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得知賴尚榮也被蔣玉菡邀請參加司棋當日的婚宴後, 珍珠心裡便有些疙瘩,整天想着如何才能避免兩人的碰面。然而爲什麼不想和賴尚榮見面,珍珠自己也說不出來, 只是心裡想着, 不要見到, 不要見到。
司棋的婚禮安置在京郊蔣玉菡購置的一處宅第, 珍珠在此前便藉着回家的由頭和繡屏一起跑出去看過司棋, 順帶幫着司棋佈置了新房。
宅子不算很大,倒也佈置得簡單幹淨,後院裡植了大片的竹子, 繞着圍牆一直到院子的小門口。珍珠在宅子裡兜兜轉轉幾圈之後,終於決定到時候和寶玉推說身體不舒服, 又不想失禮, 讓寶玉悄悄把自己從後門送回自己家, 在那裡等寶玉參加完婚宴再回來接自己。
等到兩人成親那一日,珍珠堅決跟在司棋身邊不離一步, 杜絕和賴尚榮有擦肩相會的偶然,自從賴尚榮送自己扇子之後,珍珠感覺面對他都會是一種困難。
司棋和蔣玉菡成親的方式有些特別。素來成親都是花轎從女家擡到男家,然而司棋卻是在成親前便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蔣宅住下了,甚至在成親之前都不曾回孃家, 花轎和鑼鼓也都省了, 只在吉時到來之時燃起了一掛鞭炮, 便在大家的祝福下拜了堂。
司棋因着和潘又安之事事發被逐出大觀園之後, 早已和家中不合, 今日只請了昔時園中的姊妹和幾個鄰里街坊,蔣玉菡戲子出身不算光彩, 也只請了先時班子裡相熟的人和寶玉、賴尚榮等幾個素來以心相交不計名位的朋友。兩人遭遇多少有幾分相似,不需多言倒也都相互知心,珍珠看去倒也不覺得有何可惜。
司棋的眼神晶亮,眼底倒映出幸福的光彩,拉着珍珠的手說:“先時我從沒想過會有這一日,會以這樣的方式把自己嫁出去。”
珍珠也是唏噓:“如今也好了,你們也般配。像寶玉說的,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一輩子也沒什麼遺憾的了。”
待得司棋裝扮一新,繡屏、待書幾個也進來看新娘子了,佳惠因着是那日幫忙傳信的,珍珠也一併帶了她出來。珍珠見也沒什麼事需要自己動手的了,便對着佳惠輕輕把手一招,輕手輕腳帶着她出到門外。
佳惠如今儼然已是珍珠的心腹,珍珠今日中途回家的安排也知會過她,只是掠過真正的原因不提,只說母親身體不好自己放心不下罷了。如今佳惠見珍珠偷偷把她帶出來,便知道是要走了,連忙對着珍珠點了點頭,就幫着去前頭找寶玉過來。
珍珠便坐在迴廊的長條石凳上等着,等了大半日寶玉才姍姍來遲。寶玉卻是一頭大汗,不等珍珠開口便急急道:“忠順王府不知怎的知道了玉菡成親,派了人送了一份禮來,卻是一長串的戲單子,只說是端午和中秋唱的,連酬金都放下了。玉菡本就打算隱退了不再開嗓的,忠順王府又不敢不應承,如今在前頭犯愁得緊,神色都不對了,我還得好生照看照看他再來。”
珍珠頗有些躊躇,寶玉在前頭多待些時間,自己便得先入席,待得入了席,待書繡屏幾個再不會饒過自己的,只怕灌下幾杯去自己就倒了,還不知道會不會醉酒,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呢。
寶玉倒也想得周全,看了一眼珍珠的臉色便接着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耽誤你的。我找了別人送你回去,你也是認識的。”
寶玉話還沒說完珍珠就囧呆了,因爲她眼睜睜地看着賴尚榮步履淡定地走了過來。
賴尚榮慢慢走到珍珠面前,眼皮也不擡地打招呼:“襲人姑娘,又見面了。”
寶玉和佳惠都站在一旁,珍珠尷尬着接不下話去,只好淡淡“嗯”了一聲。寶玉心裡着急着蔣玉菡,倒是沒有在意許多,何況珍珠原本就是見過賴尚榮的,聽得賴尚榮如此說,便匆忙道:“你們認識?那倒是更好了,尚榮,襲人姐姐就先交託給你了。”
賴尚榮連忙點頭道:“寶兄去前頭堪堪玉菡把,這裡你放心便是。”
珍珠便眼睜睜看着寶玉衝自己點頭一笑,又向賴尚榮抱了抱拳,風一般急匆匆轉身去了,心裡着急又不好多說,只能拼命站在原地搖扇子算是掩飾。
當賴尚榮的眼光由下而上定點在珍珠手上的扇子時,珍珠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事——天氣熱,自己隨手帶出來的扇子赫然是賴尚榮送的那一柄。
這下子,臉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
“我們走吧。”珍珠擡起頭來的時候,賴尚榮的目光已經離開了團扇,轉過身來給她帶路。
三人走到小門口,賴尚榮才發現跟在珍珠後面的佳惠,於是問道:“她也同你一道去嗎?”
珍珠點點頭,賴尚榮有些爲難地說:“我本以爲只要送姑娘一人回去,只讓人去請了一擡轎子來。”
佳惠連忙道:“不妨事的,我和襲人姐姐擠一擠就好了,也不算多長的路。”
賴尚榮見她和珍珠都一臉堅定,也笑道:“兩人擡的小轎,你們便是擠得下,轎伕也擡不起呢。叫人到大路上在請一擡就是了。”說着叫她們在此處再等一等,去叫了一小廝來,果然不多時便又兩臺小轎停在後門口。
賴尚榮牽了自己的馬來,又親自掀起轎簾讓珍珠和佳惠坐進去,這才示意轎伕起轎。自己騎馬跟在珍珠坐的轎子那邊。
珍珠坐在轎子裡悔不當初,早知道會怕什麼來什麼,她就呆在蔣玉菡家裡好生喝司棋的婚宴酒,反而什麼事都不會有了。珍珠捏着扇柄把團扇當成賴尚榮,想要好好摧殘一番,拿在手上卻又下不了手,只能拿扇柄恨恨戳自己的手心。
“你收下了。”一簾之隔賴尚榮的聲音低低入耳,珍珠猛地震了一震。還好賴尚榮拿捏得極有分寸,這聲音估計傳不到隔壁的佳惠那裡去。
“嗯。”珍珠在心底暗暗叫苦,也不敢多說什麼,連忙在鼻子裡應一聲算是回覆。
窗子上的布簾忽然被簾外的一隻手掀開,珍珠大吃一驚,連忙用手捂住嘴巴讓自己嚥住聲音,驚慌未定地順着那隻手擡眼去看外面。賴尚榮正在馬上傾了半個身子掀起布簾,見珍珠用一雙驚恐的眼看過來,倒是很意外地愣了一愣。
“你……”兩個人同時開口。
“馬也不好好騎,一時摔着了我才稱心。”珍珠眼一瞪,連忙伸手奪了轎簾,重新放下來,這纔有些安心地撫了撫胸。
賴尚榮掩飾着的低笑聲從簾外傳來,越發添了珍珠的惱意。偏偏一轎之隔坐着佳惠,也不能以牙還牙地對付賴尚榮,更是讓珍珠氣悶不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兩人之間的交鋒,每次都是賴尚榮穩穩佔上風。珍珠十分鬱悶地拿着團扇左看右看,把扇子當成自己的假想敵。
團扇依舊是那一柄團扇。紈素的扇面上,一株半開的木樨映着冷月,木樨的花葉和月華的光暈都絲絲縷縷纖毫畢現,素淨而不顯清冷。
扇柄尾端垂下杏黃色的流蘇,在手背上來回摩挲,讓珍珠躁動的心慢慢平靜下來。眼簾一垂,視線所及,便是那句讓人心神俱亂的詩。
笑持玉斧恨吳剛。
笑持玉斧恨吳剛……
珍珠不由自主把頭轉向轎簾那一側,目光漸漸專注起來,神思卻恍惚了。
且在此時,轎壁上“咚咚”兩聲輕叩,珍珠連忙回過神來。
簾外賴尚榮揚聲道:“襲人姑娘,你請看看,這兩條巷子應該是走第一條吧?”
珍珠十分不情願地掀開轎簾,望了望第一條死衚衕,很無奈地說:“是第二條。”
“多謝姑娘,尚榮不識,險些走錯了。”賴尚榮抱拳的姿勢十分謙恭有禮,可是珍珠怎麼看都覺得有些賊兮兮的意味。尚不及說上一句禮貌的話,賴尚榮的下一句話直接把人噎了個不行。
“第一次見花伯母和花大哥,在下實在有些緊張。”
他緊張個什麼啊……珍珠腦門上的冷汗唰唰地下來,連忙截住道:“賴公子有心了,送我們到門口就好了,就不勞親自面見家人了。”
“既然來了,自然是要見見真佛的。”賴尚榮隔着簾子笑得誠懇無比。
珍珠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心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最低處反而有種莫名的安寧感。
也罷了,又不是見家長,打個招呼道聲謝,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是自己太敏感了。
當珍珠掀開轎簾走下來,對上賴尚榮悠閒平靜的眼神時,不禁從心裡鬆出一口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