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屋中衆人擊著長歌之時,忽地響起啪啪的擊掌之聲,和着驪歌雅音,如領航的號角,與此同時,隔斷兩廳的摺頁紫檀屏風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矯健挺拔,從屏風後緩緩走入廳堂,衆人皆驚,雖仍口中合唱,視線卻齊聚到來人身上,均是一驚,只見來人身着淡青文士長袍,頭戴遮帽,身形高挑修長,風神偉美。
明霄扭頭望去,只略掃了一眼,便掉開視線,不再理睬,繼續擊著歌唱,擊掌緩步而入的景生看着那人兒漫不經心的模樣,不禁心頭急跳,既愛又愧還有點焦慮擔憂,他努力捕捉着明霄紗幕下透出的每一個音符,以掌聲相合,竟是天衣無縫,相得益彰。衆人不覺更是驚奇,眼看着他走到那蕭公子身側坐下,秦書研和唐怡相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異和了然。
此時,一歌已畢,清越的餘音仍在廳中渺渺迴盪,就在衆人仍沉浸其中回味無窮時,明霄已擡手摘掉遮帽,衆人驟然得見其仙姿俊顏均呆呆注視渾忘避忌,連一向看慣了他的書研和小怡也是渾身一震,繼而轉頭看向坐在明霄身側的景生,景生頭戴遮帽,他們自然無從知曉他的表情神態,但敏銳的唐怡一眼便看到景生扶在膝上的雙手已緊握成拳。
明霄對衆人的注視全然不以爲意,他擡手拿起長案上的雪瓷酒壺略一搖晃便挑眉笑道:“今日大蜀的桂花釀和我們南楚的茉莉燒都已遍嘗,獨缺大夏的名酒,豈不遺憾!”他玉白的面孔上紅暈淡染,明媚的杏子眼裡水霧濛濛,異常魅惑,而線條優美的脣瓣也因飲酒的緣故水紅豔豔,此時的明霄就像一朵流霞,極之明麗也極之高遠,在坐衆人均爲夏江兩岸的文人俊才,自是名士風流,看到這般殊顏麗色,均已心衿搖盪,又見他討酒,便紛紛隨聲附和,
“大夏的淶河醇享譽四方,雖然烈了些,卻中正香醇,倒不得不嘗。”坐在明霄側前方一位青年文士起坐建議道,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明霄,滿含欽慕之意,“鄙人夏林,寧州人士,不知蕭公子……”
夏林的話還未說完,景生便輕咳一聲笑道:“蕭公子既要嘗試大夏名酒,便由我來做東吧,只是這淶河醇確實霸道了些,你……”
明霄也不等他說完,便起身微施一禮,曼聲謝道:“公子請客,那敢情好,酒要由清淡喝到純醇,此時正是需要霸道些的呢。”說着明霄竟勾脣淺笑,那清妍之極的笑容嘩地映亮了空間,所見之人均倒吸口氣,心裡都不由自主地急跳起來,
“夏先生是江寧名士,慕楓社的領袖,霄一直慕名卻未得一見,今日真是幸會!”明霄轉身笑望着夏林,卻未施禮,身子因微醺而略顯輕飄,遂半倚着長案,更是別有風致。
那夏林見狀簡直欣喜異常,立刻抱拳施禮,他雖不知這位蕭公子的底細,但看其容顏舉止也知他絕非凡人。景生卻已氣息不穩,真恨不得此時就將那嫵媚的人兒綁了回宮,自己怎麼會蠢到允許他來這種地方。
唐怡見狀,咬咬牙,還是起身吩咐侍立在外的僕役取酒,愁眉一直侍立在明霄身後的廳角,景生來後他就閃身到屏風旁,此時已與苦臉並肩而立,他們都已嗅出萬歲爺的焦慮和苦悶,他們也是第一次見識疏狂慵懶的青鸞,不禁被其深深吸引,如此也就更爲陛下擔心。
“夏先生怎麼會於此時來到東安呢?”明霄並未看向身側的景生,反而關注地凝視着夏林,“在坐還有其他慕楓社的高士吧?”
座上的好幾位南楚文人嚮明霄點頭致意,大夏名士也都聽說過慕楓社的佚名,景生心中一動,側眸凝注着明霄:——慕楓社由南楚寒門名士組成,他們因出身庶族,從無任職高官的權利,也就沒有參政議政的機會,因懷才不遇而聚集爲社,武王曾一度打算剷除慕楓社,還是明霄力勸才阻止了武王的決定。
“夏先生出身名門望族,卻能爲庶族文人出面辯言,並因此叛出家族,當真可敬可嘆。”明霄再次開口,聲音裡帶着深深的感佩。
在座衆人大多知道這一隱情,此時聽這位貌若仙子的蕭公子出言讚歎,也都不禁點頭稱道。夏林萬沒想到蕭公子一介少年文士,竟對自己大逆不道的行爲直言讚美,看蕭公子的儀態風姿,定也是氏族豪門出身,原來卻是反叛氏族的同道中人,夏林不禁對明霄更加仰慕。
“三月二十五日是大夏的殿試之日,我一直對大夏的科舉制度心存嚮往,便於此時來到東安拜會各位春闈貢士,他們都是準備參加殿試之人。”夏林本就是個舒爽之人,此時對明霄已全不避諱,直言相告他此行的目的,景生聽到此處,已完全明瞭明霄的用意,心裡立時便像打翻了五味瓶,讚歎感激憐惜妒嫉,不一而足,充塞着他的胸臆。
此時僕役正端酒入內,他將一個烏陶酒罈擺在廳中的長案上,明霄擡手抱起酒罈拍開封泥,舉壇斟滿案上的雪瓷杯,他端起一杯酒,環視廳中略謙讓了一下便仰頭一飲而盡,一線清澈火熱的酒液沿着他的脣角蜿蜒向下……向下……滑過他細膩的頸項……沒入神秘的領口……,景生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非常想擡手阻擋,一忍再忍後,還是拼力壓抑住躍身而起的衝動。
烈酒入吼,明霄臉上的酡紅更加濃麗,大而明亮的杏子眼簡直清潤得像要滴出水來。他斜睨了一眼身側的景生,遂輕聲問道:“這科舉制我倒也聽人說起過,大夏也不過才實行了三十年,真就那麼傳奇?這位小兄弟,可否爲我們解說一下呢?”
——呃!知道景生底細的愁眉苦臉,書研唐怡聽了明霄的問話全都大窘,小……小兄弟?虧得明霄叫得出口喲。
景生聽了這話也是一驚,倏地咧嘴笑了,想了想便坦然開言道:“三十年前,大夏大蜀和南楚都實行九品中正制以選拔官員,由各地氏族豪門擔任選拔之人,選拔的標準也以家世爲主,於是便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氏族’的門閥制度,故邪黨得肆,枉濫縱橫,文人士子們首先要通過地方官員及當地豪門的舉薦才能參加考試,而考試也不是鑑別其才幹而只是決定其官職高低,這種弊端叢生的舉薦制度必然要被淘汰,因此,在夏惠帝末年便開始實行科舉取士的制度。而在大蜀和南楚依然沿襲九品中正舉薦制。”
景生的聲音純澈明朗,言簡意賅又切中要害,立刻便吸引了在場文士的注意力,廳中響起嗡嗡嗡的議論驚歎聲。景生心中也頗感慨,正像孫中山先生曾讚歎的那樣,——科舉制度是世界各國中所用以拔取真才之最古最好的制度,而其影響也一直延續至今,在當今中國的官員選拔考覈等等制度上都可以看出科舉的影子。
夏林本來對這個貿然闖入又大咧咧地坐於蕭公子身側的少年頗不以爲然,此時聽到他對舉薦制和科舉制簡明扼要的分析介紹頓覺心中一亮,便趨身向前沉聲問道:“那依這位公子之言,這科舉制當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了?”
景生並未起身,依然端坐椅中,臂膀卻有意無意地挨着明霄,隨即便朗聲說道:“世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物,任何事情都是相對而言,相對於九品中正制科舉制更加先進完善,其一:它由各級考試選拔官員,機會均等,比較公平;其二,它打破了氏族豪門權霸地方的惡狀,打破了門閥制度,庶族甚至是農家子弟一旦考中,就能爲官,改變家庭狀況;其三,由於氏族庶族相繼融合,促進了士紳集團的形成,也就促進了社會穩定;其四,這種考試製度廣納人才,促進了社會各階層相學之風氣,如此便加強了社會道德修養。”
景生說至此頓了一瞬,才發現屋中已一片肅靜,夏楚文士都以萬分驚異的眼神注視着他,景生剛要開口,忽覺臂膀被人觸動,側眸望去,竟發現明霄手持酒盅向他敬酒,景生接過酒盅,低頭飲下濃醇烈酒,心內微漾,接酒時與明霄錯手之際,明霄的手指似有意若無意地勾挑着他的掌心,那感覺,當真令人沉醉。
“這位公子所言令夏某如醍醐灌頂,科舉制既如此優越,難道也有弊端嗎?”夏林此時已對這位遮幕文士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僅因他的大膽坦率,更因爲他言之有物。
景生斟酌了一瞬,緩緩開口道:“科舉制度的主要缺點在於:——形式太過固定的考試不一定能選拔到真正的人才,其實這並不是科舉制度獨有的弊端,一切標準化考試都面臨這個問題;而且所謂師門,同年等人際關係容易形成黨派集團,所以從成帝始,增設殿試,由成帝陛下及衛太后千歲策問貢人於賢德殿,取消師門觀念,所有及第之人都是天子門生,還有就是應該完善科考監察制度,儘量避免舞弊弄假,同時也應廣開多種選拔途徑,使各種人才都能得到從政機會,特別是農工商專才,也要爲他們設立進身之階。”
景生的一席話便如荒漠甘泉,不僅使從未接觸過科舉制的南楚文人大開眼界,就是那些已熟知科舉規例的大夏學子此時也覺豁然開朗,彷彿是暗夜中疲憊的旅人,猛然看到前方燃起了指路的燈火,他們聚精會神聆聽的同時也都驚歎於此人的身份,他的遣詞用語都非普通學人士子可比。
就在這時,景生站起身走到長案前將桌案上的酒盅一一斟滿,隨即便擡手摘下頭上的遮帽,在他轉身面對大家的同時,明霄忽然開口說道:
“在座的各位都是夏江南北的學界領袖,文壇新秀,能齊聚一堂暢所欲言當真不容易,此時皓月如鏡,明照丹心,不如我們一起幹了這杯淶河醇,共祝天下學子學路順暢,學有所長,忠心事國!”
景生略停,等明霄話畢才轉身面向大家,手中端着酒盅,廳中燈燭通明,衆人擡頭凝目一看,俱都驚愣在場,口不能言,只見那持酒端立的少年,面容俊美如神祗,其凝然之姿巍如山嶽,只靜肅默立,其凜凜王氣已撲面而來,奪人心絃,
“各位先生,請——”景生端起酒盅,側眸望向明霄,眸光裡滿含眷戀,“阿鸞,請——”說着,景生便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神態灑然誠摯,明霄醺醺然微微淡笑,杏眸中卻一片澄澈,隨着景生,他也舉杯暢飲。
就在衆人愣神之際,愁眉苦臉已將酒盅送至他們的面前,看到那兩個神仙似的少年共飲佳釀,饒是大家都見多識廣,也不禁看得瞠目結舌,都不自覺地端起酒盅,紛紛飲盡杯中酒,心中均覺暢快,能與這樣兩位風姿卓絕的人物在此月夜共飲一杯,當真心曠神怡矣!
秦書研看到衆人心醉神迷的模樣,眸光一閃,脣邊含笑,緩步躍衆而出,走到景生和明霄身前,並未跪拜,只是深深俯首行禮,再擡頭時手中已擎了一杯酒,朗聲說道:“書研人微,不敢待天下學子鳴謝,但書研今日能施展抱負,卻是仰仗了陛下的明德宏恩,書研斗膽,敬陛下一杯,並祈祝陛下心想事成,天下萬民安泰平安!”說着,秦書研便仰頭先幹爲淨。景生平和一笑,隨即也端酒盡飲。
明霄正待舉杯,卻被書研伸手擋住,“青鸞殿下眼疾剛愈,不宜多飲。”明霄已有薄醉,哪裡肯聽人勸,正待堅持,卻已被景生扣住了手腕,立時便掙動不得了。
就在秦書研敬酒這片刻間,廳堂中已陷入死寂,隨即便響起撲通撲通的跪地之聲,原來是大夏文士得知對面少年便是成帝華璃,正紛紛跪拜,而那些南楚士子聽到秦書研的後一句話,乍然知曉這位蕭公子竟然便是監國太子明青鸞,一時萬分激動,也紛紛跪地叩拜,只一瞬的功夫,廳裡已跪了一地的人,此時也分不清誰是跪的誰了。
“大家快快請起——”
“先生們請起——”景生和明霄同時開口,正要上前一一攙扶,卻聽到此起彼伏的叩拜之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青鸞殿下吉祥永祚!”
景生明霄無法,只得再次開口叫起,又上前虛扶,廳中衆人都覺不可思議,雖站起了身,神情卻依然呆怔,渾忘身周人事,只一味盯着長案前的大夏聖上和南楚太子,心神巨震,驚疑百出,——不是都傳華璃身體贏弱不堪,神智昏聵,疏於政務嗎?爲何對面這位少年如此風神俊朗,如此皇氣浩蕩?更難得的是他的態度端肅謙和,對天下學人尊重關注,對政務熟悉,查考詳實。
夏楚學人都不敢置信地心中感嘆,前者覺得欣喜不已,有帝王若此,真是大夏之福;後者覺得欽羨不已,大夏的這位聖上看起來英明神武,估計將是位明君,衆人又紛紛轉眸望向成帝身側的明青鸞,又是暗驚,這位南楚儲君也是名不虛傳,怪不得他剛纔的言行舉止已令人欽佩沉醉,怪不得大家都覺如沐春風,卻原來是青鳳降臨。
“先生們請坐。”景生招呼着,率先拉着明霄坐在椅上,衆人一見,都倒吸口氣,像剛從迷夢中轉醒,又愣了一瞬才戰戰兢兢地坐下,大夏雖早無氏庶之分,但也等級森嚴,熟讀禮教的文士們又怎敢相信自己竟能與皇上同室而坐,而那些南楚文士中有許多是庶族,就對此更加誠惶誠恐,在南楚氏庶絕不同席,氏族家中的椅凳若是被庶族坐過,事後也要將椅凳燒掉以示氏庶之嚴格區分,此時,在他們面前的,一位是大夏帝王,一位是南楚王儲,都尊貴無比,卻與他們微笑對坐,這……這真是夢想不到的情景!
“就像青鸞殿下剛纔所說的,各位都是夏江兩岸的學界魁首,也是文人學子的表率,今日能與你們相識懇談,朕也感到榮幸之至,還望你們能教化弟子,引領學風,爲國事爲天下事盡心盡力!”景生侃侃而談,他的手指掩在袖中搭在明霄的腕脈上,發現他的脈搏略急,也比較虛滑,景生擔心阿鸞已飲酒傷身,便不欲多談,最後結束道:“三月二十五日便是殿試之日,朕將在賢德殿見到在座的許多先生,以後每年的立秋之日朕都將在賢德殿召開辯講會,歡迎天下各地的文士參加,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參政議政。”
秦書研此時也已看出青鸞微醉疲倦了,就在景生一席話畢後站起身,謙聲說道:“今兒晚上大家能同時得見陛下和青鸞殿下實在是三生有幸,此時天時已晚,我們就告辭了。”說着,秦書研微鞠一躬率先走出大廳,臨走時又回頭張望了一眼,發現小怡正讚許地笑望着他,心頭一鬆,步履便更加輕快。
就在大家起立告辭之際,明霄忽然淡然開口道:“南楚的士子們也無需焦灼,我堅信在不久的將來你們也有參加科舉的機會。”
明霄清越的聲音如春雷般炸響在衆人心頭,南楚士子聽了這話自然是驚喜交加又驚疑不定,就是大夏文人也感覺其中別有玄妙,他們在退出大廳來到戶外之時,夜風拂面,才恍然驚覺,那……那華璃與青鸞相處時的神情竟似神仙眷侶般親密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