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四年,也即771年的元月,朝廷發佈了一項重要的財政改革--“食鹽專賣法”。
在這之前,國家的鹽政實行的是由政府開闢鹽井、鹽田,派專門的官員管理或者委託商戶直接管理具體生產事務,這種商戶叫“亭戶”,編入戶部獨立的案籍檔案中管理。“亭戶”生產出食鹽後,自由販賣給鹽商,國家從中收取鹽稅。
可以看出,這是一種有利於商品交易的自由貿易政策,同時,國家不用將過多的人力、財力消耗其中,按生產量、貿易量,收取稅錢便可。
但是,有官員卻認爲這樣的政策,不僅容易使那些奸黠狡詐的商人貪贓枉法,侵吞國家財富;因爲食鹽的暴利,更可能導致“鉅商”涌現,不利於國家實施的“抑商”大計,長期下去,可能引起“民羨商富,而不事生產。”的惡果。
“翰林學士”陶翼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上書道:“商人逐利而走,只知錢事不知廉恥,萬不可再將此等朝廷大政操之於手。”
恰恰又在此時,關內道京畿府附近連續發生了數件豪、商勾結盜賣官鹽的案子,影響很惡劣。“戶部尚書兼度支鹽鐵使”譚孝移也認爲現在是非常時期,應該制定非常政策,來打擊一下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們的氣焰。譚孝移是理財老手。此時已經七十多歲,十年前他本來已經退休,先帝龍馭歸天后,朝廷缺乏主持經濟工作地“高手”,於是宰相竇剛將他請了出山。譚老頭工作非常認真,他的一些下屬曾半是佩服半是稱讚地說:譚公爲事勤力。事無閒劇,必一日中決之。意思就是辦公非常勤奮、辛苦,對自己要求嚴格。
既然“經濟能員”譚孝移都認爲應該制定一些非常政策,政事堂的諸位宰相們不管是贊同者還是反對者,在不能提出強有力的不同意見情況下,也便通過了這個決議。很快,新的鹽政法出爐,可惜譚孝移卻沒有堅持到底。恰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病逝了。
隨後,門下侍郎加“參知政事”李景儉。在這個時候,出任了檢校(名譽)戶部尚書,和新任地“戶部侍郎”杜黃裳、“鹽鐵度支使”種拂開始接手經濟工作。
“鹽稅專賣法”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從中央向地方發佈。新的“鹽政法”取消了過去的自由販賣,實行國家專賣,設立了鹽監、販鹽司等鹽務機構,制定了嚴格的食鹽專賣制度,取消了各級鹽商的“賣鹽權利”,從“亭戶”收取出產的食鹽後。運送、販賣過程,全部由政府機構負責,實現了“官收、官運、官銷”一體化。這個新政剛一頒佈,便引起了持不同意見的一些官員地強烈反對。“左拾遺”揚鉅認爲此政策實屬荒唐之極。新法看似短期內可增加朝廷財政收入,長遠下去卻是對國家有大損害。他指出此法乃是“與民爭利”,將會爲以後的施政開放不好的風氣,如果遵此例,以後動轍改變原本並無大礙地政策,民衆還怎麼會信服朝廷信譽。
丁晉的老上司--現在已升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的宇文成也上書表達了自己對新法的不滿。“太常寺”是掌管國家錢穀金帛諸貨幣的部門,也算是經濟工作單位,宇文成對新法的弊端更有一番不同於外行之人的瞭解,他指出了新鹽政的四點不妥:1。朝廷不應該過多地干預社會生產和經濟生活;2。鹽監、鹽司等機構的建立,必將導致政府機構地臃腫、人浮於事;3。政府專營專賣,貪官污吏可藉機剝削百姓;4,肆意修改財稅政策,將擾亂國家正常經濟秩序。
當這些不同意見的奏摺呈遞到處理國家事務的中樞--“政事堂”後,也引起了幾位宰相的激烈辯論,同樣是贊同者有之、反對者有之。但是首相竇剛壓下了所有地爭執,他認爲法令既出,便不可收回,否則將致國家威嚴於何處,致各位相公尊嚴於何處?
“參知政事”李景儉是新政的實際主持人,新鹽法實行幾個月來,他嚐到了甜頭,所以是最堅定的擁護者。他的話雖沒有竇剛威嚴剛硬,但是有具體的經濟數據支持他的觀點,食鹽專賣後,稅收確實有了很大的提升,這對於此時財政緊張的朝廷來說,是最有利的說服力。
於是,“新鹽政”就在這種磕磕碰碰、贊成和反對者互相爭執、激辯地氛圍中艱難地進行着,從它一開始地艱難難產中,或許可看出些端倪:此法將在大周帝國的歷史上,佔據一番重要地地位。
黃龍四年這一年,對於丁晉來說,是極爲清閒、無聊的一年。及至多年以後,宦海一生的丁晉回憶起過去的歲月,尚有些懷戀這一年仕途上難得的風平浪靜。
首先應該慶幸的是擺平了歸登來這個難纏人物,收了文裕縣衆人表示敬重的“貴禮”,歸刺史的態度有了些變化,再丁晉不惜自污以打消他的嫉妒心理後,歸大人覺得丁晉這個年輕人還算機靈會來事,有意安排了幾個棘手的“工作任務”,又被丁晉完成得非常漂亮,歸登來這個老懷欣慰啊。
說丁晉會來事,確實不是虛言,歸使君愛好廣泛,不僅酷愛“黃白之物”,駿馬美女更是來者不拒,來到幷州不久,又喜歡上了當地的“鬥雞”活動。
可惜歸大人喜歡是喜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新手菜鳥,也曾蓄養了幾隻“名鳳”。倍加愛惜,可等到“用武之時”,總不給主人爭氣,輸地是一敗塗地。歸刺史既心疼“愛寵”,又心疼輸掉的錢,便老想着尋到一隻傳說中的“神鳳”爲自己報仇雪恨。
官場上有一句話叫做領導的愛好。往往會成爲下屬成員的共同愛好,即愛好着領導的愛好,幸福着領導地幸福,快樂着領導的快樂。
領導有事,屬下責無旁貸,幸好這事丁晉正好幫得上忙,神駿之雞並不是簡單金錢可買到,不過他正好認識一位此道高手。那就是他曾在平遙縣任主薄時,結識的小朋友--李無忌。
無忌公子很夠朋友,一聽說丁晉想要兩隻鬥雞做用場。馬上派人送來他剛馴養出來的幾隻極品“飛沙雞”。這種雞是鬥雞中的無賴和勇者,爭鬥時特別喜歡用爪子扒拉沙子迷糊對手眼睛,且只要一進入戰鬥氣氛,非常勇悍,即便遍體鱗傷也不退縮,實是鬥雞中的戰鬥雞。
丁晉得到“飛沙雞”後,就開始琢磨如何送給歸登來,正像他以前和李無忌說過的那樣,“送禮”也要講求技巧和時機。不能瞎送,否則可能引起反效果或效果達不到原本的目地。抱着這樣的目的,丁晉一邊在縣署中養着鬥雞,玩物喪志。一邊等待合適地機會。幸好,機會很快便來到,這得益於文裕縣開了個好醋坊,更有個好的“招待所長”郭丁山,歸刺史來到幷州沒多久,便很快了解到神醋坊驛站的“妙處”,歸大人還真是明察秋毫的好官。
話說這一次歸刺史又帶着水桶肚來到了文裕縣準備大吃大喝,照例,他必須要裝模作樣先去縣署“視察一番”。然後再趕到驛坊“喝小酒、抱美人”。可是就在歸刺史在縣署轉悠的時候。他發現了好玩的事情。
“丁縣令,汝竟也愛好此物?”
歸登來目光灼灼地盯着籠子中老老實實趴伏着的鬥雞。臉上滿是喜愛之色。刺史大人雖是菜鳥,這些時日也惡補了些基礎知識,他知道凡這種表面不起眼的鬥雞,反而更可能是極品之色。
丁晉愁眉苦臉道:“不敢相瞞使君大人,晉實是對此等物事非常喜愛,只是往日公務繁忙,無時間蓄養。前些日,一位摯友知我喜歡此物,特贈送數只精品,可惜我卻不太懂得如何馴養,讓這些雞中神品跟隨我如同寶物蒙塵,實在是慚愧。”
歸登來一聽,大起知己之感,看來這丁縣令也是和自己類似情況:雖喜愛鬥雞,卻沒有經驗,難怪剛纔他出門迎接我時,一臉沮喪,卻是爲這般。
想到這裡,歸刺史心裡又解開了一個疙瘩,原來,他雖然非常喜愛駿馬、鬥雞這類玩耍,但又擔心別人暗中譏諷他這是不務正業。歸登來僧侶出身,在長安的時候,屢次被那些進士出身地官員嘲笑,心裡有些自卑,及至現在看到被稱爲“能員”,大名鼎鼎的“鐵縣令”丁晉竟也喜玩此道,不禁心中振奮,臉上露出發自真誠的笑容,對丁晉也便多了些親近之意。
兩人於是找到了共同話題,兩個“菜鳥”就如何馴養好鬥雞,做了深層次的交流和溝通,氣氛非常良好,賓主盡歡。最後,在丁晉地堅決要求下,歸刺史裝作謙讓了一下,苦笑着做無可奈何之態,收下了這位“知己下屬”贈送的極品飛沙鬥雞。
禮物選得絕佳,送又送得巧妙,面對這樣會來事的下屬,做領導的怎麼能不感覺貼心呢?此事過後,歸登來對文裕縣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其親近、袒護之勢,不在對太古、交城二縣之下。
這引起了本以爲自己是刺史大人絕對心腹的“交城縣令”王寅的嫉妒,王某人心思獨異,不同於尋常人,他嫉妒的結果就是心裡面反而對這位比年輕二十歲地“同僚”產生了無比地敬仰和折服之情。王寅便時常對人說:丁青雲官做得好,民治得佳,和上司又是極爲和睦親近,如果可能,我願意拜丁晉爲老師學習。
王某人臉皮厚,願意做比自己年輕之人的徒弟,可丁晉卻未必願意收這樣一位弟子。平日,因爲地方政府地工作,經常涉及到和其他地方政府的合作和交流,所以同爲一州縣令,丁晉和王寅等官員的私下交情還算不錯,但並不代表他認同、喜歡這類人物,相反,作爲古代官員中佔據非常重要地位的清流分子,以“蒼生、社稷”爲己任的士人們,是極爲討厭像王寅這樣不學無術,靠巴結媚上、鑽營取巧當官的人,對他們的厭惡,尤甚於對貪官污吏的憎惡。
丁晉曾聽聞王寅和向廷貴兩人的一件事,說的是有一次兩人就“官”字中的兩個“口”字作何解釋進行了一番交流。
貪墨無度的向廷貴認爲:“官”字兩隻口,一隻用來公款吃喝,一隻用來訓斥老百姓。
王寅卻有不同的見解,他說,千萬莫小看這兩個“口”字,做官最重要的就是這兩張嘴巴上的工夫。一張嘴巴不行,必須一大一小兩張嘴巴,兩張嘴巴的功能發揮好了,便不愁官做不大了。兩張口,對上要開口說小話,對下要張嘴會說大話;小話就是小化自己的話,小心翼翼的話,維護上司的話,是對上的專用的話;大話就是大化自己的話,誇大其詞的話,自我膨脹的話,是對下的專用話。兩口上下配合,這個“官”字自然坐得穩穩當當。
這段話傳到“親吏”凌懷的耳中,便當笑話講給了縣令丁晉,丁晉聽後,久久不語,半響才嘆息一聲,講了自己對“官”字的理解:兩口之官,上應與蒼天說話,爲朝廷、爲百姓祈禱福運;下要對百姓開口,勸告他們禮儀道德,教導他們農桑根本。這是本官的理解,咱們私下而論,且不可對外人說之。
凌懷肅然,恭聲稱諾。
黃龍四年的日子,對於丁晉來說,就在一種清淨無爲的氛圍中慢慢度過。這一年,他覺得自己唯一可稱道的是,寫了一本名爲《幷州風情志》的小冊子,裡面記述了他在此做官三年來,聽到過的、看到過的、親自接觸過的這方水土的風情人貌,也記載了一些自己對某些事物的見解、看法和感悟。
這本小冊子,丁晉請人謄抄了幾十份,分贈給了自己的好友和良師。原本的目的,一爲有趣,可解衆人平日閒悶;二爲請教完善,吸取他人不同的見解。不成想,傳到京師長安後,被仲隘齋、韓泰、李稹等人轉閱友人,因其記事生動活潑、風俗人情令人沉醉,心得感悟又頗爲至理,竟然一發不可收拾,官員士子爭相傳閱,雖無“一時洛陽紙貴”之勢,卻也造成非同小可影響。
《幷州風情志》,“志”乃記事文章,全篇十章,分“士、農、工、商、俗(風俗)、衣、食、房(房室)、時序(時節、節氣)、物產”,總三萬五千字,不僅將幷州風土人情一網打盡,更有對“務政、勸農、水利、墾荒、治學”等政府工作有獨到的見解。三十年後,“能吏”崔元式任“太原府”府尹,當他讀到《幷州風情志》的內容,聯繫當地實際情況後,不禁爲之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