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一怔,想起了強子。現在她居然懂得了自立自強,又憧憬一份真正的愛情,那麼或許強子比較適合她。
“我有個朋友,是中學教師,因爲前妻出軌離了。他一表人才,就是有點老實過頭了,人品絕對靠得住。要不,給你們介紹一下?”
“哦,是嗎?那行啊……”G女微笑着答道,“我倒不希望他有多帥,只要人好。”
正在這時,大白兔換好了衣服,從試衣間走出來對這鏡子照。我中斷了交談,迎上前去。
“好看嗎?”她扭頭問我,看錶情她很喜歡這件衣服。
“嗯,挺好看的。”
“貴了點兒,算了吧。”
“多少錢?”
“標價要兩千多呢。”
我們對話時G女就站在旁邊。還沒等我答話,她插話道:“沒事兒,這衣服只要你看的中,就按進價給你。守傑跟我也是老朋友了。”
“那怎麼好意思啊?”我笑道。
“沒什麼啊?以後常來照顧一下生意就成。”
最終,G女以低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價格把這件衣服賣給我們。
我們向她道了謝,往火車站方向走去。
“你跟老闆娘是熟人?”大白兔問。
“嗯,是啊。”
“怎麼認識的啊?”
“呃……”本想騙她,但又一想算了,反正沒跟G女有過什麼實質性來往,“以前相親時見過面。”
“啊?”大白兔吃了一驚,“那……你們怎麼沒成呢?”
“嗨,跟我相過親的海了去了,個個都能成還得了。”
“她挺漂亮的啊?”
“呵,她還沒離婚呢。”
“啊?”大白兔又吃一驚。
“是這麼回事……”我把G女的故事講給大白兔聽。
“唉,是,很多女人總想找個捷徑一步登天,可獨獨忽略了自己的價值。”大白兔感嘆道,“一個女人,要是自己就低看自己,哪兒能贏得別人的尊重?”
“對,你說得對。”見她這樣想,我真爲她高興。
離開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和她依偎在長椅上。
“守傑,咱們認識一年了吧?”
“嗯,是啊。”
“這一年我算了算,咱倆見面,算上這次,一共三十四次,平均一星期還不到一次。”
“呃,是啊。”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好,“這一年太忙了,你認識我時,我還沒從你孫姐那事裡走出來。後來強子又出事,又想圖個表現獲提拔……”
“嗯,我知道,我理解。不過你得答應我,今年多抽出點時間陪陪我。”她伸出手爲我整理衣領。
“嗯,我答應,今年不會比去年更忙了。”我覺得有些內疚。不錯的女孩,我卻白白耗了人家一年青春。
“過年時,少喝點兒酒,少抽點兒煙,喝了酒別開車。”
“嗯,知道。”
“守傑,我這次回去,想跟我爸媽說說咱們的事兒。以前一直沒敢告訴他們,怕他們接受不了。可我覺得,這事兒早晚得讓他們知道。你說呢?”
“啊?現在就說嗎?”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還早吧?”
“我覺得不早了,咱們都處了一年了。”
“呃,也是。那他們要是不同意怎麼辦?”
“我想,我爸媽最初可能不會答應。但他們也挺開通的,以前我媽說過,他們只是作爲過來人給我一些建議,而我自己的幸福,要我自己去把握。”
說到這兒,她用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臉龐,接着說,“守傑,我真的挺喜歡你,我希望咱倆能多些接觸。我知道你挺忙,可我真的想每天看到你,跟你在一起。”
“嗯,我答應。”我也輕撫她的小尖臉。當手指滑到她嘴邊,她含住了我的手指,輕輕地吮着。
我把她送上車,又陪她坐了一會兒。快開車時,她送我到車門口。在返身下車的一霎那,她突然哭了,抱住我。
我扭身讓她靠在我的肩頭,撫摸着她的長髮安慰說:“別哭啊,傻丫頭,你又不是一去不回來了。就十幾天,咱們還會再見面的。到時候我來車站接你。”
說到這裡,我的鼻子也有些發酸。
“嗯,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反正我不想跟你分開。”
“我知道,我知道。我答應你,我們再不分開。”
“你得答應我,明年跟我一起回去。”
“嗯,”我猶豫了一下,旋即對她承諾,“好,我答應你。”
我忍不住捧起了那張小尖臉,替她擦去淚痕。
她閉上眼睛,等待着。
我知道她在等什麼。
我也閉上眼睛,獻給她一個真誠的吻。
就這麼抱着,吻着,直到列車員提醒馬上開車了。
我站在月臺上,點了支菸,透過車窗玻璃,微笑地看着她,心裡卻難過。我知道她很快會回來,但……就是難過。
列車徐徐開動,她趴在車窗上,扭頭看着我,大概還在說着什麼,但我聽不到。
我跟着火車跑了幾步,漸漸地追不上了,只得目送她的離去。
我駕車開回前妻家方向。路上依舊堵車,走走停停。
等待的時候,我放下車窗,看着夜空中瀰漫的雪花,掏出支菸抽了一口,再默默地看着那煙霧飄出車窗,旋轉着,與漫天飛舞的雪花融爲一體。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然後把手抽回來,看着它在我手中漸漸融化爲一滴水,又被暖風蒸發得不留一絲痕跡。
我忍不住回味起剛纔的分別。
儘管我們平時很少見面,也常會有出差之類的事情,但這一次的分別,讓我心裡有了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如果你愛上一個人,你的心被她填滿了,可她又不在你的身邊,你就會有這種空蕩蕩的感覺。
我又回到前妻身邊,繼續在惰性中忍受着。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心理,就像《肖申克的救贖》中那個圖書管理員老布一樣。儘管他一直渴望着自由,但等自由真的來臨,他卻畏懼,拼命抵抗,千方百計尋找理由把自己留在牢籠中。
其實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習慣。
但我與老布不同,就在於我始終存在着掙扎和衝突。一方面,熟悉的環境,習慣的生活,女兒的渴望,都牽扯着我;另一方面,一種沒有雜質的情感,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又吸引着我。
起初前妻有女兒做砝碼,我又看到她的改進,所以我傾向於前妻;但我後來發現經過修正後的前妻,其實也不過如此。把自己的後半生交給這個女人,我既不放心,也不甘心。
有大白兔一點點佔據了我的心,並作爲參照物,前妻就一點點被擠了出去。儘管我送走大白兔後回到前妻那裡,但我對她的寬容度不斷下降——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麼寬容可言了。
在前妻面前,我日益變成一個目光刻薄、出口傷人的挑剔者,總是懷着不滿的心態看待她所做的一切。哪怕是她自認爲盡了很大努力,仍無法讓我滿意。
在她面前,我就像主人一樣高高在上,不允許她有絲毫抱怨,一旦有一句我會以十句償還,還時不時把她家拿出來取笑一番。
在她面前,我就像鬥牛士一樣充滿警惕,下班前刪除短信記錄,有什麼心裡話也不會跟她說,即使是包裡的錢也要預先點點數字。
在她面前,我一點不在乎她作爲一個女人的自尊,把自己和別的女人相處的細節告訴她,殘忍地看她難過,如同一種快感。
在她面前,我就像從前的她一樣變得冷漠無情,她哪天不舒服了,病了,我連問問的都沒有——不是故意不問,而是根本想不起來問,你生病關我屁事?
有一次她哭了,說:“守傑,以前是我不對,但我知錯了,難道你一定要反過來報復我十年嗎?”
其實我也知道這是我的不對,我也曾經想健全健康地和她生活。但很遺憾,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心,我只有這個能力。經歷了那麼多以後,我對她的感情已經殘疾。
我不是沒有愛過她,不是沒有關心過她,不是沒有把她當做我心中唯一的那個人。但我被我愛的人背後捅了一刀,那種痛,遠勝於仇人給我一刀帶來的痛。這一刀讓我九死一生,縱使現在活下來了,那愛卻死了。
我已經不再單純,不再心軟。一個已經不愛對方的人,硬裝是裝不出愛的,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
我也想相信她的誓言——“我想跟你好好過,再也不胡鬧了”。但我做不到。我真的無法再去信任,一個在我一心一意對她好的時候,卻打算把我調教成太監、而且謀劃把我剝奪得一無所有的人。
況且,以前的那些日子,她發過的誓言太多了,只要我忍受不了而提出分手或者離婚,她就會發下“再也不……”的誓言,然後轉眼就把這些誓言踩在腳下。
誰能保證,這次她會真的“再也不……”了?
一個叫做“狼來了”的寓言裡,那個牧童喊“狼來了”次數太多,等狼真正來了,再沒一個人肯相信。夫妻之間也是這樣,夫妻之間可以有一些戲言,但別以爲夫妻親密無間,就可以輕諾寡信。
我們都在忍受着彼此。縱使那十年的愛還存有刀刻般的痕跡,但只是愛死去後留下的屍體,而不是真愛。如果我不愛你了,那麼哪怕爲你付出一點點,我都會感覺不值得。
以前我不是這樣,以前我爲了她可以不在乎一切。
因爲那時有愛。我愛你有多深,對你的寬容就有多深。
而如今愛早就乾涸了。只是,她不願意相信,那曾經如大海般深沉的愛,怎麼就會乾涸見底。
但它終究是乾涸了,留下一個乾旱荒蕪、充滿鹽漬的死谷。
年輕時,我們不懂事;後來懂事了,但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
所以,如果有愛,那麼請在它乾涸前珍惜它。亡羊補牢雖然對某些事情有效,但對愛情往往無效。愛情是一張單程車票,心傷了就是傷了,愛死了就是死了。
我終於明白,我確實是無法再和前妻過下去了。和她在一起時間越長,我的受害者心態就會越強烈。那種被人算計,被人出賣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
既然是忍受,那麼早晚有忍受不了的一天。
終於,春節假期結束後不久的一個晚上,在我按兩人約定例行公事時,她說她挺累,不想要。我說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她說約定是可以改變的。我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她說再說吧。
以前在婚內,她要是這麼說,就意味着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有下次,也許一星期,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
我憤怒起來:“放你媽的屁!你性冷淡又犯了吧?”
“你怎麼啦?就一次沒按約定你就發這麼大的火?”
“就一次嗎?你以爲你以前很正常嗎?你他媽的一直在折磨我!我忍受了你那麼多年,我還有必要再忍受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不是跟你耗着,我有更好的選擇!”
她不言語了。
然後,我說出了我這十幾年一直不斷重複的那句話:“算了,我明白了,張佳麗,咱們湊合不下去,你跟我是兩路人。我知道你這幾個月都在忍受,我也一樣。與其這麼互相折磨着浪費生命,不如早點兒了斷。”
她沒有回答我。
我打開燈,收拾隨身物品。本來就不多,幾下就收拾好了。
前妻坐在牀邊,默默地看我忙碌,卻沒有阻止我。
我瞥了她一眼,她眼裡有淚。
我知道,這是絕望的淚。
我們結婚那年流行過一首歌,叫《好男人》。
有幾句歌詞我一直記得:“好男人不會讓心愛的女人受一點點傷,絕不會像陣風東飄西蕩在溫柔裡流浪,好男人不會讓等待的情人心越來越慌,孤單單看不見幸福會來的方向……”
那些年,我曾認真按照這歌詞去做,很想成爲照顧她一生一世的好男人。
但現在我已不是好男人,起碼對她來說,不再是了。
我拎着旅行包,到女兒房間,吻了一下熟睡中的婷婷。
女兒仍在睡夢中。一想到她明天就要再次面對失去完整家庭的現實,不由得心中一陣絞痛。
婷婷,爸爸媽媽對不起你,如果有來生,你再不要降生到我們這樣的家庭。
前妻沒有挽留我,甚至沒有送一送。
她和我都知道,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揹着行囊走向停車場。夜闌人靜,一輪明月懸掛在半空,投下我淡淡的身影。我低頭看着那個正在月色中獨行的影子,想起了一首北島的詩《走吧》:
走吧
落葉飄進深谷
歌聲卻沒有歸宿
走吧
冰川上的月光
已從河牀上溢出
走吧
我們望着同一塊天空
心卻敲着暮色的鼓
走吧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尋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啊路
鋪滿紅罌粟
以前讀這首詩時,我並不完全理解它其中的含義。但此時,我忽然徹悟了:一個沒有歸屬感的靈魂,懷着一顆疲憊的心,與過去揮手作別,尋找自己的歸宿。
是的,我在尋找,尋找真愛,尋找屬於我的歸宿。
我的一生都在尋找。娶了前妻時我曾以爲找到了,但不是;後來我遇到了孫倩,找到了,但又失去了。
我就像一片落葉,掉進了深不可測的山谷,隨着山風,飄啊飄,我面前的路,鋪滿紅罌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