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慕琛的書房內漸漸變得終日煙霧繚繞,濃烈的香菸味佔據了房間,男人總是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眼神淡漠而悲涼。
他的指間永遠都夾着一支香菸,香菸代替了食物和水,成爲了他必不可少的良伴。
“查出來了?那天在獸醫院外襲擊晚晴的是什麼人?”他聲音嘶啞的問。
“報告BOSS,是一個叫‘流星’的殺手組織的人,他們派出的是組織中的精銳,也就是黑白兩道都有着相當名氣的影鋒堂的殺手。”面前的屬下畢恭畢敬的答道。
男人低低笑了一下,嘴裡緩緩吐出兩個字:“‘流星’……”
從今天起,這個組織,就是他歐陽慕琛的敵人。
“傳我的命令,以後‘流星’的人,見一個,殺一個。”
他仰靠在寬大的皮椅上,微微仰着頭,吐出淡藍色的菸圈,那煙霧很快在眼前消散了,面前的下屬正好擡起頭,看到了一雙異常冷酷,卻有透着淡淡絕望的眼睛。
“你這是在自殺你知道嗎?!”深夜,書房內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歐陽慕琛半躺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表情居然是快意的,一種喝醉了似的愉快從他那雙濃黑的雙眸中透射出來。
卻叫看得人暗暗心驚。
從沙發上垂下來的那隻手,頎長而蒼白,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消瘦一些。
那隻手中,鬆鬆的握着一隻酒瓶。
謝堯無奈而又氣憤的上前,一把奪過那隻酒瓶,將它狠狠的摔在一旁。房間內的酒氣剎那間又濃烈了許多,混合着煙氣,似乎還有淡淡的血腥氣,讓人十分難以忍受。
謝堯並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此時此刻,面對這樣的景象,更加的不痛快,那股從心底裡竄起來的火氣讓他恨不能將沙發上的人拽起來暴打一頓,好讓他清醒一些,可是他不能。
歐陽慕琛是他的朋友,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朋友,是唯一一個,從來都無條件支持他、幫助他的朋友。
然而這樣一個人,卻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是毛病。
謝堯是個醫生,他可以竭盡所能的去治療他身上的疾病,而他內心中那些陰影和傷痕,他毫無辦法。
他認識歐陽慕琛多年,經過對他的一些所作所爲感到痛心和無奈,但是又因爲了解他的爲人,而不得不去理解他,甚至做出一些“助紂爲虐”的事情。
比如寧晚晴所做的引產手術。
比如歐陽慕琛想做而來不及做的,讓寧晚晴永遠忘掉那段回憶的腦部手術。
謝堯深深的明白,對於歐陽慕琛來說,寧晚晴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光亮,甚至於是唯一的活下去的動力和支柱。
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被愛,一旦他愛上某一個人,對於那個人來說,是幸運,也是不幸。
他總是想把所有他能給的都給對方,不論對方是不是真的想要。
他強行掠奪對方的一切,從身體到心靈,他全都要佔據。
他渴望對方的擁抱,親吻,哪怕一個溫柔的眼神,都能讓他欣喜若狂。
在愛情面前,他是任性的,那種幾乎不管不顧的付出和索取,大概沒有幾個女人能夠招架得住。
謝堯甚至曾經慶幸寧晚晴的失憶,因爲只有失憶了的寧晚晴,才能夠完全去適應歐陽慕琛的要求。
在那一段時間裡,歐陽慕琛看起來是幸福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幸福。
然而現在,寧晚晴的死亡,帶走了這種幸福。
他整日不吃不喝,一味抽菸酗酒,謝堯毫不懷疑的認定,也許,他是想以這種方式追隨寧晚晴而去。
“歐陽慕琛,你真的想死嗎?”謝堯看着躺在沙發上那個微微合着雙眼,面容憔悴到極點的男人問。
過了很長時間,他聽到他的回答。
那聲音嘶啞而低微,好像竈膛中即將熄滅的柴禾一般。
“不……晚晴的仇還沒有報完,她……她的……也還沒找到……”
他仍然說不出“屍體”兩個字來。
哪怕他其實已經承認他的晚晴已經死去。
可是,他不敢去想象她死去的樣子。
只要一想到她徹底消亡於這個世界,他整個人就幾乎痛到窒息。
謝堯不忍的看着他,重重的嘆息。
“如果這些事全部做到了呢?你要怎麼辦?歐陽慕琛,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體現在已經經不起糟蹋了?你如果想死,就找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去死——你這副樣子,讓我怎麼看得下去?”
歐陽慕琛閉着眼,嘴角輕輕牽扯了一下:“我沒讓你過來——你自己要來,來了又擺一張臭臉,謝堯,你何苦?滾吧……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安安靜靜的……說不定,她還會回來看我……”
“歐陽慕琛!”謝堯再也忍不住,衝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醒醒行不行?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就你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邋遢模樣,她怎麼會喜歡?她就是做了鬼,也不願意看見這樣的你!你振作一點行不行?!你像個男人行不行?!”
他彷彿失了骨頭一般,任謝堯拉着拽着,怒吼着,卻不肯做出任何反應。
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似鬼,拉扯中從襯衫內露出來的鎖骨也消瘦的可憐。謝堯悲哀的意識到,被他這樣抓着領子上半身懸在空中的人幾乎已經沒什麼重量。
他的臉頰也凹陷下去了,眼睛下是重重的青影,緊閉的嘴脣乾裂、毫無血色。
這一切仍然無損他那種被神眷顧一樣的英俊。他身上散發着一種瀕死的美感,如果黑夜中從天邊靜靜墜落的星子一般,令人心悸。
“謝堯……”
他的嘴脣忽然輕輕蠕動了幾下。
謝堯停下動作,緊緊盯住他:“你說什麼?”
“我好像……看見她了。”
他眼睛半睜着,望着某一處。
謝堯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什麼也沒有。那裡只是一片漆黑的夜。
濃重的黑色中,甚至連一絲光都沒有。
沒有寧晚晴。
怎麼可能會有寧晚晴?
他不禁轉過頭看向他:“你看錯了。”他說。
“不,她在那裡。”
他仍然固執的望着那片濃黑的夜空。
眼神中迸發出許久未曾有過的光亮。
蒼白的脣邊帶着一絲溫柔的微笑。
謝堯再次看過去,那裡依然如他預料中一樣,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存在。
那麼,一切只可能是歐陽慕琛的幻覺罷了。
這時,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擊中了他,令他下意識的回過頭去——
他看到歐陽慕琛微笑的脣角溢出刺目的鮮血,那鮮血源源不斷的,沿着他瘦削的下頜滑落,一點一滴的,落在了沙發上,地板上。
謝堯這時才發現,被菸灰、菸蒂覆蓋的地板上,原本就有着乾涸的血跡。
原來這就是起初他剛進房間時聞到的那股血腥氣的來源。
因爲房間的昏暗燈光和雜亂的景象,這些血跡才被他所忽略。
歐陽慕琛吐血的現象一定已經不止一兩次了……
他膽戰心驚的望向他,只見他臉上灰敗卻平靜,與此同時,眼中的光芒正在一點點消逝……
他大聲喝道:“歐陽慕琛!你以爲死那麼容易嗎?萬一寧晚晴沒死怎麼辦?萬一你死了她還活着怎麼辦?萬一她回來找你怎麼辦?!你之前不是說要讓她懷孕嗎?這都兩個多月了,萬一她已經懷上了怎麼辦?歐陽慕琛,你不能死!你聽見沒有?!”
寧晚晴猛然從牀上坐起來。
寂靜的黑夜裡,她感到自己的心臟正劇烈的跳動着,打鼓一般,讓她莫名的發慌。
這到底是怎麼了?
她不由自主的喘息着,胸口不正常的跳動,令她有種窒息般的痛感。
她慢慢的調整着自己的呼吸,顫抖着伸出手,抓住放在牀頭櫃上的遙控,按下開關。
一室明亮。
驟然來襲的光亮令她微微眯起了雙眼。
她環顧着周圍熟悉的一切。
這是她的房間,這裡是平靜而安寧的,本不該讓她害怕。
但她仍然奇異的,被一種恐懼的情緒懾住了。
她在恐懼什麼?
又有什麼,能夠令她恐懼?
她慢慢的回想着……
而後,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剛剛所做的一個夢。
那是一個無比雜亂的夢。
像是許多許多的片段,被一個拙劣的剪輯師胡亂拼湊在了一起。
她看到溫馨的黎明,盛放在窗臺的百合。
鏡頭從窗前移到牀上,深藍色的枕頭上,一個男人慢慢張開眼睛。
他的眼睛是漆黑而明亮的,眼睛的形狀修長而美麗。
那雙眼睛帶着溫柔的笑意,靜靜凝視着臂彎中熟睡的妻子。
“寶貝,我愛你。”
他輕輕地低下頭,無限溫存的,在她的嘴脣上印下一個吻。
然後,他閉上眼,重新又睡着了。
可是接下來,寧晚晴看到他站在黑暗的臥室前,眼神恐懼而慌亂。
“晚晴,你在哪兒?”
他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翻找着,連窗簾也不放過。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瘋狂的模樣。
彷彿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在燃燒着生命中最後的光亮。
……
明明只是一個夢,可卻是那樣的真實。
真實到,她以爲那就是已經發生過的一切。
她從不敢去想她離開後歐陽慕琛的生活會是怎樣,她害怕回想起那些過去,害怕自己會留戀和他在一起時曾有過的幸福,她知道自己此生都不會再和他在一起。
遺忘是最好的方法,就此斬斷一切的糾葛吧。
然而回憶卻總是侵蝕入夢,讓她在夢境中,不得不去記起那段時光。
她不勉強自己,她知道任何的感情都會隨着時間而沖淡,更何況,他們之間是一段無果的愛情,她對於歐陽慕琛來說,已經死去。
她想她會慢慢的忘掉他,今後的夢裡,也一定要努力不去夢到他。
而他,或許會因爲她的“死”而難過和痛苦一段時間,但是生活仍然會繼續,過不了多久,也許一年,兩年……不,大概要不了那麼久,他身邊就會有新的女人出現,代替她,給他帶來下半生的幸福。
我們互相忘掉對方,徹底的抹去彼此的痕跡吧,這是最好的方法。
寧晚晴想象不到的是,就在此刻,歐陽慕琛因爲急性胃出血被再一次送進了搶救室。
三個小時後。
歐陽慕琛醒來,看到面前面容嚴肅,眉毛緊緊皺成一個川字的謝堯的臉。
“慕琛,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謝堯口氣中透着一絲沉重。
歐陽慕琛躺在病牀上看着對方,臉色倒是十分的平靜。
“你或許已經猜到了。”謝堯嘆了口氣說,“診斷結果顯示,你得了胃癌。”
歐陽慕琛微微勾起了脣角,臉上居然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笑容:“還有多久?”
“三個月。”謝堯說,“不過現在開始化療的話……”
“我不會化療。”歐陽慕琛笑了一下說,“化療的話頭髮會掉光,那樣她會嫌棄我的。”
“你……”謝堯無奈,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讓我體面一點去見她吧。”歐陽慕琛說。
“慕琛……”
“你知道嗎?我剛纔夢見她了……”歐陽慕琛打斷他,臉上帶着笑意,因爲剛剛做完手術,他現在非常虛弱,聲音也輕到幾乎讓人聽不清楚的地步,但他仍然很愉快的向謝堯講述着他的夢境,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能夠聽清。
謝堯想,也許,他只是想找一個分享一下他的幸福罷了。
哪怕那種幸福,不過是一場來不及挽留的夢境。
“我夢到我們像以前一樣躺在牀上,她在我的臂彎裡熟睡,我醒了,偷偷親她的嘴角,可是她完全沒有反應,睡得像頭小豬一樣……”
“我還夢到我們一起去上學,她穿着校服,扎着單馬尾,揹着書包,漂亮極了……我騎着單車載着她,走在一條開滿白色花朵的小路上……”他臉上的笑容淡淡的,有些失落的模樣,“老謝,你說當初被風行雅帶走的小孩爲什麼不是我,而是我哥?如果一開始就是我……該有多好啊。”
“阿澤……別想了。”謝堯不忍的別過眼去。
可是歐陽慕琛這一天的話好像特別多一樣,自顧自的說着那些根本不像是他能說出來的那些話:“爲什麼只能帶走一個,留下另外一個?爲什麼和晚晴一起幸福生活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如果是我,如果是我……讓我瞧着她長大,看着她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一個漂亮的女人,我也會好好保護她,照顧她,不讓人欺負她……如果那個從小和她訂下終身的人是我,那我又何苦去做那些事?我又何苦那麼多年委曲求全?老謝……你告訴我,爲什麼命運要這樣作弄我?”
“阿澤……”
“不,你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也許我上輩子做了什麼錯事,所以這輩子沒有福分,即使用盡手段得到她,也無法長久……這是報應……”他微微合上眼睛,重複道,“這是報應,報應……”
“晚晴,你最近怎麼吃這麼少?”
儘管寧晚晴極力掩飾,但阮風華還是發現了她這段時間食慾減退。
起初他以爲是寧晚晴挑食,特意觀察之後,讓阮輕語去掉了她吃得少的那些菜,相反的,凡是寧晚晴吃的稍稍多一點的,他就會馬上讓阮輕語多做一些。
可是這樣連續幾天下來,寧晚晴仍然是食慾不振的模樣,每頓飯只是象徵性的吃一點點就作罷。
“我最近,好像不太有胃口。”見瞞不下去,寧晚晴索性坦白。
“沒胃口?”阮輕語輕輕皺起眉毛:“是不是這些菜做的不合你胃口?”
“不是,輕語姐做的飯菜沒問題,是我自己……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吃什麼都吃不下。”寧晚晴連忙說道。
“晚晴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皮軍野說,“難道是上次的傷留下了什麼後遺症?”
“要是這樣的話,馬上請玄玉過來一趟,或許我帶晚晴去玄玉那裡。”阮風華神情凝重道。
“哥,沒那麼嚴重……”寧晚晴說。
“晚晴,吃飯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會不嚴重?”阮風華仔細看了看寧晚晴說,“你這幾天氣色變差了……晚晴,你真的沒有瞞着我什麼事情?”
寧晚晴猶豫了一下,覺得再對哥哥說謊似乎不太好,乾脆老實交代道:“這幾樣總覺得胃裡有種噁心感,每次吃一點點就想吐……也不知道爲什麼。”
“難道是胃病?”皮軍野說。
“有點像……但是我也不確定。”寧晚晴說。
阮風華沉默着,沒有說話,而這時,阮輕語卻想到了什麼,情不自禁的看了阮風華一眼。
“給玄玉打電話吧。”阮風華說。 шшш тtkan ¢ Ο
“嗯,好。”阮輕語一面答應着,一面走到一旁去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她重新回到餐桌上,對阮風華說:“玄玉說晚上過來。”
阮風華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寧晚晴面前幾乎沒怎麼動過的飯菜,一貫淡然的面龐上再次露出了憂慮的神色。
寧晚晴覺得阮風華對她有點關心過度,她自己並不覺得有什麼大問題,所以才一直忍着不說,因爲她知道一旦說出來必定是這種結果,她不想看到阮風華爲她擔心的模樣,可是她這種心態,其實就和阮風華不願意看到她有一丁點不適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