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深, 怡紅院的燈火也一盞盞亮了起來,丫環們坐在廊前的長條石凳上吃着瓜果看着月亮,各各嬉笑打罵——寶玉的院子裡是沒有什麼顧忌的。
寶玉屋子裡只得珍珠和麝月兩人。珍珠坐在凳子上, 拿頭上的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桌上紅燭的火苗, 心裡暗暗發急。麝月坐不安穩, 在房裡來來回回轉着圈, 也是愁眉不展。
“二爺要是再不回來, 太太又派人來問,這可怎麼好。”麝月在嘴上喃喃自語,不禁有些埋怨地看了珍珠一眼。這襲人素日最是謹慎小心的, 怎麼今日倒徑自拋了寶玉,和佳惠兩個先跑回來了。
適才王夫人遣了彩霞來尋寶玉, 道是馮大奶奶送了東西來, 不準人拆, 叫寶玉親自去拿。珍珠麝月知道王夫人同賈政一般,不喜寶玉同優伶戲子廝混, 便不敢回話說是在蔣玉菡那,只得扯謊說是去了北靜王府上。由珍珠去把盒子拿了回來,順道回了王夫人。
這一關雖是躲了過去,二人只恐寶玉回來便直奔賈母王夫人處了,又恐寶玉一時痛快說漏了嘴, 連累兩人不說, 自己又惹長輩生氣。珍珠遂遣了佳惠上門口守着, 只待寶玉一回來先和他通個氣。
然而等了許久仍是不見寶玉的影子, 估摸着時辰司棋那邊也快要洞房了, 寶玉萬萬沒有留下的理兒,兩人這纔開始坐立不安。
珍珠聽了麝月所說, 也是頭疼得緊,皺眉想了一想,放下手裡的簪子,商量着由麝月留在寶玉房裡坐鎮,自己去二門喚人找寶玉的小廝掃紅,讓他悄悄兒的去蔣家打探打探。
二人分了工,珍珠便繞着牆根子出來,此時園門早已關了,珍珠也只和守夜的婆子們說寶玉的東西落在掃紅那裡了,讓婆子們去把人叫來。
這邊廂掃紅還沒叫來,那邊廂麝月已經跑過來低聲告訴說寶玉回來了,又耳語幾句,珍珠不由失色。連忙和守夜的婆子說時辰已晚不必再去了,又把準備給掃紅跑腿的幾百錢拿給婆子們分了,急急忙忙同着臉色發白的麝月一起趕回去。
“好好地怎麼把玉丟了?”珍珠有些信不及地問麝月。
麝月慘兮兮地搖頭,只道:“這回要還是假丟就好了。”
兩人回到寶玉房裡,佳惠正等在門口,見狀忙不迭迎了進去,卻見寶玉正由秋紋服侍着漱口,一旁碧痕捧着衣服準備換過。
麝月看珍珠一眼,便走上前去接過寶玉的衣服,對着二人道:“這裡我們來服侍,太太有話要襲人帶給寶玉,你們先睡去吧。”麝月在寶玉跟前的資歷原比二人早,兩人也看出今日的情形不太對聞言便答應了一聲下去。
珍珠本不信神佛,倒是不擔心玉丟了寶玉會怎麼樣,只是唯恐上頭人怪罪下來擔不起。珍珠尚且如此,這邊麝月就更是惴惴不安,兩人一時都忘了要囑咐寶玉去看寶釵送的東西,一起憂心起寶玉丟玉的事情來。
寶玉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被問及丟玉的事,不覺神色懨懨,低聲道:“今兒出門本就沒帶什麼銀子,前兒三妹妹送我雙鞋穿,囑咐我出門子多給她帶些小玩意兒,我就想着幫園中姊妹都帶上一份,把銀子都扔給培茗叫他去挑……”
珍珠見他半日說不到重點,不覺跳腳道:“我的祖宗,你別淨扯那些有的沒的!”
“路上有個小姑娘要賣身葬父,實在可憐見兒的,又是一個清凌凌的女兒家,我見了怎能不幫。偏生培茗半日都不來,眼見着就要被幾個惡霸拉了走,我情急之下看到旁邊有個當鋪……”
之後的不消說,珍珠和麝月對看一眼,彼此心下都是瞭然。
寶玉皺眉道:“我本想偷偷回來週轉了銀錢便去把那玉贖回來,不知怎的等拿了錢來的時候,那當鋪的夥計說那玉給鋪子的主子奶奶拿走了,我的當票倒是在這,人還叫我明兒看看去呢。”
麝月皺眉急道:“這玉一時不在老太太就要問的,你當什麼不好偏偏要把這命根子當了!”
寶玉也是沒有法子,苦兮兮拉了珍珠麝月的衣袖道:“好姐姐們,這玉也不是丟了,當票的期限沒過,是拿的回來的,好歹勞煩姐姐們多替我遮掩一兩日。”
珍珠甩開手不去理他,麝月也深知寶玉的性子,說幹了舌頭也是不改的,一時也坐着生悶氣。倒是寶玉一心要轉移她倆的注意力,眼睛轉轉自己看見了桌上的盒子,便訕訕笑道:“是什麼好東西,特意給我留着的?”
珍珠不說話,麝月瞟了一眼,氣結道:“寶姑娘送來的東西,貼着封條呢,也沒敢給爺開。”
寶玉賠了一個笑臉,伸手便接了封條去開盒子,珍珠和麝月雖然正在氣頭上,也不免略略回眼看了一看。
只見寶玉半個身子隱在燈下,側臉投下的陰影剛好把盒子擋掉,叫二人看不清是何物件。只聽寶玉歡呼了一聲,抓起盒內的東西便把盒子一拋,盒底卻壓着一張紙,經此一動作便悠悠盪了出來,正落在珍珠腳邊。
珍珠俯身拾起那張小箋,隨意掃上一眼,便明白了寶玉爲何而喜。不知怎的心裡卻沒有半分歡喜的意思,拿好那紙片站直身子,看着一頭熱的寶玉冷冷哼了一聲。
此時麝月也看清楚了寶玉手中所持物事,不覺也驚喜地叫出聲來,撲上前來劈手奪過,便開始左看右看有沒有損傷。
寶玉把珍珠的冷哼聽在耳中,連忙走過來好言好語撫慰。如此殷勤神色珍珠也看得多了——每回寶玉闖了禍都是如此。然而這一番實在是嚇人不淺,珍珠大驚一場之餘卻也看得格外清楚。
寶玉的個性是斷乎改變不了的,他可以爲了林妹妹而溫存體貼,可以因爲捅了簍子而低聲下氣賠不是,可以遷就院子裡嬉笑打鬧的小丫頭……然而這麼一個生於深宅,長於婦人之手的貴公子,要改變自小養成的習氣卻是難於登天。
而寶玉這般性子下去,遭殃的不會是寶玉自己,只會是跟隨寶玉的人。
這一回當玉算是有驚無險,當到薛家的當鋪裡,薛寶釵看見了叫人打包送回來。然而今天可以爲了一個路人當玉,明兒指不定會爲了哪個人把家裡搬空了。珍珠的眼光慢慢轉到手頭的紙箋上,寶釵的端正字跡一句句說得不錯半分。
“莽撞行事,置府中人於何地?二兄舉動不知念他人,情可諒而行堪罪,切切。”珍珠默唸着最後一句,淡漠了面上的神色,最後的一絲氣惱也蕩然無存了。
珍珠把手上的紙箋交給身邊的寶玉,看了一眼麝月手上的通靈寶玉,扯了一個笑問道:“二爺的玉還好麼?”麝月連忙點點頭,伸手就要把玉遞過來,珍珠擺擺手道:“是好的就好,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說着便轉身自己伸手打了簾子回房去。
寶玉本想去攔,到底還是被麝月拉着帶好了通靈寶玉,又推了去王夫人那兒回話,待得回來時,珍珠屋子裡的燈已經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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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麝月哈欠連天地被珍珠敲了門叫出來,尚未來得及嘟囔,已經被對方一本正經的神色鎮住。
珍珠一本正經地看着麝月道:“我要把今天的事告訴太太。”
麝月馬上就被唬清醒了,連忙拉着犯渾的珍珠鄭重道:“你瘋魔了!今兒的事沒露餡已經萬幸了,叫太太知道,還不得是一場雷滾九天的大風波?你素來最體貼二爺不過的……”
話還沒說完已經被珍珠慢悠悠打斷,聲音算不大,卻透着從未有過的堅定。
“麝月,這事不給二爺一個教訓,多早晚他都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更何況,回了太太,我也不打算再繼續在這院子裡待多久了。”
麝月一驚未去再添一驚,連忙仔細看了一看珍珠,見她不似犯渾的樣子,不覺緊聲道:“這是爲什麼?你不在這院子裡還有誰能在,回太太是一回事,你的走留是一回事,可得撇清了看。”麝月是襲人一手提溜上來的,一向是襲人的追隨者,如今大喇喇地聽珍珠說要走,下意識就是拼命阻攔。
“你說的不錯,這確實是兩回事,但是你以爲我半夜叫你起來做什麼?”珍珠歪着頭看了一看緊張的麝月,忽然就笑了,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說道,“寶玉當玉的事,我想要你來說。”
麝月一怔,再擡眼時珍珠已經收了手笑道:“我是真心幫你。如果我來說,太太只會更加器重我,然而以後要留下的畢竟是你。”她轉過頭看了看天色,用麝月漸漸聽不清的聲音低低笑道,“不怕告訴你,我已經寫好信了,明兒再給……還欠我一個忙要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