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爺爺,奶奶啊?”玲玲懵懵懂懂地問,“是以前去過的,那兩個老人嗎?”
“不是。”蘇小玉心頭一陣莫名地發堵,“是媽媽的爸爸媽媽,你懂嗎?”
玲玲似有所悟地說:“哦,不是爸爸的爸爸媽媽,對嗎?”
蘇小玉沒好氣地說:“不要提爸爸。你哪有爸爸啊?你見過嗎?沒有,就不要瞎說,知道嗎?明天,爺爺奶奶來了,你不要提到爸爸兩個字,聽到了嗎?”
這樣教育了一番,她回到家,就脫了外套,捲起袖子忙起來。她平時一向吃得很簡單,不是吃不起,而是沒時間弄。早晨和中午只吃一兩個煎餅,晚上女兒回來了,才做一二個她喜歡吃的菜。現在爸爸媽媽來了,怎麼能馬虎?
她把媽媽喜歡吃的1斤多時蝦的茫剪掉,用鹽水煮熟,將2斤多精肉剁成肉醬,做成爸爸最喜歡吃的獅子頭,把3斤多一隻殺好的雞,4斤多一條青魚洗淨,掛在屋檐下……一直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憊的身子睡覺。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給女兒穿上了一身漂亮的童裝,給她精心紮了兩隻好看的羊角辮,自己也稍稍收拾了一下,又對女兒叮囑了幾句,才把她送到學校。
到了學校,她跟老師打招呼說:“邢老師,蘇玲玲,今天下午請假半天。她爺爺奶奶從陝西來看她,中午,我就要來接她回去。”
她提前一個多小時,來到火車站接爸爸媽媽。她在七八年前從那裡出來的南二出口處轉着,看着裝飾一新的火車站南廣場,想起自己兩次在這裡進出的情景,心裡不禁生出許多感慨。當站內喇叭裡播送:“請接親友的旅客注意了,從西安方向開來的T140次列車進站,停靠6站臺。”不知怎麼搞的,她一聽這高亢親切的喇叭聲,心就遏制不住地急跳起來,是馬上要見到久別的雙親而激動呢?還是爲自己這一段荒唐的人生而感到慚愧?抑或是怕被雙親責罵的緊張?
她說不清,呆呆地站在出口處前面,一眼不眨地看着潮水一樣從站內地下道里瀉出來的人羣。過了好一會,她纔在人羣中發現了爸爸媽媽的身影。
我的天哪,這是我的爸爸媽媽嗎?怎麼這麼老了啊?尤其是媽媽,老得簡直認不出她了。頭髮裡閃着晃眼的銀絲,臉上佈滿棘人的皺紋,皮膚似乎也黑了許多。她心裡一陣疼痛,原本漂亮要好的媽媽,怎麼會變成一個老太婆了呢?難道是被我氣成這樣的嗎?
正這樣想着,爸爸媽媽已經走到了她面前。很顯然,他們也都快不認識女兒了,瞪大眼睛打量着她,驚呆了。他們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十九歲離家出走的天真漂亮的女兒,竟然變成了一個快認不出來的少婦,皮膚乾燥,神情矜持,緊張,整個人顯得那樣地陌生,可憐。
“爸爸——”蘇小玉先是羞澀地叫了一聲。
爸爸一驚,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
“媽媽——”她又提高聲音叫了一聲。
媽媽愣了一下,就張臂撲上來,帶着尖銳的哭腔喊:“小玉,我的女兒啊——”
“媽媽,嗚嗚——”蘇小玉也撲上去,與媽媽抱頭痛哭。母女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
“媽媽,我,對不起,你們啊……”蘇小玉邊涕淚縱橫地哭泣,邊發自肺腑地自責,還後悔得直跺雙腳。
周圍的旅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圍過來觀看。爸爸見看的人越來越多,上前將她們拉開。蘇小玉掏出手絹替媽媽擦乾眼淚,再擦自己的,然後領他們往廣場下面的地鐵走,她要節省七八十元的打的費。地鐵乘到漕寶路站下來,她再帶爸爸媽媽去乘開往七寶方向的車子。
下了公交車,爸爸媽媽隨她沿着那條水泥路往一個小村莊裡走去。環顧四周,他們的臉色越來越嚴峻。他們壓根也沒想到,女兒竟然租住在這樣一個雜亂不堪的村莊裡。跟女兒走進73號院子,站在她租住的小屋子門口,他們更是傻了眼。
這是一間至多十平米的西向小批屋,屋裡除了一張牀一張小桌子,就是些零碎的雜物,別的什麼也沒有。
“你們,就住這,蛋殼一樣的小房子?”爸爸不相信地掉頭看着女兒。媽媽走進去,將行李放下來,在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板牀上坐下來,嘆息一聲說:“唉,這麼小的房子,你們,住得慣嗎?”
“已經不算小了,”蘇小玉邊揭鍋燒菜邊說,“這麼小的房子,房租還要300元呢。”她手腳麻利地忙了一會,纔對媽媽說:“媽媽,你幫我,看一下這竈。等它燒開了,把它關掉,我去接玲玲。”
她推着自行車一走出院子,媽媽就哧哧地哭了:“這孩子,好可憐啊。這麼漂亮的大上海,怎麼把她弄成這個樣子了呢?”
一會兒,玲玲被接了回來。蘇小玉把她從後座上抱下來,領着她走到門口。兩位老人看着這個彷彿從天而降的外甥女,驚訝得許久沒有出聲。
玲玲也怯生生地看着這兩個陌生的老人,儘管路上媽媽反覆教她,要她主動叫他們爺爺奶奶,她卻還是瞪圓眼睛看着他們,怎麼也開不了口。
蘇小玉對她說:“玲玲,媽媽怎麼對你說的?”
玲玲依然眨着眼睛不吱聲。她就拉女兒走到爸爸面前,以命令的口氣說:“叫爺爺。”玲玲這才怕痛似地輕聲叫:“爺爺。”
爺爺竟然烏着臉,一聲不吭。蘇小玉又拉她到媽媽面前說:“叫奶奶。”玲玲又害羞地叫:“奶奶。”
奶奶也有些不好意思,只用鼻孔出氣一般嗯了一聲。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抱起她,細緻打量起來。打量了一會,轉頭對丈夫說:“這孩子,長得倒有點象小玉。”
爸爸沒好氣地說:“我看不大象。一般來說,女兒象爸爸的多。”
誰知,小玲玲看了看媽媽,認真地說:“不對,我沒有爸爸。”
說得爺爺奶奶都一愣。蘇小玉心裡一刺,眼睛溼了。媽媽被感染,也用手去抹眼睛。爸爸則有些生氣地說:“怎麼沒有爸爸?他人呢?去找他,豈有此理?就這樣不明不白好了?不可能。”
蘇小玉一直弄到兩點多鐘才吃到中飯。她搞了一桌子菜,還給爸爸買了一瓶五糧醇,媽媽買了一瓶酸奶,但這頓飯卻吃得很沉悶,一家三代人都沉着臉,誰也高興不起來。儘管蘇小玉不停地給爸爸媽媽搛菜,還不住地教女兒叫他們爺爺奶奶,小屋裡卻依然充滿了尷尬的氣氛。
吃了飯,蘇小玉領爸爸媽媽在村莊裡走了一圈,看了看她的吃飯工具——煎餅車,又偷偷把正在埋頭修車的老黃指給他們看,還悄悄領他們在老施的剃頭店前轉了轉,然後回到租住的小屋裡,坐下來說話。當她向爸爸媽媽講到一個人懷孩子的痛苦,生孩子的危險時,母女倆再次哧哧地哭泣起來。
這回,連一向不輕易掉淚的爸爸也紅了眼睛,用手抹着眼淚說:“真是作孽啊,你前世作了什麼孽?這生要吃這種苦頭?你這不是在尋死嗎?不知道腦子裡是怎麼想的?說走就走了,走了,就再也沒有音信了。你怎麼就這麼相信人呢?現在這個社會,除了爸爸媽媽,還有誰能相信啊?”
爸爸越說越生氣,“你不光把自己毀了,把我們也害苦了,你知道嗎?沒出來的時候,你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可現在,你自己看看,都成什麼樣子了?象個三十歲的女人了。我看着,心裡難過啊。”
蘇小玉羞愧難當地低下了頭。
媽媽的口氣就軟和多了:“你走了以後,我們都快急瘋了。你爸不停地打你的手機,卻是一直關機。我們就耐心地等,心急如焚地等了幾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直等到一個多月,沒有你的消息,我就急得上班也沒心思了,一天到晚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所有知道的人,也都爲我們着急。後來,我就纏着你爸,一起到上海來找你。”
“啊?你們,真的來上海找過我?”蘇小玉吃驚地擡起頭,萬分內疚地看着他們。
“怎麼沒來找啊?”媽媽怨尤地盯着女兒說,“我們到了上海,可是人山人海,到哪裡去找啊?也不知道問誰好?就盲目地在街上走來走去,看着人羣中跟你一般大的女孩子,一個個地認,可眼睛都看花了,一個也不是。你爸也是,一點主意都沒有,想不到去找警察求助,也不肯開口問人家,只曉得生氣。後來,他在一個打字間裡,打了幾十張尋人啓示,在火車站附近的電線杆上,一張張去張貼。貼好以後,等了三天沒有音信,就催着我回去了,一點耐心都沒有。”
爸爸搶着說:“噯,你有耐心了?動不動就抹眼淚,還說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