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珍珠預先和家中打過了招呼, 是以家人對於珍珠在大上午回來的現象並不感到吃驚。聽到門口的動靜,花自芳就先迎了出來,倒是看到珍珠身邊一左一右的賴尚榮和佳惠, 很是有幾分錯愕。
珍珠看了哥哥一眼, 連忙準備解釋, 然而哥哥和臉上榮互相交換了一個目光, 兩兩開口之下, 錯愕的就成了珍珠姑娘了。
“賴公子近來好?”
“花大哥,寶二爺一時分不開身,託我送姑娘回來了。”
“多謝多謝, 快進來坐。”
他倆居然認識……還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樣!珍珠古怪地看了一眼賴尚榮和自己哥哥,看着那個和自己同來的男子在哥哥殷勤的招呼下比自己還先進門, 霎時有種被買了的錯覺。
珍珠擡腳往裡走, 花自芳也沒有忘了妹妹, 把賴尚榮帶進去之後,立馬就回身來接珍珠, 又對佳惠笑道:“地方小,招待不週,姑娘別見怪。”
“花大哥太多禮了,我本就是跟着襲人姐姐的。”佳惠輕輕擡眼看了一眼花自芳,順帶把周圍四下也略瞟了一眼, 連忙垂下眼簾來。
因着近年來家中經營得頗爲有聲有色, 經濟狀況也還算景氣, 年下花自芳便把家中裡裡外外翻修一新, 如今見佳惠拿眼打量, 不禁微露自豪之色,又讓道:“姑娘請。”
此時家中只有花自芳母子和珍珠的小妹在, 本以爲來的是寶玉,見來了兩個外客,也是訝然,花自芳和珍珠自上來引見不提。
珍珠的小妹怕生,見來了外男便往裡面房間去了。珍珠每每回家都會給小妹帶些胭脂水粉之類的當做小禮物,今日出來得匆忙,一時倒忘了。身邊有着客人在不好多說什麼,眼見着妹妹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透出遺憾,珍珠也只有假裝沒看見地顧左右而言他。
自己的衣袖卻被隔着桌子在底下被人拉了一下,珍珠手一動,手心已經被人塞了一樣東西,約莫是個盒子。眼光順着衣袖看下去,珍珠不由驀地擡起頭來,目光和對側之人撞個正好,對方卻是很有禮貌地回了一笑,眼神朝着珍珠小妹的房間略略一飄。
自己的掌心,端端正正放着一個素雅的白瓷描花的胭脂盒。
這廝怎麼會準備這一手?不過若果不是特意買的,難道一個男人有收藏胭脂的癖好?
珍珠忽然覺得脊背發涼,手一抖就想把胭脂塞回去,奈何腦中又浮現出小妹水汪汪的一雙大眼,暗歎一句冤家,頭皮發麻地握了胭脂盒走向小妹的房間。
在小妹面前打開盒子之後,珍珠意外地發現胭脂的成色居然也不錯,雖然比起寶玉房裡上好胭脂擰出汁子配花露蒸的那種差了好些,但是在平民中間也算比較高檔次的的了,送太好的反而不符合珍珠的身份了。
賴尚榮是和柳湘蓮廝混多了品位上升了麼,連選胭脂的功力也老道起來了。
珍珠安撫了小妹,從房間裡出來,便發現哥哥和賴尚榮正聊得很歡。站在門口聽了聽,似乎是在聊什麼官職補缺的事,印象中賴尚榮是有捐了一個虛銜在身上的。珍珠也沒多留意,看了看沒見着母親的身影,便走出來問哥哥:“媽呢?”
賴尚榮笑道:“伯母要留我們用午飯,我想着你難得回來一趟,就自作主張替你應承了,我和佳惠也沾光。”說着又看着佳惠一笑,佳惠怔了怔之後連忙轉開臉,又恰恰對上花自芳的一張笑臉,忙忙點了頭又垂下眸子。
珍珠本來就打算了在家吃飯的,然而此刻見賴尚榮一副自來熟的模樣,不知怎的還是心裡冒火,走過來在佳惠旁邊坐下,慢慢說道:“你倒是不見外。”
賴尚榮點頭道:“我從沒把花大哥當外人。”說完回眸對着花自芳一笑,花自芳居然也挺感動地回了一笑。
珍珠看他兩個眉來眼去,有些氣悶地抓了一把瓜子,帶着佳惠坐到院子裡聊天。偏偏耳朵不安分,兩人的談話不時有一句半句飄入耳中。
只聽花自芳笑道:“若是能補個實缺,也就是個正經官老爺了。我先恭喜老爺了。”
賴尚榮也笑道:“這話說給旁人聽聽便罷了,你說了我卻要生氣。”
花自芳道:“按說我們相識時間不久,難爲你待我如此親近。”
話音落下,卻一時再沒有聲響,珍珠等了半晌,等來的卻是自家哥哥的笑聲:“我今日和你喝乾了這一壺。”
裡頭一陣窸窣聲,賴尚榮朗聲笑道:“花伯母果然好手藝。”佳惠也聽到了,便和珍珠說道:“裡頭像是開飯了。”
珍珠聽到賴尚榮贊好,也坐有些不住,點點頭拉着佳惠站起來道:“我們進去。”進去一看卻只是一道最尋常不過的麻婆豆腐,桌邊也只有賴尚榮一個人,便扶了扶額問道:“我母親和哥哥呢?”
賴尚榮衝着廚房努了努嘴,對着珍珠微笑:“廚房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尚榮只好等在這裡。”說着對着兩人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動作居然稱得上優雅。
珍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拉着佳惠坐下,桌上早已鋪上了潔淨的碎花桌布。廚房那邊花自芳端着幾盤菜又出來了,對着珍珠笑道:“原以爲寶二爺來了必定是不留下吃飯的,不想來的是賴兄弟和這位姑娘,倒是怠慢人家了。”
賴尚榮道:“沒事,我並不把自己當外人,大哥不怪我唐突就好了。”
珍珠暗暗在心裡翻白眼,想道:“連稱呼都改了,直接就叫大哥了,可不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正在腹誹之間,只聽身旁的佳惠柔弱道:“我叫佳惠,一直跟着襲人姐姐的,也不是外人。”
珍珠見她未語先羞的樣子,不由笑着打趣道:“小丫頭,我知道你不是外人,卻不知你是誰的內人呢!”
珍珠戲謔的口吻十分自然,以前也經常和閨蜜開無傷大雅的玩笑,然而佳惠聽了卻霎時間白了臉,眼睛在花自芳面上轉了半個圈,低下頭諾諾着絞着手帕說不出話來。
珍珠本不自覺,一見佳惠的臉色才反應過來自己說得過頭了,連忙拉過她的手笑着撫慰,又連忙岔過話題去和賴尚榮東拉西扯。視線一轉過來,卻看見自家哥哥一臉驚詫地盯着自己,連夾在筷子上的菜都忘了放進嘴裡。
看來自己一時沒留神偏離襲人的軌道太遠了,珍珠連忙溫柔一笑,低下頭來扒飯,食不知味地吃完後,連忙拉着佳惠和賴尚榮逃也似的告別了母親和哥哥。
走上轎子之前,珍珠又握了握佳惠的手,輕聲道:“我是真沒把你當外人,纔開玩笑的。可不要生我氣了。”
佳惠咬着脣點了點頭,一貓腰鑽進了轎子。珍珠看她坐了進去,這才轉身坐進自己的轎子裡來,賴尚榮幫忙揭簾子,在耳旁取笑道:“和第一回園中相見相比,姑娘真是讓尚榮大開眼界了。”
珍珠慢慢記起,第一次在大觀園門外相見,宿醉的賴尚榮,爲了柳五兒而跟蹤自己。言語交鋒之間,兩人俱是相互打啞謎,最後還是逼急了賴尚榮,打出白旗許了自己一個承諾。
眉梢眼角彎出柔和的弧度,珍珠似笑還嗔地看了賴尚榮一眼,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眸光流轉間的情致。賴尚榮愣了一下,轉瞬笑了開來,修眉一展,幾許風發意氣。而珍珠早已放下車簾,不曾瞥見這一笑中的舒心愜意。
“起轎吧。”賴尚榮一揮手,兩頂轎子輕輕一晃擡了起來前進。
珍珠坐在轎中思來想去,終於還是把轎簾掀開了一角,問着悠閒騎馬的賴尚榮。
“你和我哥是如何認識的?”
“在榮國府大門口。”賴尚榮看珍珠神情迷惑,又補上一句,“司棋打你的那一日。”
珍珠恍然。賴尚榮接着道:“我並不知道他是你哥哥,那一日剛好從馮府一路過來有些醉意,見他意緒頗爲消沉地站在榮國府的石墩子後面,便拉了他去喝酒。”他微微擡起頭,似在回憶當日情景,又笑道,“花大哥酒量極好。”
珍珠若有所思點點頭,正欲放下轎簾,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按住了她的手。珍珠大驚,連忙要伸手拍開,賴尚榮的手卻又即刻鬆開,只聽他漫然笑道:“我今兒才知道,他竟是你的哥哥。走到巷子裡我才反應過來,可不正是緣分。”
珍珠狠狠瞪了他一眼,禁不住回了一句:“前頭的是緣分,今兒這事你敢說你不是故意?”
賴尚榮怡然而笑,並不說話,只伸手幫珍珠放下了轎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