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亮着燈,蘇窈推開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抽菸,盯着桌上一份文件。
原本皺着眉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門被推開,發出輕微的響聲,他掀起眼皮看向門口的方向,蘇窈正站在那裡不遠不近的看着他。
兩人四目相對,蘇窈似是欲言又止,片刻之後她又想走。
陸東庭這時候纔開口,“窈窈,你先過來一下。”聲音像是浸着初夏深夜裡的那一絲涼意,緩緩滲透進心底,驅散一片漂浮在胸口喉頭的躁悶攖。
蘇窈聽見那聲‘窈窈’,心裡跟着牽扯了一下。
她只是看着他,卻並不動。
陸東庭作勢要起身過來,不知爲何,蘇窈心裡本是攢了很多話想要談一談,但這一刻卻退縮了,好像無論如何什麼也講不出口。
腳步堪堪定在原地,等他逼近她面前的時候,才情不自禁動了動腳步往後退了退償。
陸東庭站定在她面前,充滿磁感的聲線隱隱透着些無奈,“我不會吃了你。”
蘇窈一直擡眸淡淡凝着他。
雖然不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但她卻沒法率先開口似的。
距離他上次出差離家,他們也快有近一個月沒見,那次酒後的電話,也似夢非夢,說了什麼她也不太有深刻的印象,但是應該不是什麼好話,應該也出賣了自己一部分內心,所以蘇窈越發開不了口。
“你想坐下來說,還是就要站在這兒?”
蘇窈穿着一件漸變藍的及膝不規則百褶裙,書房裡只開着那盞檯燈,身後是走廊橘色的壁燈,淺淺光暈打在她身上,模糊了裙子和肌膚本身的顏色,在無關上落下一層淡淡的剪影,一雙杏眼瞳仁黝黑,帶着沐浴後澄澈的水光。
“想說什麼?”
“你來找我,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陸東庭說話的時候看着她的臉,幽沉的眼神讓人難以直視。
蘇窈眉心攏起,兀自舔了下脣,思忖過後語調平平,“暫時,又不太想說了。”
陸東庭片刻沒答話,伸手從她身旁越過,推上了書房的門。
短暫幾秒,像是經過了綿長的一個世紀,做好了一切思量,低低開口問:“不想問我蕭家的事了?”
倏然一瞬,蘇窈腦中的弦又莫名因此繃緊。
她嚥了咽喉嚨,開口帶着寡淡的笑,說出的話,也不如想好的那般冷靜,“我已經知道前因後果,那時候你跟我也不過幾面緣分,你甚至對我眼不眼熟都不一定,你有你的立場,我無話可說。”
“但你很生氣我騙了你,爲什麼隻字不提。”陸東庭說着擡手想去扳正她的臉對着他。
蘇窈一把把他的手打開,看向他時,眼眶微紅,“你這麼想我提?是,我生氣,氣你把我糊弄得團團轉。可我還只能生悶氣,要是拿上臺面別人還會說我作天作地,夫妻之間還總是斤斤計較那些你認識我之間的舊事。顯得你多麼無辜,我多麼無理取鬧。”
“可是,就算不提我媽,僅是蕭家落敗,一夕之間氣死了我外公,害我舅舅鋃鐺入獄,在監獄裡不知受了多少慘絕人寰的折磨纔會一聲不吭的沒了命。這兩個人,對我比我親生父親好上百倍,是我的至親。你瞞着我有你的理由,可我也有無法接受的權利。”
“對比起落井下石,幫兇儼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蘇窈說完,微仰着下顎,看向他緊繃的下顎和彷彿摻雜了些許悔意的眼神。
她無奈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好像談不下去了,怪不得你,怪不得誰,怪只怪我當初……畢竟是自己選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是不是?”
自己挑的人喜歡,活該傷人傷己,早就數不清跟他之間有多少扯不清的賬了。
她看見他湛黑的眸凝着她,薄脣微動。
陸東庭看不得她傷心的樣,可她同樣見不得他心裡悔恨難當。
“我說完了,”她草草結束,轉身要走。
陸東庭拉住她,“窈窈。”
“你別叫我,我聽着怪難受的。”蘇窈低垂着頭,看不清眼底和臉上的情緒,只能聽見沙啞而沒有情緒的嗓音。
半晌,聽見頭頂傳來低沉隱忍的語調,“蕭家的事已經發生,你怨我恨我,我都無話可說。但我那時要是知道今後會跟你在一起會讓你難受,我不會挑蕭家下手。”
“我承認,我這人平時脾氣不好,更不愛解釋,讓你心裡受了許多委屈。”
蘇窈才聽到這兒,眼眶裡一片溼潤氤氳,眼前難以視物,只能看見他胸前大片的白色襯衫,以及他剛來起來抱住自己的肩膀的結實手臂。
“我當初跟姜初映在一起,感激多與男女感情,她算是對我有一半的救命之恩,有一兩次晚上應酬喝多了酒精中毒,是她送我去的醫院,我媽不在的時候,會給我做點吃的。交往期間,其他情侶怎樣做,也跟她怎樣做,或許是我太不解風情,她也有倦怠的時候。後來分手,我沒什麼感覺,她有事相求我也不過順手而爲。但既然分手,之後從未想過再與她有什麼情感上的糾葛,相互利用應該說得過些。至於那次你出事,我幫她,不過是抵不住季遠驍的請求,而你在醫院看見她,是因我一下飛機我就直接往醫院趕來,只顧着你的生死,忙不及顧上她。”
蘇窈怔怔聽着他的話,淚眼迷濛,滿臉的溼潤。
陸東庭抱着她,撫着她的後腦勺說:“一開始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確實抱着觀望的態度,但是有你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過別人。我不知道這些解釋是不是詞不達意,也不知道你是否聽得進去,你介意的,我可以一一爲你解釋。我只介意你好還是不好。”
蘇窈咬着脣沒出聲。
“可如果跟我離婚,你能長命百歲的話,我也更樂意。”
蘇窈突然僵住,腦子裡轟然想起一陣低鳴,掩蓋住所有想法,來不及推開他便問:“什麼意思?”
陸東庭鬆開她,蘇窈眼睛裡的情緒戛然而止,訥訥問:“你剛纔跟我說那些……”
“如果要離婚,你也該得到你想要的解釋。”
蘇窈腦子裡一片漿糊,好不容易劈開了一點清明的地方去捋順,才發現,原來他說那些話,只是走個離婚前的程序?
她定定然望着他,眼底一片漆黑,她聲音異常平靜,“那樣的話,你其實無需費口舌解釋那麼多。”
陸東庭沒說話,緊緊盯着她,對於蘇窈來說,他的目光和想法仍舊難測。
陸東庭突然轉開目光,像是不能再多看她片刻,轉身走到書桌前拿起之前攤在他面前的那份文件。
“協議書上的內容你好好看看,還有什麼想要的看過之後告訴我,我讓律師再添上去。我已經簽好字了,沒什麼問題的話,你籤個字就好,找個時間去把證扯了。”
蘇窈接過離婚協議書像是在細看,他一說完,她就迫不及待的頭也不擡回答,“好。”
他沉默了一下,蘇窈還是能感覺到頭頂灼熱的目光,但她沒擡頭去看。
過了會兒,他聲音喑啞的說:“我有點事先出去一趟,你早點睡。”
“嗯。”
蘇窈將離婚協議翻了個篇。
他走了一步,又沒再繼續。
“窈窈,還有沒有話想和我說?”
蘇窈搖頭,“沒有。”
陸東庭盯着她的側臉,瑩白的耳廓頸脖,垂着的眼瞼微微顫動,嘴脣緊緊咬着,他心下不忍,僅剩的想法是將她抱在懷裡哪兒都不去。
他咬咬牙,喉結微動,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上的剎那,豆大的眼淚從眼眶裡滾落,白紙黑字的協議書上頓時暈開一片深水色。
蘇窈用手去按住鼻翼,看着牆上掛着的那副抽象派油畫,眼裡再無其他,努力的想平順自己的呼吸。
她從陸東庭的書桌上扯了兩張紙巾揩乾眼淚,看也未看,想也未想,就着他沒蓋上的筆在簽名處落下了自己的大名,並慎重的用私章蓋了章。
陸東庭將車停在院子裡,看着家裡許久,直到屋子裡充斥着的二樓的光線由明亮轉暗,他纔開車離去。
蘇窈聽見汽車的引擎聲,正站在臥室的門後,手搭在門把上,茫然看着一室空蕩,在結束了這一切之後,難受得要命。
---題外話---不好意思更晚了,這章寫得有點久。
正文 405.回憶一幀幀閃過,當初怦然心動的感覺在心中如此鮮活
蘇窈聽見汽車的引擎聲,正站在臥室的門後,手搭在門把上,茫然看着一室空蕩,在結束了這一切之後,難受得要命。
明明這種結果是她最期待的解脫方式,但有些情緒像是從一開始就設定心中某個地方,蓄勢待發,待一切發生之後,枉顧她自身意願,突破枷鎖,狂涌而來。
本來今天也是想同他談一談,早就料到無非是兩個結果,離婚和繼續過下去,可她覺得特別可笑,既然陸東庭也已經決定離婚,何必再煽情地做那一番解釋,還賺人幾滴眼淚?
難道是自古離別愁緒多?
蘇窈靠在門上,隔着薄薄一層衣物,門板冰冷的溫度滲進背脊。
氤氳過後的眼眶尤其乾澀,腦中空蕩蕩的,她走到牀邊,拉開被子躺進去,等情緒一陣一陣過去之後,看似理智上線,她開始想要怎麼跟葉棠茵說離婚的事,被外界之後,又將會面臨怎樣的輿|論壓力,她是不是出國離開是非地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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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醒醒睡睡,第二天早上忽然睜開眼睛,看向忘記關窗簾的窗戶外面已經是天光大亮,蘇窈一下子從牀上爬起來。
到了書房,離婚協議書放在書桌上還沒被動過,她鬆了一口氣,翻開協議書,其餘的字眼一一略過,直到看見陸希承的撫養權歸自己所有,她緩緩了心神,蓋上離婚協議,盯着某個方向不知在想什麼。
她一擡頭,不知什麼時候陸東庭悄無聲息站在了外面。
蘇窈緩緩站直了身體看向他,手指還搭在打印紙的邊角上。
現在時間還早,他身上還穿着昨晚那身衣服,想來是回來換衣服了,經過書房時看見了她,眼底閃過剎那詫異之後,抹了把下巴上的胡茬,走進去,“簽好了?”
蘇窈把筆蓋好放在一邊,把協議書遞給他,面色平靜,嘴角輕抿,“簽好了。”
陸東庭點了點頭,剛要說什麼,蘇窈搶先開了口:“你定時間去領證吧,我等下先去接希承。”
蘇窈收回手,從他身邊走過,燈籠袖襯衣的袖口未繫上的衣帶掃過他垂在旁側的手背,陸東庭的手指動了動,在拉住那片淡薄布料之前展開了手指,咬了下脣,喉結微動,跟在她身後去了臥室拿衣服。
蘇窈正在衛生間裡洗漱,他拿着衣服去了隔壁客臥的浴室。
正在化妝的時候,陸東庭進來,身上穿着乾淨挺括的襯衫,站在衣帽間裡一邊將襯衫衣襬還扎進西褲裡一邊說:“我這幾天可能比較忙,你先把東西準備好,我讓人安排一下,到時候通知你就行,這幾天有沒有什麼事忙?”
蘇窈畫眉毛的手頓了一下,然後不動聲色的繼續順着畫下去,“沒什麼事。”
“嗯,那就好。”不鹹不淡的聲音。
臥室的門關上,陸東庭整理好一切去公司,整幢別墅裡只她一個人。
蘇窈到葉棠茵那裡的時候,陸希承纔剛起牀,葉棠茵給他穿好衣服,正抱出來吃早飯,睡眼惺忪的小傢伙看見她時呆了呆,然後張着手臂要她抱。
本來還怕十來天不見,陸希承可能不會再對她親近,蘇窈心裡一酸,將他抱進懷裡。
葉棠茵樂呵呵問道:“吃早飯沒有,一起來吃點,我這邊的阿姨請假了,還好張嬸在這兒,早上熬了海鮮粥。”
陸希承靠在蘇窈懷裡,也不像以前那麼粘人,讓他坐到嬰兒餐椅裡就乖乖坐進去,光着的肥腳丫子伸過來撐在她腿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提前說一聲?”
“昨晚上,”蘇窈捏着調羹味孩子,覺得這個說法並不能解釋爲什麼悄無聲息走了那麼久,又添了一句:“那邊酒店出了些緊急情況,事情處理完了,就回來了。”
葉棠茵配合着咕噥,“原來是出事情了,總是出差,兩地跑,工作多累啊,你是股東,不能將事情交給別人麼?”
“目前公司還沒法跟各方面完善的大企業比,有些事情,”她的手抵着鼻尖,輕微清了清嗓子,低了低聲,“總還是要自己出面的。”
蘇窈說完,心裡忐忑着,不知道離婚這事讓陸東庭來說,還是她自己提前跟葉棠茵打個招呼,免得到時候,突然得知,老人家心裡會難受。
“那接下來應該會有閒暇了吧?”
蘇窈心裡咯噔了一下,有些謹慎的回答:“應該沒什麼事了。”
“那不正好,再不到一個月就是希承兩歲生日了,你看要不要辦一下?”
蘇窈又怎麼會不知道,只是那時候辦的話,可能會尷尬吧。
“小孩子都是辦週歲宴,兩歲生日簡單過就行了。”
葉棠茵喜歡自家人熱鬧,想了想‘自家人’有哪些,心頭頓時沒了熱情,“行,照你說的辦。”
這天到走的時候,蘇窈也沒將要離婚的事說出口,想想還是陸東庭開口比較好。
中午的時候,葉棠茵這邊的阿姨回來了,張嬸也跟着蘇窈回了別墅那邊。
回到家裡,蘇窈就把需要的證件都裝在文件袋裡準備好。
趁陸希承午睡的時候,然後自己去儲藏室裡拿放在裡面的幾個行李箱,準備收拾自己的行李。
有個黑色的28寸的箱子放在最裡面,好久沒有用過,蘇窈伸手去夠,不知道撞到了什麼,堆在旁邊兩列排放整齊的盒子紛紛倒下來。
放在上面的都是蘇窈買鞋的鞋盒,本來也想把盒子拿來裝鞋子用,免得變了形,這會兒倒成一地狼藉,又要費勁收拾一番。
收拾到一半,看見放在最下面的一個鞋盒的時候,發現上面還用綢帶綁着結,像是沒拆封過得。
紫色盒子,蓋子正上方寫着Stuart/Weitzman的字樣。
她不記得她還有沒拆封的鞋子啊。
蘇窈席地而坐,將綢帶拆開,裡面是一雙黑色的一字帶高跟鞋,高跟鞋上放着一張字條。
想也未想,拿起字條一看,是陸東庭的字跡,龍飛鳳舞,剛勁有力的一行字:禮物(下雨天別穿高跟鞋)。
儲藏室的門打開,聽見動靜上來查看的張嬸,見蘇窈坐在地上,以爲是她摔着了,趕緊走過來:“哎喲,怎麼摔了,沒事吧?”
蘇窈一動不動,等張嬸走過去才發現她拆了那壓箱底的鞋盒子。
瞧見裡面鞋子的樣式,張嬸說:“這鞋子還挺好看的,當初陸先生一聲不吭直接給扔這裡面了,我也不敢亂動,拿來壓箱底了。”
蘇窈動了動嘴脣,不敢置信的看向張嬸,“他……什麼時候買的?”
張嬸回想了一下,有些皺眉,“誒喲,想不起了,少說也是兩三年了吧,好像是你住進來之前不久的事。”
張嬸在一旁收拾那些空盒子,蘇窈坐在地上,捏着手中的字條,眼中泛起水汽,心裡揪了一下。
記得那個時候的陸東庭,握着她的腳踝將她的鞋跟從排水蓋裡拔出來,不悅的說:下雨天穿什麼高跟鞋。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相遇,還恍如隔日。
一晃就要三年,整整三年。
張嬸收拾好東西一回頭時,發現蘇窈在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悄無聲息的,眼淚已經滑過嘴脣往下巴上掉了。
張嬸心裡擔心,放下手裡的東西,“是不是摔到哪裡了?”
蘇窈抹了抹臉,“剛纔坐下來的時候擰到腰了,抽筋。”她故作痛苦的姿態。
張嬸這把年紀的人,哪能不知道真疼假疼,倒也沒有拆穿,順着她的話說:“怎麼不小心啊,這得多疼,要不要我幫你?”
“不用了,好多了已經。”
“好,你要找什麼我幫你找吧?”
蘇窈擺擺手,“不用了,我待會兒拿了箱子就出去。”
“誒好。”張嬸出去的時候順便帶上了門,這下才想起,她又拿箱子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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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一關上,蘇窈將臉埋在手裡。
昨晚倒是不覺得多掙扎難受,只覺得這樣的結果突如其來,當時更多的是茫然,想着該打算如何規劃以後,是離開他在城市,還是從今以後同行也能陌路。
不像現在,回憶一幀幀閃過,當初怦然心動的感覺在心中如此鮮活——雨中寬闊的背脊,甚至是靠近時對方身上極爲相吸的味道,四目相對時的心慌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