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那邊抵死不同意投靠柳湘蓮, 珍珠和寶玉勸了很多次,後來趁着多姑娘不在家,珍珠勸了寶玉登門請柳湘蓮親自去看晴雯。
柳湘蓮本是個隨性不羈的性子, 前番幾次拒絕經寶玉傳給他知道, 心裡也被激起了幾許好奇。如今寶玉一提便也答應了過來。卻不知說了什麼, 晴雯倒是心甘情願挪窩了。寶玉便安排人去許了多渾蟲一筆銀錢, 要把晴雯接走, 多渾蟲只知一味要銀子喝酒賭錢,又見晴雯不說話,當場便答應下來。
晴雯在柳湘蓮處安頓下來, 珍珠心裡一直懸心的一件事也就放下了。花自芳又帶信進來表示家中如今也好了,頗有幾個閒錢, 要去要留, 只要過得好, 便隨珍珠的意思。珍珠一時心情大好,只想着找個機會在王夫人面前把出府的意思透露透露, 探探口風,再讓母親哥哥上門求求老太太,把事情辦成便好。
這一日珍珠心情大好地在園中閒逛,看花花也生色,看鳥鳥也舒心, 又看見寶釵身邊的大丫鬟鶯兒坐在荇葉渚旁邊的石凳子上, 採了花花草草編着個花籃, 一時心裡癢癢的, 便打了招呼也坐在旁邊看。
鶯兒擡眉一笑, 讓了地方給珍珠坐了,便照舊低眉繼續動作。珍珠便一排閒心地坐在是登上吹風, 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鶯兒說話。
鶯兒便笑道:“你可知道麼,你們原來院子裡的墜兒被他娘賣到了我們家,倒是給了我們大爺呢。”
珍珠愣了愣問道:“可有名分麼?”
鶯兒抿嘴道:“現在還渾着,待長久了自是有的,你急什麼。”珍珠也笑:“我們院子裡的人,如今出去了,怎麼也得問上兩句的。”見木已成舟,也就不再多問,換了話題道:“你們姑娘搬出園子這幾日,什麼時候搬回來?”
“這個卻難說,”鶯兒編好了一個花籃,擺擺手,拍掉身上的花草枝葉,壓力了聲音道,“我們太太已經讓我進來收拾東西了,意思是不日便搬進來,只是我看着她是有幾分不願的。”
珍珠思量了一番,見鶯兒神色爲難,也不方便再追問下去。便站起身來含笑準備辭了她別處去,
鶯兒見狀也站起來,把手中花籃遞過來笑道,“這一個送你。”
珍珠見那花籃編得十分精巧,便笑着道謝,伸手接過。轉身走出這一排密柳,站到路上,卻又不知往何處去。珍珠正待抄了近路往瀟湘館去坐坐,走到山石小路之上,忽而聽到靠怡紅院哪條路邊兩棵大梨樹之間的山石下,似有嗚咽人聲傳出。
珍珠只當是怡紅院裡哪個小丫鬟受了委屈跑出來哭,便尋思着去看一看。走得近了,卻聽得其中有綺霰的聲音,心知有異,不覺便把腳步放輕,慢慢挪到梨樹後頭。
只聽一個嬌怯怯的聲音哭道:“綺大姐姐,若是你能和寶玉說着把我弄進來,做牛做馬我也是願意的。”珍珠心想那聲音實在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人來。
綺霰柔聲安慰道:“你多等幾日,不差這一時,等太太真正平下火來,我自然其你去說。前兒走了昔烏,人手是缺的。”
那嬌怯怯女聲破涕爲笑道:“果真是這樣,綺大姐姐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我進來了,自然好好孝敬綺大姐姐。姐姐肯照顧我,我這裡有一點心意,還望姐姐不嫌棄纔好……”
卻不知那女子給了綺霰什麼,綺霰且嗔且笑道:“哎哎,要說你這丫頭有心是真的,只是這東西卻給錯了人,要給,也是給你襲人姐姐纔是。”說罷捂嘴低笑。
珍珠再也忍不住,小心掩好衣角,輕手輕腳從梨樹旁探出小半個頭去,之間一個清瘦的身影背對着自己,正被笑容滿面的綺霰扶起來。
那身影和晴雯有五六分相像,珍珠心思一轉,霎時間明白過來——柳五兒!
綺霰手心握着一個小小的黃金打成的小金佛,柳五兒乖巧垂着臉,一副柔順樣子。
“姐姐說笑了,這東西是五兒專程孝敬綺大姐姐的,旁人未必就有福氣收呢。”柳五兒背對着珍珠,看不到神色,但是珍珠能想見她低眉而笑的楚楚動人,“姐姐不必妄自菲薄,都是寶玉跟前第一等的人,誰比誰強些呢,我就只認定了姐姐。”
“我們呆在寶玉房裡,什麼東西沒見過,你這個玩意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不過看你一片心罷了。
”見五兒的語調微微驕矜,綺霰的眼睛慢慢眯起,聲音也淡了幾分,眼睛卻還是笑的,“我們有緣法,我自然不會放着你不管,這般好模樣兒進來了,襲人也好卸下肩上的擔子,由你幫着寶玉分分憂不是?”
見五兒連連點頭,珍珠卻也沒心思在看下去,緩步走出來,也不打算去瀟湘館了,便往出入必經的園子二門處來。
看來怡紅院當真是臥虎藏弄呢,寶玉是個香饃饃不說,自己的處境倒是危險。珍珠閒閒撥着養長了的指甲,吩咐二門上的一個婆子去二奶奶那邊,問問平姑娘有沒有空。
“不用驚動二奶奶,只說我想找平兒聊聊天。”明眼人都聽得出來,平姑娘那樣一個忙人,即便是“聊天”也必是爲了正經事。
院子裡的兩個說得熱鬧還沒出來,平兒的動作倒是快,片刻間便停停當當地過來了,見珍珠站在風口裡怡然自樂地吹風,不免好笑,上前來拉住。
“怎麼就想起我來了?”
珍珠把她拉到僻靜地方,也不含糊,把方纔發生的事撿緊要的幾句說給平兒聽了。平兒聽了也是皺眉,悄悄兒道:“又是一個吃裡扒外的小蹄子,五兒也是不安份的。只是沒拿個現成,也定不了她們什麼罪。”
“定罪什麼的多煞風景,我若是要定罪,也不來找你了。”珍珠也悄悄笑道,“綺霰那邊先不管,五兒最是膽小的,你只幫我問着她爲什麼進園子來,唬她兩句就好。叫她長長教訓。”
“你啊,就是心軟……”平兒點點頭,又擔心道,“怕是一兩句鎮不住的。”
“我不是心軟,是學着平姑娘的恩威並施,還有後招兒呢。我出面終究是尷尬,只麻煩你這一回,剩下的我來料理便是。”珍珠眼睛一直留意盯着來路,此時便輕輕一握平兒的手臂,壓低聲音提醒道,“來了,我避上一避,你上前便是。”
平兒點點頭,珍珠便衝她擠眼一笑,偷偷藏身在一株花木之下,蹲着留意外頭動靜。
遠遠地五兒低着頭走了出來,步調輕快歡躍,走到二門跟前,眼前驀地遇上一個阻擋物,一擡頭正是平兒。
五兒本就心中有鬼,見平兒幽靈般出現,一時不防備,嚇得一哆嗦,之後纔出聲道:“平兒姐姐怎的在這裡?”聲音裡的一絲顫意怎麼也掩飾不好。
倒是個心高膽虛的樣子,平兒斜斜睨了五兒一眼,五兒果然便不敢多說,最後一個疑問的調子生生咽在喉嚨裡。平兒便冷笑一聲。
“我在這裡不奇怪,倒是問你呢,這時間你進園子做什麼?也沒有差事,前兒司棋的事聽說了?”
五兒見平兒一上來就把事情的性質提升到私通的性質,不禁又是一哆嗦,怯怯道:“平兒姐姐言重了,五兒哪裡敢。不過是看着園子裡的景緻美得緊,自己又閒着,便進來逛逛。”
“逛——逛?”平兒拉長了音調,見五兒的眸子垂下去,又咬重了語氣問道,“於是便逛着遇見了你綺大姐姐?你們倒是投緣!”
五兒見平兒嘴裡說出綺霰的名字來,只當是平兒看見的了,也不知看見了多少,到底是心虛了,只好打腫臉充胖子。
“只是偶然遇上了綺霰姐姐,說了幾句話就走開了。”
“是說了幾句話,說了什麼我自然會找機會說給二奶奶聽聽,也叫二奶奶知道你們的好交情。”平兒紋絲不動,反而柔和地對着五兒一笑,甚至還讚許似的點了點頭,這才邁着步子慢慢回身去了。
身後的柳五兒卻是臉色瞬間慘白,冷汗涔涔而下,幾乎便要站不住。
呆呆立了半晌,被嚇得不輕的五兒終究是挪動着步子,向着小廚房的方向走了。珍珠確定她回過
頭來也看不見自己時,才慢慢從重重花木之間走了出來。
一個上午看了兩場好戲,珍珠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在心裡嘆了一回五兒的向上攀高的心,便準備回去好生提防綺霰。
翩然轉身,才挪動了半個步子,珍珠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試探着的招呼。
“……襲人?”
還真是何處有柳五兒,何處便會有這個陰魂不散的影子。
珍珠在心裡好笑地下着結論,卻不知爲何,聽着這久違的熟悉的聲音之後,鬥志之火又在心中
熊熊燃燒起來了。
是呢,每次見着這個人,都有好一番較量。到最後,得一個平分秋色。
到不能不叫人打起精神來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