對視。紛紛跪下,把頭埋得很低,生怕被吉宗的怒火掃到。
“怎麼,都不說了?”殿裡現在是死一般的寂靜,大家連大氣都不敢喘。
“既然你們都不說了,那我可以說了麼?”吉宗直起身子,嘲諷道。
“臣惶恐”底下一片哎哎。阿圓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吉宗輕輕用扇子敲了敲手心,底下又陷入一片寂靜。
“請竹君上前來!”吉宗垂了眼睛,悶聲道。
自有御小姓殷勤有禮把竹君讓到了前面,竹君一身灰色吳服,一改他之前的囂張打扮,卻透出一股凌然之氣。竹自然不能在吉宗高臺之上,他一步邁下高臺,俯視着跪於殿下的衆人。有偷偷觀望的,被他看個正着,不知道爲什麼,那些人都心虛的低下了頭。
竹往殿下走了五步,所經之處,衆大名都紛紛退讓,像是水面被什麼分割開來。隨着竹的步子,潮水也從殿前,退了五步。
竹理好吳服,鄭重行禮,擡頭朗聲道。
“將軍大人曾問過竹對未來的期許,竹現在已經有了回答。”
嗡嗡的,下面又議論開了。就說將軍和竹君有一腿吧,而且還寵愛有加,要知道,這個年代,誰會去問一個男子的想法。就是御臺所,也要仰望將軍,不能隨便有什麼“自己的期許”。可是,竹君現在這麼理直氣壯的說出來,怎麼好像不對味兒呢!誰會把自己的□□大白於天下,這麼敞開了說,也太無所顧忌了吧。
吉宗深深吸了口氣,只輕輕吐出一小口,憋在身體裡的氣,好像能緩解她的疼痛。犧牲個人或者少數而救多數,是她不能接受的。誰都有權利好好活着,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應該爲了別人而犧牲。可是,這種想法,難免天真。誰又比誰生的尊貴,應該爲別人犧牲?大家生存的權利,是平等的!
“你說。”她輕輕吐出了兩個字,感覺身體冰冷麻木,好像在水裡游泳時抽了筋,而水底又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腳踝,把她往水裡拖。
“竹謝過將軍厚愛,將軍對吾之疼愛,不比竹的生父和養父遜色半分。”
竹忽然對吉宗笑了笑,他一直捏着袖口的手,放鬆垂了下來。後面要說的話,也沒有那麼難開口了。這話並非恭維和替吉宗澄清什麼,吉宗知道,竹和她自己,都不是在乎蜚言流語的人。而竹說的,更是一直藏在心底的話。如父,而非如母。
“竹一直是個有福氣的,生於公家,長於武家,又得綱吉將軍錯愛,替早已遠嫁的鶴君承歡膝下。這是竹的福氣,但是,竹也有要盡的義務。而且,薩摩藩貴爲外樣大名之首,前來求娶,也是殊榮。”
竹的聲音,擲地有聲,在大殿迴盪。他挺直背脊,看着吉宗的雙眼,一字一句的說
“薩摩藩求娶,竹願嫁,還望將軍大人恩准。”
說罷,他恭恭敬敬十指相對,額頭貼地行了大禮。
作者有話要說:坑裡的大家,謝謝,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