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在這裡?”
當同一句話同時從兩個人嘴裡說出來時, 賴尚榮忽然笑了,他兩手負在身後,踱步走到珍珠面前。
珍珠忍不住也笑了, 這一笑把方纔心頭的盤算都笑沒了一半, 她轉過身來, 若有所思地看了賴尚榮一眼。
說起來兩人的交集並不算多, 多半也都是爲了柳五兒。然而珍珠也感覺到, 見賴尚榮總沒有在別處的拘束,說起來,怕是因爲二人身份懸殊不算大的緣故。
“賴公子, 好巧。”
“花姑娘,真不巧。”
珍珠露出疑問的表情, 賴尚榮只聳了聳肩, 擡頭看着天, 保持着這個姿勢不再動彈。
今天的賴尚榮和往常有很大不一樣。
珍珠盯着賴尚榮看了幾眼,又慢慢繞到身後, 觀察一震思考一陣,終於發現了一些和往常不一樣之處。
其一,賴尚榮方纔走過來的時候,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並不像以前說着“尚榮不敢唐突姑娘”, 一副公事公辦樣子的男人;其二, 賴尚榮現在一副看天看雲的悠閒樣子, 背後的手卻在不自覺地輕輕抖動, 泄露着自己的不淡定。
其三——
珍珠忽然驚覺, 方纔自己是在轉身向裡走的時候聽到賴尚榮的聲音,聲音不大, 聲音的的出處卻離得很近,彷彿就在自己方纔藏身的位置。而自己藏身的位置,在園內。
賴尚榮是在園子裡叫住自己的,他什麼時候進了園子?
珍珠果斷不淡定了,於是張了張嘴準備先發制人,不曾想賴尚榮正巧這時候低下頭來,兩人目光交鋒,珍珠氣場一弱,出口的話便虎頭蛇尾了。
“怎麼不巧……了?”
“我一路跟着姑娘,何來‘巧’字一說?”賴尚榮不鹹不淡地說完,成功把珍珠秒殺在當場。
“……你跟蹤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和姑娘的偷窺比起來,尚榮此舉委實是不值一提。姑娘是同道中人,尚榮坦誠相告,想必姑娘也不至於生氣。”
反將一軍,明褒暗貶,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倒不知道他賴尚榮竟有這般能耐。珍珠想着想着,忽然想出了賴尚榮忽而變犀利的緣由。
只怕是這小子看到了柳五兒和綺霰哭哭啼啼的樣子了,更何況柳五兒前番請求自己的時候,賴尚榮也是看見了的。這一次,看到的卻又是柳五兒可憐兮兮地對着綺霰詆譭珍珠。而綺霰,雖則收了她的東西,卻未必把她放在眼裡。
而賴尚榮呢?自己喜愛的女子,是個百般投機取巧,兩面三刀輕易變節的人,他又會作何感想。珍珠忽而就理解了——賴尚榮這般和自己針鋒相對,是爲了發泄心頭的落差。
平心而論,柳五兒配不上賴尚榮,是不語而明的。
“我自然不至於生氣,若是被你一句話便氣着了,我也不能在這園子裡待了。”珍珠清淡笑笑,“比起我偷窺到的東西,賴公子的一席話,我還真當誇獎聽。”
珍珠如此坦蕩,賴尚榮反倒不好繼續說什麼,兩人的唯一聯繫便是柳五兒,而此時若是說起柳五兒來,自己總是尷尬。
“我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閒着時也拿寶玉的書看,有一句詩讀來讀去總覺得心氣澎湃,便是高適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珍珠忽然轉頭對着賴尚榮一笑,“我並不通,只覺得斷章取義也是極好的——‘莫愁前路無知己’,你一般的也上學堂,想必是比我更懂上許多的了。”
賴尚榮一聽,便知珍珠已經看穿自己心意。見她笑得沒心沒肺,話裡的意思卻極爲正經,不覺倒有了幾分刮目相看之意。又想了一想,雖覺大有道理,但終究柳五兒在心裡一時放不下揮不去。
素來襲人在賴尚榮眼裡,也不過是個一心往上爬的一個丫鬟罷了,幾番接觸下來更是覺得對方頗有心計,雙方來往起來自己總是防備着,一點兒不敢掉以輕心。如今珍珠真誠了,賴尚榮反倒沒話可對了。
“姑娘的心意尚榮心領了,只是抽刀斷水,畢竟要費些功夫。總歸尚榮不會辜負姑娘期望便是。”和眼前人說話還是一如既往要拐彎抹角,此時的賴尚榮的嘴角卻不經意微微上揚。
“不錯不錯,果然是孺子可教,朽木可雕,”珍珠不習慣別人要人感謝自己,趁機取笑一番,又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跟着我的?”
賴尚榮道:“我從寶玉那裡出來,走着走着恍惚聽見她的聲音,便循着聲過去,不想先看到姑娘。後來你出來,我見你那方向像是要出園子的,就換了一條路先到園門口等着。”
珍珠點點頭,似是平添許多感嘆:“如今你也明白了?每個人在遇到切身利益被威脅時,都會做一回小人的。”
賴尚榮卻是上前一步,鄭重道:“此番你以德報怨,恩威並施,行事讓尚榮很是敬佩,尚榮並不覺得你是小人。”
珍珠憋不住一笑,有意問道:“我放過了你的五兒,所以你這樣說?”
“姑娘說笑了,五兒心太高,也是我高看了她。”賴尚榮語意蕭索,神色倒是一如往常,珍珠不由暗贊他的定力。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珍珠正尋思着找什麼話來暖場,卻見賴尚榮展眉而笑,對着自己一揖到底,慌得連忙跳開來。
“尚榮以前竟錯了,向姑娘道歉。”
珍珠連忙擺手,好歹把這尊佛請了起來,也沒有和他再鬥智鬥勇的心了,趕緊回身便走。
眼見着女子像觸電似的彈開,又苦着臉讓自己直起身來,最後打了個招呼忙不迭逃開,賴尚榮站在二門口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忽然感覺心裡也不是那麼苦澀了。
只是沒想到這姑娘受不了人以禮相待,就這樣落荒而逃了。
賴尚榮摸了摸鼻子也擡腳準備走,腳下卻踢着一個什麼東西,“叮”地一聲響。低頭撿了起來,卻是一枚小小的碧玉牌,打造得很是精緻,前刻“平安”一詞,後刻“珍重”兩字。
珍珠已經走得遠了,賴尚榮拿着小玉牌看了看,便小心翼翼收在自己袖子裡。
反正莫愁前路無知己,他聽勸便也是了。
*
這邊廂珍珠往回怡紅院的路走,走到荇葉渚旁,忽然想起鶯兒送自己的花籃兒,此時卻不知到哪去了。站着想了想,似是在偷聽兩人說話時放在地上了,連忙走到小路上尋。
仔細找了一番,小路上除了些落花落葉,卻什麼都沒有。珍珠只當自己忘在哪裡了,也不放在心上,見找不到,便回了院子。
寶玉一大早便去了柳湘蓮那裡看晴雯,只怕飯也是在那邊吃了,這會子還沒回來。珍珠上回去看了安頓的地方,這次沒找着藉口跟出去,待在院子裡便有些寂寞,麝月秋紋都是穩重的,少了晴雯也沒有個很能打鬧說話的人。
珍珠便尋思着回房睡個回籠覺,走到後頭的屋子裡悶頭倒下,隔壁卻有些竊竊私語的動靜。想起自己隔壁屋子正是綺霰住的,珍珠本就沒多少睡意,此時便更是有了精神。明知這樣的行爲是不太光彩的,珍珠還是慢慢坐起來,把耳朵輕輕貼住了牆壁。
一個柔和的聲音道:“這花籃兒很是好看,是綺大姐姐編的?”珍珠聽了不又皺眉,這是佳慧的聲音,於是把耳朵貼得緊了些。
卻是綺霰笑道:“不瞞你說,我哪有那麼巧的手,先是小紅還在院子裡時,我連花樣子還是叫她描的呢。這是路上撿的,我看着好玩,又不知道是誰編的,想着找你問上一問。”
停了一會子,佳慧的聲音響起來:“這個我卻不知道了,怕不是我們院子里人編的吧,沒看見過哪位姐姐玩這個。”
“那底下的人呢?”
“姐姐說笑了。底下的人都是做粗活兒的,想來更是不會了。”
綺霰想是這才鬆了一口氣,聲音也輕快幾分,笑道:“那倒可惜了,你下回若是看見有人會做這個,就悄悄兒告訴了我去,我去磨她。”
佳慧答應了,綺霰又在那邊柔聲關懷拉攏,佳慧應對得卻也不失分寸。珍珠在隔壁聽了半晌,忽然心思一動,便一骨碌爬起身來。
原來珍珠想到的,正是書裡寶釵偷聽到佳慧小紅私相授受時,假託黛玉脫身的一節。寶釵這樣做法雖是不經意就抹黑了別人,洗脫了自己,然而加以改造卻未必不可用,自己是打過招呼的,雙方心裡也都有底,不怕旁人誤會了去。
想來綺霰發現了梨樹後頭的花籃,疑心有人偷聽到了,卻不知道是誰,纔會捉了佳慧來問這幾句,想確定下來花籃的主人。
珍珠打定主意,便下了牀出了自己的門,來到綺霰門前,扣了扣門框便打了簾子進去。橫豎大家一處玩時打個招呼便進門是常有的。
“襲人姐姐來了。”裡頭佳慧一臉高興,給珍珠挪出了位子,綺霰面色雖有些不自然,也熱絡笑道:“姐姐快坐。”
“好俏的花籃兒,”珍珠蹲身坐在佳惠身邊,笑盈盈道,“倒像是平兒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