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見劉修興致很高,立刻邀請劉修去參觀作坊。劉修雖然有些累,可是被這個消息所鼓舞,也欣然前往。
作坊並不大,只是學堂的一個角落裡的一間房,幾個天師道的道士正在爐子前面忙活,他們將熔好的玻璃倒在一塊塊泥範中,泥範一尺見方,等冷卻下來就是成型的窗戶玻璃。
盧夫人正在工作臺前,一看到劉修進來,她連忙招呼大家過來見禮。劉修心情非常好,笑容滿面的向大家致意,然後就轉到了工作臺前,讓他們繼續工作。看了一陣之後,他搖了搖頭。
盧夫人有些緊張:“大人?”
負責作坊的一個老道士走了過來,非常拘謹的向劉修行了禮。劉修還了禮,微笑着問道:“你們賺的錢能抵得上成本嗎?”
老道士仔細的盤算了一下:“大概有一成利。”
劉修笑笑,這比他估計的要高一些,大概是因爲這東西對他來說很平常,但是對其他人來說還是很貴重的,價格賣得比較高。不過,對於一個新出現,並且帶有一定技術含量,又是獨家經營的產品來說,一成的利顯然太低了。
“你們這個東西,至少應該有翻倍的利潤,甚至可能有兩倍到三倍的利。”劉修指了指那個沒有一張牀寬的操作檯:“而且你們的產量也太小,靠這速度能賺幾個錢啊。”
“大人言之有理,就是速度太慢了。”老道士陪着笑,用熱烈的眼光看着劉修:“我們人手太少,還要花時間做觀天鏡,實在忙不過來啊。”
劉修一下子就聽懂他的言外之意:“想增加人手?”
老道士笑着,連連點頭。
“不行。”劉修很直接的打斷了他的希望,“增加人手,就要增加配額。我現在很窮,沒有錢給你們。”他一邊說一邊搖頭,很認真的看着老道士:“道長,你知道嗎,你們這裡每一個人都拿着至少四百石的年俸,你們不需要養活僕從,你們實際所得比一個縣長還要高,增加一個人,就要增加四百石的開銷,以目前幷州的糧價計算,就是六萬錢。”
“大人說得對,大人說得對。”老道士有些沮喪,卻不敢露出來,只好連連點頭。
劉修進一步的開導道:“找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稍加訓練,他們不會做得比你們差。晉陽的佣錢行情好象一個月只有一千五到兩千吧。一年下來,不過兩萬到兩萬五千錢,至少比你們少一半。”
老道士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頓時眼睛發亮。
“而且我請你們來,是爲了研究新技術,卻不是要你們做普通操作工。”劉修進一步的開導他們。他花相當於一個縣長的薪資讓他們在這裡開發新技術,結果這些人把自己搞成了操作工,這個成本實在太高了,而且很不值得。他給他們出主意,先找一些工人來做,人工成本不到一半,自然可以賺得更多,而且又提供了工作機會。道士們還把主要精力花在研發上,一有新的進展,就可以在自己的作坊裡試驗,然後推出新產品。研和產要有聯繫,但不能混爲一談,道士和工人各有分工,這樣才能不斷的有進步。如果道士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些簡單的活計上,不僅是人才浪費,技術進步也必然大受影響。
“比如說我,我是個將軍,當然要作戰,可是如果我早是像一個普通的戰士一樣去廝殺,那怎麼行?”劉修指了指打着繃帶的左臂:“喏,這就是代價。”
旁邊的道士見他拿自己調侃,而且把自己臨陣格殺檀石槐這樣的大功當成一件不適當的事,都不禁笑了起來,他們明白了劉修的意思,知道該怎麼做了。
劉修繼續循循善誘:“把具體的生產交給工人做,你們要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比如怎麼除去這些氣泡,比如怎麼做得更平整,有氣泡的和沒氣泡的,那價格可不是一回事啊。”
老道士開心的連連點頭。
劉修又給他出了個主意,比如說,在做得很平整的玻璃上鍍上金或者銀,做成鏡子,那可比做窗戶值錢多了,而且做鏡子不需要太大,巴掌大的一塊就夠了。
老道士半信半疑的應了,剛纔劉修說的那個經營之法他非常贊同,可是這個把玻璃做成鏡子的建議他卻覺得有些不太靠譜。鏡子都是鑄的,哪能用玻璃做,這能行嗎?
盧夫人注意到了老道士的不以爲然,她最後留了下來,很嚴肅的對老道士說,你別以爲劉大人對這些工匠之事不熟悉,他在洛陽能夠站住腳,就是因爲他對湯餅做出了重大改進,當時的羅敷面館,現在的太極道館,都是劉大人的手筆,如今幷州各地流行的麪館,嚴格說起來都是大人的成果。老道士聽了,這纔不敢大意,答應立刻安排人去試。
第二天,王允、郭縕帶着一幫幷州豪強來到晉陽學堂。當初劉修和他們的契約三年將滿,是到了簽訂新的合約的時候了。這三年多來,他們借了不少錢給劉修,最怕的就是劉修拍拍屁股就走了,劉修升任鎮北將軍,繼續兼任幷州刺史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最大的利好消息。
劉修特地請他們在自己的住處喝茶,商談續約的事情,爲的就是讓他們看看這玻璃的妙用。其實王允他們幾個家裡都有了這樣的玻璃,不過大部分還是隻安裝在書房的窗戶上,誰也沒有奢侈到所有的窗戶都改成這樣。那些實力較弱一些的豪強雖然沒有買,但多少也見過,只是劉修這間屋子裝的玻璃實在太多,屋子裡不用點燈也亮堂堂的,着實讓人羨慕。
“今年年底,晉堂大學堂將會裝上這種窗戶。”劉修笑道:“我希望,十年之後,你們家裡的窗戶也都能改這樣的。”
郭縕笑了,拱拱手道:“大人,別說十年了,只要能在二十年之內,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衆人笑着附和,只是還有拘謹。
“其實也沒那麼難啦。”劉修擺擺手,示意大家輕鬆一些。“就比如說不久前結束的這一戰,我原本計劃就是要先準備五到十年,從來沒想到會在這個時代開戰,也沒想到我們能取得這麼大的戰果。可是,我並不後悔當初五到十年的計劃,畢竟即使是現在來看,當時的計劃也沒什麼錯。”
王允等人紛紛點頭贊同。這一仗是打贏了,可是遺留的問題也非常多,朝廷沒錢,將士們的賞賜到現在都無法落實。如果按照劉修當初制定的計劃,準備五到十年,有了一定的積累再打,絕對不會出現這種侷促的情況。如果不是劉修在落日原擊殺檀石槐,這次大戰的總體結果只能說是慘勝如敗。
從大戰的話題延伸開去,劉修先感謝了幷州世家、豪強對他的大力支持,然後說,大戰已經結束,接下來是休養生息的時候,軍費開支會大量降低,所以大家可以放心,我不會再向大家賒借大量的錢財。
“今天是最後一次,我向大家借一些錢來給立功的將士們發撫卹。”劉修拱拱手:“我也知道諸位已經盡了力,家底也被我掏得差不多了,可是那麼多將士爲了家國與鮮卑人以命相搏,如果連一點撫卹都拿不到,未免有些讓人寒心。我懇請諸位慷慨解囊,讓他們能安心的回家看望家人,能覺得這次征戰是值得的。”
王允沒有吭聲,劉修前後幾次向他們借錢,按當初的估計,未來十年的賦稅都已經是他們的了,再借錢?且不說大家手裡也不寬裕,就是有,劉修能還得起嗎?
“大人,我們也知道將士們征戰辛苦,大人爲了斬殺檀石槐,還受了重傷,我們幷州人都非常感激。”王柔不緊不慢的說道:“可是大人也清楚,我們雖然沒有親自上陣,付出的代價卻也不小,在位的不少人家裡現在也沒有存糧,只能全家食粥了。”
劉修連連點頭:“我知道諸位也爲難,不過,我向諸位保證,這次借的錢在年底之前一定還清,絕不拖欠。”
“年底之前?”大家都有些不太相信,劉修現在窮得丁當響,年底之前他能還這筆債?
劉修解釋說,天子安排隱強侯宋奇到交州販賣,所得的錢款就是給將士們的賞賜,只是因爲誰也沒想到大戰結束得這麼快,所以這中間有個時間差。你們現在把錢借給我救個急,等宋奇從交州回來,我就可以有錢還給你們了。萬一宋奇出了什麼差錯,我也不賴帳,我就是把京城的產業全賣掉,全家搬到晉陽學堂來住,也絕不賴你們的帳。
他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王允等人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大家湊了一下,湊了三千多萬,離劉修需要的數目還有一段距離,不過劉修知道他們最近的確被他榨得差不多了,也不勉強,剩下的只好再想辦法。
這打仗只是燒錢啊,不到半年的戰事,估計前後砸進去的錢有四五十億,現在有兩萬多戰死的將士要撫卹,五六萬立功的將士要賞賜,沒有二十個億大概也擺不平。如果全靠朝廷,上自天子,下至百官,把嘴全縫起來不吃不喝,也需要兩到三年才能付清。
這也就是袁家爲什麼硬氣的原因,目前只有袁家這樣的號召力,能在短時間內籌集這麼多錢糧,當年他們也不是白給的,天子一天不給他們想要的結果,他們就看天子一天好戲。
做皇帝做到這個地步還真是沒面子,想必天子那顆敏感的心又在熊熊燃燒了。
接下來的事就是商量條約,經過三年的運行,他們從中發現了一些不太合理的地方,做了一些改進,爭論是免不了的,但好在大家的利益方向一致,有分歧也不是原則性的。王允拿出經過他們討論修改的新條約請劉修過目,劉修接過來,輕輕的放在案上,用手拍了拍,臉上還帶着笑,只是眼神卻變得凌厲起來。
看到這一幕,王允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的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也發現了異常,慢慢收了臉上的笑容,緊張的看着劉修的一舉一動。劉修剛剛還有說有笑,現在卻露出這個表情,莫非是因爲他們借錢不爽快?
劉修沉默了好一會,這才慢慢的擡起來,掃視了衆人一眼:“諸位還記得三年的約定,很好。不過我想問一句,你們記得三年前我們簽訂契約,可記得三年前我們約定的具體內容?”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劉修究竟想說什麼,這三年來他們對劉修的支持不少啊,特別是去年袁家想奪幷州,他們可是選擇了繼續支持劉修的,要不然他哪有機會立功。
他們屏住了呼吸,靜靜的聽劉修說什麼。
“諸位雖說都是世家、豪強,可是你們也都是讀過聖人書的,這仁者愛人的道理想必都不會不懂,我當初就說,希望大家要向子貢學習,致富的同時不要忘了仁義,不要做富而不仁的惡霸,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刺史府絕對不會坐視不理。這些話,我寫在前面的總綱裡,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可是我發現,好象你們都沒有太在意。”
他接着點出了幾個人的名字,那幾個人猶猶豫豫的站了起來,不知道劉修爲什麼會特別說到他們。
“我接到舉報,你們家的作坊存在壓榨工人工資,隨意延長勞動時間的情況,這不僅與聖人的教誨相違背,同時也違反了我們當初的契約,我想問一句,你們爲什麼這麼做,是不是根本沒把這份契約放在眼裡,故意以身試法?”
那幾個人的臉色頓時變了,冷汗從額頭上滴落。他們雖然不覺得這些事是什麼大事,可是劉修專門把這件事提出來,那就不是小事,如果再因此不籤契約,他們的罪名可就大了。
劉修盯着他們,厲聲喝問:“有沒有這麼回事?”
幾個人遲疑了片刻,先後點頭承認。
劉修冷哼了一聲,“鑑於你們的情況還不是很惡劣,而且沒有鬧出人命,我給你們一個機會,希望你們儘快整改,並按照相關的規定對那些工人做出補償,否則,我將依據契約上賦予我的權力,對你們進行武力干涉。”
不僅是被點到名字的幾個人又羞又愧,連連點頭答應,幾乎是所有的人都駭然變色。劉修爲了這件事出言要用武力威脅,這可不是小事情。有的人隱約想起來,好象那份契約上的確有這麼一條,當時只是覺得劉修是裝門面用的,沒曾想他現在真的要動手了。
劉修轉過頭看着王允:“我要求刺史府的相關人員對此作出解釋,這樣的事我都知道了,爲什麼刺史府一直沒有報告?你們如果知道了卻不報告,你們是瀆職,是無德,如果不知道,你們是失職,是無能,不管怎麼說,你王允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根據當事者要避嫌的約定,我現在停止你的別駕職能,刺史府由郭縕負責,對相關的責任人的查處事務將由溫恕負責。”
王允面紅耳赤,如坐鍼氈。
劉修嚴肅的看着面色各異的衆人,聲音很嚴厲。“人無信不立,既然簽訂了契約,我們就要遵守。對於普通百姓來說,他們不履自己的諾言,所傷害的不過是一兩個人,可是如果我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不履行自己的諾言,受傷害的就可能是一批人,最後傷害的就是我們自己。商鞅尚且知道立木取信,難道我們這些信奉仁者愛人的人只會把信義二字放在嘴上?”
劉修轉過頭,盯着王允的眼睛:“我不管你是因爲什麼原因做出這樣的事,但是,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會把你所做的事當作典型通報全幷州。我也希望你能做一個真正的漢子,勇於面對自己的錯誤,而不是像個懦夫一樣逃避現實。子師,你如果連做一個州別駕都不能秉心持正,又如何做一個真正的王佐?”
王允無地自容,伏在不起。
“溫君,我給你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後,我希望看到你的調查結果。”劉修把目光轉向溫恕:“我想請你明白,我請你去做調查,並不是因爲你和子師有什麼關聯,而是因爲你沒有在幷州擔任任何官職。希望你能秉公辦理,不偏不倚,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能夠經得起所有人的質疑,包括子師。”
溫恕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開始以爲劉修把這個任務交給他是給他一個報復王允的機會呢,聽了這句話才知道不是那麼簡單,調查結果必須做到確鑿無疑才行,弄不好他也會和王允一樣被通報全州。成則名聲大噪,敗則身敗名裂。
劉修又苦口婆心的講解了一些道理,讓這些世家、豪強在剝削百姓的同時能夠留點餘地。他用朔方、五原兩郡做例子,這兩個郡因爲冬天的時間長,手工作坊很多,生產的大量物品除了供給軍用之外,還有不少民用物品,這些民用物品一部分用來和鮮卑人做交易,一部分內銷,如果不保證那些百姓能拿到自己應得的工錢,他們哪來的錢去買這些貨物?
錢,只有流通起來才能產生價值,堆在錢庫裡就是一堆銅而已。百姓有了錢,纔可以拉動消費,你們生產的那些貨物才能銷得快,才能產生利潤,如果百姓沒有錢,你們賣給誰去,互相交易?就算你們都有錢,消費得多,可是又能消費多少?
這些人對劉修的話半知半解,有的人聽得明白一些,有的人卻不以爲然,不過有契約在,他們也不敢明着硬扛,聖人經典可以當個屁,可是劉修的武力卻是實實在在的,連王允這樣的名士都被劉修制住了,其他人更不敢輕舉妄動。
“契約先留在我這裡,我看了之後,如果沒什麼問題,我會和你們續約。”劉修掃了衆人一眼:“不過,我希望你們認真對待這份契約,不要以爲這只是幾句空話,要不然的話,我將非常樂於看到毀約的結果。”
衆人凜然心驚,如果毀約,他們就慘了。劉修手裡有兵,他們根本不是對手,現在做任何有背契約的事都是在玩火。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王允和溫恕,特別是那些沒有違背契約的人,在他們看來,王允包庇那幾個違約的人實際上是對沒有違約的人的不公平,他不僅辜負了劉修對他的信任,同樣也辜負了其他家族對他的支持。而溫恕能否儘快拿出一個讓劉修滿意的調查結果,在很大程度上也決定了這份契約能否再籤三年。這不僅是能不能發財的事,而是他們能不能收回投資的事。
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溫恕更是覺得肩上了擔子不輕,他們一起離開,卻沒有各分東西,而是相約在大講堂裡繼續討論,希望能儘快給劉修一個結果,好把契約先簽下來,讓大家安心。
王允心情沉重,他今天興沖沖的來,卻沒料到這個結果,說起來自從劉修到幷州,他還是有功的,劉修在這麼多人面前斥責他,還要把這件事通報全州,這讓他覺得很沒面子。他很想一走了之,可是一想到那麼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他一走就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了,又下不了這個決心。
“子師,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蔡邕看到王允落寞的背影,心中不忍,走過來安慰道:“將軍對你還是器重的,正因爲器重,纔拿你做個榜樣,別人纔不會說三道四。將軍這麼做,也是希望能將契約簽下去,否則今天你違背一條,明天就會有人違背三條,這契約不就是名存實亡了,將軍如何向朝廷交待?”
王允苦笑了一聲,躬身致謝:“多謝先生開解,允知錯了。”
蔡邕溫和的笑笑:“你是個聰明人,本不需我來饒舌。只是我在晉陽學堂住得舒心,不想剛剛看到一點起色就毀了,所以纔來多幾句嘴。子師啊,我要說的倒是另外一件事,學堂辦了三年,馬上就有一批學生要畢業了,如何安排他們的就業,你還要和將軍多商議才行啊,要不然,這裡又將變成太學,空有學生無數,卻違背了當初設立的本意。”
王允一拍額頭,感激的一笑,這種事蔡邕自己就可以向劉修彙報,讓他去說,只是給他一個和劉修私談的藉口罷了。“我本來就要向將軍提及此事,這一打岔,倒是給忘了。請先生放心,我這就去向將軍彙報。”
蔡邕哈哈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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