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驟然鬆開她,從沙發上坐起來,而寧晚晴衣衫凌-亂,無依無着的歪斜在沙發上,一手下意識的揪着胸口,像一尾擱淺的魚一樣難看的喘息着,臉色蒼白到幾近透明。
他卻並沒有理會她,甚至連一個關懷或者歉意的眼神也欠奉。就那樣在她的注視下朝洗手間走去,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眼角的淚已經乾涸。胸腔卻是空蕩蕩的發冷,彷彿是一扇破了洞的窗,風和雨肆虐的闖進來,把心都給溼透了。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人傷心至死呢?
是的,她沒有因爲他的不聞不問而憤怒。僅僅只是傷心。因爲失望,所以對自己憐憫,巴不得在這一刻死了,好叫他也難過一回。
歐陽慕琛伏在洗手檯前劇烈的嘔吐着,最開始吐出來的是酒液、再後來是膽汁、和混着鮮血的胃液。
胃痛加飲酒過度帶來的嘔吐絕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然而吐過之後胃部的灼燒感似乎得到了暫時的緩解,殘存的酒意也漸漸消退了。他擡起頭,鏡子裡倒映出一張慘白的臉,脣邊掛着觸目驚心的血跡,樣子像鬼一樣。他微皺了一下眉頭,隨後面無表情的伸手抹掉血跡,打開水龍頭迅速的沖掉了那些穢-物。
“晚晴,你不舒服嗎?”他的聲音傳來,她慢慢睜開眼,發現自己並沒有如願死去,只是身體疲倦不能動彈。而他若無其事的站在她面前,看起來神志清醒,完全沒有醉酒的跡象。
她默嘆一聲,輕輕別過臉去。
“生氣了?”他在她身邊坐下,靜了靜說,“好了,是我的錯,別因爲我氣壞了身體,要懲罰也該懲罰我,是不是?”他神情溫柔的望着她,“就罰我背老婆去洗澡,怎麼樣?”
寧晚晴閉了閉眼,疲倦已及的開口:“爲什麼喝酒?”
歐陽慕琛彷彿想到了什麼,臉上溫柔的神色在瞬間消融,但很快,那種面具一樣分毫不差的微笑再次浮現在他嘴角:“對不起,晚晴,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他伸出頎長而冰冷的手指輕輕撫-弄着她的長髮,“原諒我,好不好?”
原諒他,哪一件事?
是跟華琳琳上牀,還是縱容華琳琳陷害她,還是幫華琳琳送Avivi出國?
歐陽慕琛,爲什麼你做這一切都是這樣的理直氣壯呢?
她默不作聲的凝視着他,試圖從他眼中尋找破綻,可是她忘了自己的丈夫是多麼厲害的人吶,他將謊言背後的溫柔演繹的那樣完美,那溫潤的、動人的、含-着微笑與歉疚的眸光,幾乎再一次擊潰她的心防。
在兩人長久的對視中,他望向她的眼神裡,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慌張。
“慕琛,你變了,”寧晚晴握住他的手指,拒絕了他撫摸她頭部的動作,靜靜的說,“你真的還是那個和我一起長大的‘慕琛哥哥’嗎?”
歐陽慕琛眼神一滯,緩緩從寧晚晴手中抽回手指,略低着頭彷彿正思考什麼,脣角卻輕輕的勾了起來:“寧晚晴,你愛我嗎?”不等寧晚晴回答,他又似笑非笑的說,“你愛的是過去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寧晚晴怔怔的看着他,一時感到眼前的他十分陌生。歐陽慕琛從未問過這樣的問題,她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要求回答這樣的問題。她愛他,毋庸置疑,並且這一生絕不會再愛上第二個人。可是她的愛卻讓她羞於說出口,彷彿愛是一個秘密,只應該珍而重之的放在心底。況且她早已經過了衝動的、風風火火的去愛的年紀,在十幾歲的時候她熱烈的愛過他,爲了他不顧一切的在機場告白,如今她二十多歲了,她的愛不再是枝頭張揚的花朵,而是碩大紛繁的根莖,深深紮根在土壤裡。
“我從小就喜歡你,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想親近你……”她澀然開口,如鯁在喉般艱難的說,“我沒有親人,你和風媽媽就是我最親的人,但是對於我來說,只有你是獨一無二、完完全全只屬於我的,我拼命的討好你,努力使自己變得更乾淨、好看一點,都只是因爲害怕你不喜歡我,我甚至曾經偷偷的把安妮當做敵人,怕她把你搶走——你看,我並不是一點心機都沒有……當風媽媽去世以後,我更是像藤蔓一樣緊緊地纏住你,一分鐘都不敢從你身邊走開,我只有你了,你要是丟下我該怎麼辦?我那時候每天每夜都爲這個擔心着,我明明知道你因爲我在父親和他的幾個妻子面前受了多少委屈,我明明知道如果甩開我這個包袱你可以過得更好,可我還是抓着你不放。我愛你,有時候我不知道我是真的愛你,還是隻是過分的依賴你。直到你送我出國的那一天,我才知道,我一秒鐘也不願意從你身邊走開,那種感情絕不僅僅是依賴。我愛你,就算作爲一名傭人留在你身邊我也願意,我現在真的很後悔聽你的話去英國唸書,如果那時候我在你身邊,就算是拖累也好……至少能夠看着你是如何步履艱難的走到今天,能夠更加了解你,而不是嫁給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你,日復一日,在漫無止境中的猜疑中度過……”
寧晚晴一口氣說完這樣一段話,心裡面既有如釋重負的輕鬆,又有一種空落落的茫然和期待,一顆心上不來下不去的懸在空中,彷彿等待着最後的判決。
歐陽慕琛沉默的坐在一旁,整個人安靜的可怕,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敢看他,所以她沒有發覺他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繃得很緊,好像一塊快要碎裂的冰一樣。他並沒有在她的愛意中消融,相反的,她越是炙熱,他越是冷冽。到了最後,他的心已經被凍得裂開了,露出鮮紅的嫩-肉,齜牙咧嘴的嘲笑着他,她卻對此一無所知。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他這一刻的感受,然而,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了。
“我明白了,晚晴,”他忽然微微一笑,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說,“華琳琳的事,我會給你一個解釋。”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提到華琳琳。她知道他和華琳琳的事,而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和華琳琳的事,可他們卻不約而同的選擇了迴避,直到避無可避。
“什麼時候?”她眼神執着的望着他,“你打算什麼時候給我解釋?慕琛,我……”
我已經不能夠再容忍下去了。她生生的剎住了口。只是迫切的看着他,恨不能一眼望到他的心裡去,以便獲得那個令她備受煎熬的答案。
他伸出一隻微涼的食指輕點住她的朱-脣,深邃的眼眸揹着光,卻於黑暗中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溫柔:“晚晴,請你相信我,我愛的人永遠只有你一個。就算是我死了,靈魂也只屬於你,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
寂靜的深夜裡,他低柔而微啞的聲音如同最致命的毒藥一般蠱惑着她,令她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身體表面發出不可抑止的輕-顫。
他一下一下的撫着她的背脊,像在勉勵一個因爲拿到雙百分而過分激動的孩子。他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同時又有些憐憫她,這個傻姑娘向來太容易滿足,他知道她從不奢望那天上的星辰,於她來說,哪怕只是一池星光碎影,都能夠滿足她關於愛的幻想,他愛她單純,但又深深覺得,涉世未深的她,其實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愛呢。
因爲歐陽慕琛的緩兵之計,夫妻二人間獲得了暫時的平靜。寧晚晴的生活如往常一樣閒散,而歐陽慕琛也是照例的忙碌。也許是因爲白天壓力過大,晚上歐陽慕琛總是睡得不太安寧。寧晚晴夜裡經常莫名的驚醒,醒來後就發現歐陽慕琛渾身冷汗,將她抱得死緊,看起來竟像是十分害怕的模樣。
可是像歐陽慕琛這樣的人又能夠害怕什麼呢?她百思不得其解,開始疑心他是不是做了什麼稀奇的噩夢,然而白天嘗試着問起來,卻被歐陽慕琛一口否認。
她猶豫着要不要給他形容一下夜裡他那副狼狽的樣子,可是望着永遠姿態優雅神情淡靜的他,又覺得彷彿沒有什麼必要了。
總統府的花園內,一羣衣着光鮮的妙齡少女聚集在樹蔭下,也不知正說着什麼趣事,人羣中不時發出一陣歡聲笑語。
這是冬日裡難得的一個晴天,歐陽慕琛和寧晚晴受邀來參加由總統朱炳元發起的燒烤宴。通過例行的安檢後,兩人來到一塊被樹叢圍起來的空地上,這裡便是用來舉行燒烤宴的場所了。
因爲是非正式場合,朱炳元邀請的都是一些私人好友及其家眷,歐陽慕琛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穿一身嚴肅的正裝,而是選擇了比較舒適自然的穿着。上面是一件棕綠色大衣,內搭寶藍色襯衣,配灰色長褲,顯得身材無比頎長。
比例完美的九頭身,再加上英俊面容上難得的那一抹微笑,歐陽慕琛剛一出現,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光。
而他身邊的寧晚晴就顯得平凡許多,她穿着一件米色外套,配黑色毛衣和一掛石榴石的寶石鏈,頭髮鬆鬆挽在腦後,臉上沒有化妝,只塗了淡淡的杏紅色脣彩。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的皮膚依然白-皙幼-嫩,沒有一絲瑕疵,甚至隱約散發出淡淡的光芒。對於丈夫的引人注目她似乎已經習以爲常,只微微眯着眼睛,笑容清淺的站在一旁。
“晚晴,你們來啦!”隨着一道歡快的聲音,一個女孩撥開人羣,笑着朝他們跑來。
寧晚晴雖然在來之前就知道朱炳元是打算藉此機會將安妮介紹給大家,但初次在總統府見到安妮,還是忍不住感到一陣驚喜。
“安妮,你今天真漂亮。”寧晚晴發自真心的讚美着。或許是因爲總統的建議,安妮打扮的不像上次那樣個性化,而是穿着一身赫本風小禮服,頭髮盤成優雅簡潔的法式髻,發間的水晶別針閃閃發亮。她原本就長得十分明豔靚麗,這樣一打扮,彷彿一位優雅的公主一般。性格卻又那樣親切隨和,毫不驕矜造作,真是由不得人不喜歡。
“得啦,你就別誇我啦,爲了打扮的像樣一點,我一早上就被叫起來,連懶覺都沒睡成……”安妮抱怨到一半,忽然驚奇的瞪着歐陽慕琛,“咦!雪人兒,你怎麼沒以前俊了?”
寧晚晴啞然失笑,世上除了安妮,恐怕沒有人會先看到她再看到歐陽慕琛,也不會有第二個人,這麼明目張膽的說歐陽慕琛沒有以前好看。
“是嗎?”歐陽慕琛淡定的掃了她一眼,“你好像也沒以前可愛了。”
安妮聞言大笑起來:“哈哈哈,雪人兒真不愧是雪人兒,說話還是這麼老實不留情面。”
寧晚晴也不禁笑了起來,歐陽慕琛以前是出了名的毒舌,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外冷內熱。現在他說話委婉很多,並且時不時拿溫言軟語哄着她,但是相比這些,她反倒更懷念少年時代那個說話直來直往的歐陽慕琛呢。
“剛剛只說了一半,你雖然沒有小時候可愛,但也總算出落成了一位大美人,”歐陽慕琛深黑的眼眸中透出一絲笑意,“也難怪總統這麼急着爲你物色男友了,連我都忍不住好奇到底怎樣出色的人物,纔能有幸將你娶回家。”
寧晚晴這才恍然大悟,原本總統忙着辦燒烤宴,並不僅只是正式承認安妮的身份,還是要藉此機會給安妮找個婆家。思及此不禁促狹的看了安妮一眼,掩脣輕笑起來:“安妮,待會兒咱們可得好好選一選了,不然就浪費了你爹地的一番苦心呢。”
安妮再怎麼爽朗,也到底是女孩子,被歐陽慕琛和寧晚晴這麼一笑話,頰邊也悄悄的染上了兩朵緋紅,於明豔之中更添了幾分嬌羞。
經過例行的寒暄之後,燒烤宴很快就開始了。寧晚晴基本上用不着動手,因爲歐陽慕琛永遠會及時將烤好的食物遞到她的嘴邊。她試圖幫歐陽慕琛在蝦肉上塗一些醬料,結果卻差一點弄髒衣服,歐陽慕琛只溫和的看了她一眼,緊接着就不容置疑的從她手中接過調料,緩慢而細緻的塗在面前的烤魚及羊肉片上。
寧晚晴呆呆的看着歐陽慕琛將塗得油亮金黃的食物放到烤肉架上。不遠處,安妮正和幾個年輕人一起圍在烤爐前忙碌,大家看起來都很投入、很開心的樣子。
“老婆,這些粗活我來做就好,你只要乖乖的坐在一邊就可以了。”歐陽慕琛一邊將烤肉翻了個面,一邊騰出手來寵溺的揉了揉寧晚晴的頭髮。
“慕琛對晚晴可真是溫柔,”坐在對面的總統夫人蘇紫英笑眯眯的說,“不像某人,只顧着自己狼吞虎嚥。”
剛剛舉起一串魷魚正打算大快朵頤的總統先生連忙將嘴邊的食物雙手奉上:“夫人,請慢用……”
寧晚晴撲哧一笑,雖然早知道總統與夫人二人鶼鰈情深,此刻親眼見到總統怕老婆的樣子,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吃驚。
歐陽慕琛卻見怪不怪的樣子朝蘇紫英說:“蘇女士,你調-教總統先生我沒意見,但是煩請大庭廣衆之下稍作收斂,以免帶壞了我們家晚晴。”
“你怕了?我看你們家晚晴就是太柔順了,被你吃的死死的,”蘇女士比總統小了十幾歲,是一位身材小巧,面容美麗的女性。她一雙大眼十分靈動,那含嗔帶笑的模樣連寧晚晴看了都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意,“晚晴,老實說,慕琛這小子平時沒少欺負你吧?”
寧晚晴笑着頷首:“請蘇女士指點一二。”
歐陽慕琛輕咳道:“晚晴——”
“慕琛,當着我的面兒,你還想欺負晚晴不成?”總統朱炳元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義正詞嚴的說,“夫人,請一定將畢生絕學傳授與晚晴。”
蘇女士笑眯眯的:“晚晴,過幾天我辦畫展,你也來好不好?”
寧晚晴難得看到歐陽會長吃癟,心裡邊愉快極了:“好啊,早就聽說蘇姐姐才華橫溢,這下終於可以一飽眼福了。”
這一聲“蘇姐姐”叫的蘇女士十分受用,當下就拉住寧晚晴的手認了親,兩人一個跳脫一個沉靜,相互一見如故,越聊越是投機,倒是把總統和歐陽會長拋到一邊去了。
燒烤宴結束後這一羣年輕人們嫌未能盡興,於是相約去馬場賽馬,寧晚晴不知怎的胸口有些發悶,原本打算找個地方休息,但又拗不過生性-愛玩鬧的安妮,只好陪着一起去。
這家馬場屬於歐陽氏產業,寧晚晴打小就同歐陽慕琛一起來學騎馬,對這裡的藍天綠地駿馬都無比熟稔。站在馬廄前,當其他人還在對着一羣馬兒評頭論足的時候,她只微微一笑,喚了聲小黑,就有一匹體型膘健、毛色黝-黑的駿馬揚起頭顱,抖動着鬃毛朝她走來。及至到了她面前,這有一人高的馬兒溫順的垂下頭去,頗爲親暱的用耳朵蹭着寧晚晴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