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象你,也是細身腰,長條子。”曉芳依然比較着她們母女倆的長相,“面孔嘛,你是瓜子臉,你女兒……”
“莉莉,這是你曉芳嫂。”媽媽有些着慌,連忙轉換話題說,“她可能幹了,嫁過來兩三年,家裡就砌了樓房。”
正說話間,外面又走進來五六個鄉親。屋子小,坐不下,他們就站在門口看,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嘻嘻哈哈。
莉莉能聽懂他們的一些土話,除了誇她漂亮外,就是議論媽媽和周寶昌的事。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婆,擠到門框邊說:“寶昌前世修了什麼福啊?娶到這樣一個好媳婦。唉,沒有這個媳婦,這些日子,他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一個黑臉的男人喉嚨響亮地說:“所以這裡的人都誇她,連村裡和鎮上的幹部,都說她人品好,有傳統美德,叫我們要向她學習。”
“聽說,縣裡還要給她發獎狀呢。”另一箇中年婦女說。
這些話好象都是有意說給莉莉聽的。莉莉垂着眼皮不看他們,心裡想,不管你們說什麼,反正這次,我要把媽媽拉走,晚上偷偷逃出去,再也不回來了。
哼,憑什麼呀?要把一個人的一生丟在這樣一個窮人家,浪費在這樣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身上?莉莉沉着臉想,就貪幾句好話?獎狀?有個屁用。爸爸正好沒有再娶,就讓他們復婚。這樣,我就又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鄉親們還在場院上你一句我一言地說着話,莉莉沒心思聽,眼睛掃來掃去觀察着這個家。
這座房子是座破舊的小五架瓦房。屋頂上閃着好幾顆小星星,磚牆上則眨着許多鬼一樣的小眼睛,地面更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走不好會葳腳呢。屋子裡也空空蕩蕩的,除了牀和竈外,幾乎是家徒四壁。西屋裡打着一大一小兩張牀,還有一隻老式的箱子和寫字檯,東屋裡是一副竈和一張吃飯的桌子,另有一些農具和農作物。屋檐下晾着幾件男人的內衣內褲,場院上有幾隻雞在一啄一啄地找食吃,竈門口蹲着一隻黃色的貓,正在好奇地看着她——這就是媽媽家的全部家產。
媽媽去竈上倒了一碗白開水,端過來,有些難爲情地說,“莉莉,媽媽拿不出啥好東西給你吃,就喝口白開水吧。”
莉莉聽着媽媽的話,看着她乾燥的皮膚和滿頭的銀絲,心疼得眼睛模糊了。媽媽怎麼這樣苦呀?這究竟是誰造的孽啊?
“你看,這個女兒,曉得心疼媽媽了。”外面有人同情地看着她,輕聲嘀咕。
“莉莉,你怎麼啦?”媽媽想強打笑容來安慰她,卻眼睛一紅,也溼了眼睛。但她馬上轉過身去,偷偷用衣襟揩着眼淚。
鄉親們唉聲嘆氣地議論了一會,走了。
媽媽沒顧得上跟女兒說幾句知心話,就拉着她去西屋看周寶昌。莉莉畏怯地躲在媽媽的身後,剛走進西屋,一股刺鼻的異味就包圍上來。她皺着眉頭和鼻子,遠遠地站在那張病牀前,不敢再往前走了。以前這個神氣活現的男人,這會兒象死人一樣,仰天躺在牀上,一動不動,但鼻孔裡還冒着熱氣,嘴在蠕動,眼睛也間或地眨着。
“寶昌,我女兒,莉莉,來看你了。”媽媽走到他面前,俯下身,輕聲說。
莉莉不高興地跺了一下腳,我哪裡是來看他的呀?真是。媽媽卻還返身來拉她近前去,莉莉不情願地只往前走了一小步,就犟住了。
這時,周寶昌把臉朝這邊轉了過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莉莉。莉莉一聲不吭地看着他,心裡有些害怕。他原本醬紫色的臉變得蠟黃浮腫,神情有些癡呆,但眨動的眼睛還顯示着他有知覺和思維。
果真,他的嘴動了,聲音很低地說:“我,對不起,你們。莉莉,你,還是,叫你媽,回去吧。”
“你又胡說些什麼呀?”媽媽埋怨他說,“我回去了,誰來伺候你?你兒子在外面打工,你現在還有錢請得起傭人?不要再說這個話了,啊。”
“我,不好,意思,再連累,你們了。”周寶昌吃力地說着,眼睛變紅,從裡面慢慢爬下兩串混濁的淚水。
以前怎麼不對我們好點啊?現在怎麼沒有小女人來伺候你了?哼。莉莉不屑地想,沒好氣地掉頭就走。
媽媽從西房裡出來,開始忙着燒飯。她在家裡看來看去,實在找不到什麼菜燒給女兒吃,只得去場院上的自留地裡,鏟了一把菠菜,摘了一盆扁豆,進來手腳麻利地揀起來。
莉莉要蹲下來幫媽媽一起揀,媽媽說:“不要髒手了,你路上累,休息一會。”
媽媽的手很難看,手背上的皮膚象老樹皮一般粗糙,根本不象一個女人的手。媽媽真的好辛苦啊,莉莉又心疼地想,你看她,跟以前簡直象兩個人,老相,憔悴,卻勤勞能幹,手腳利索。真是奇怪,她怎麼有心思天天這樣乾的呢?她哪裡來的這種勁頭啊?莉莉百思不得其解,換了我,早就逃之夭夭了。
一會兒,媽媽揀好了菜,然後淘米燒飯。米下了鍋,媽媽又打了兩個雞蛋,放在米飯鍋上燉好,就坐到竈背後用柴火燒起來,邊燒火邊跟她說話:“莉莉,今天,就將就着吃點。明天,媽媽去趕集,買點肉和魚,燒給你吃。”
莉莉噘着嘴說:“吃倒無所謂,哪怕就燒一碗青菜,我心裡開心,吃着也是香的。可你……”
“沒想到媽媽,會是這個樣子,是吧?”媽媽搶過話頭說,“唉,你寶昌叔出事後,家裡的一切都變了。我們本來想等賺了錢,在南匯買一套房子。你叔叔呢?一直想買一輛車子。我總是不讓他買,想先買房子。可想不到,那天晚上,他騎了摩托車從一個路口經過,突然從路邊衝出來一個小青年,擋在路中間,說是要搭他的車。你叔叔說,他不搭人。那人說,我有急事,到鎮上一百元怎樣?你叔叔動心了,他想只幾里路搭一下,能賺一百元錢,爲什麼不賺呢?就讓他坐到後座上去。沒想到那個人轉他身後,裝作坐上去的樣子,拿出藏在褲子袋裡的一把鉗子,對着他的後腦勺就是一記。你叔叔被打暈了,蹲在地上,滿頭是血。這時,從旁邊又衝出來一個人,拿着一根樹棍,對着他身上的要害部位一頓毒打,然後揚長而去。好在被人發覺得早,搶救到醫院,才救活了一條命。”
莉莉聽呆了。媽媽站起來到竈上了忙了一陣,又坐到竈背後說:“醫院搶救要錢,我沒辦法,只好把準備買房子的二十萬元存款拿出去。後來不夠,我又把垃圾收購站便宜賣了,給他看病。賺的錢全部看光,還做了幾萬元的債。好在今年,這裡的農村合作醫療給報了一部分。村裡,鎮上,都給照顧了一點。我種種責任田,一年也能掙萬把塊錢,補貼些家用。他兒子在外面打工,也經常寄些錢回來,給他買藥看病。我本來想,等他的病情好了一點,家裡的境況好轉了,再打電話給你,沒想到你,倒先摸過來了。”
莉莉把找她的經過簡單說了一下,就有些迫切地說:“媽媽,你爲什麼要伺候他呀?我真搞不懂,以前,他是怎麼對待你的?這樣下去,你這一生,不就白白送在這個窮地方了嗎?不行,我不能讓你再這樣下去了。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與爸爸復婚。爸爸一直沒有再娶,就是在等你。”
“莉莉,你說什麼哪?”媽媽打斷她說,“他要是不出事,我倒是可以考慮的。現在他這個樣子,我怎麼能走啊?”
“怎麼不能走?”莉莉壓低聲說,“明天天不亮,我們就偷偷逃出去,先乘車到巢湖,再乘火車回上海,難道還有誰來抓你啊?”
“這個孩子,虧你想得出來?”媽媽苦笑了,“唉,媽媽也不是沒有這樣想過,可是,做人不能這樣絕情。人,還是要講點良心的。”
莉莉不理解地瞪着媽媽:“媽媽,我發覺你,真的越來越傻了。他對你有什麼情啊?跟這樣的人,還講什麼良心呀?”
“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也就是我被你爸爸趕出來的那段時間,可以說是他救了我們。那時,我不得不離開那個服裝廠,抱着只有三歲的你,先是在鄉下租了一間小房子,然後一邊找工作,一邊找男人。可是工作一時找不到,男人也都嫌棄我們。我身上的錢越來越少,眼看吃飯的錢都快沒了,又沒有臉面退回孃家去,你說我怎麼辦?真是走投無路啊。我曾經想把你送給別人,然後自殺。”媽媽眼睛紅了,伸出粗糙的手去抹眼淚。
“後來有人,幫我作媒說給他。”媽媽抹乾眼淚,繼續說,“他那時已經從合肥到了上海,借錢辦起了垃圾收購站,還清了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