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恆第二天一早便冒雪下了山,留下陸子期和宋小花痛痛快快地享受了幾日從未有過的二人世界。
晨起時——
“冬青,你爲我畫眉好不好?”
“不會。”
“試試看嘛!”
“你不是一向很少描眉畫眼的?”
“今天我忽然來興趣了不行啊?!”
“這裡就你我二人,何須如此?”
“……女爲悅己者容沒聽過嗎?!”
“哦,我覺得你這個樣子就很好看。”
“…………”
午飯後——
“冬青,我們去散步吧!”
“積雪未消,路滑難行。”
“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哦,那你在屋子裡走一走,我幫你數着。”
“…………”
入睡前——
“冬青,你給寶寶講個故事吧!”
“這不向來是你做的麼?”
“好吧,寶寶,我給你出個謎語猜。二十六年前的十月初八是你爹爹出生的日子,那麼,二十六年前的十一月初八是什麼日子呢?”
“……非節非日,好像也沒什麼大事發生。”
“是給寶寶猜的又不是給你猜!寶寶,猜出來了沒有?對啦,你爹爹滿月!”
“…………”
這日下午,宋小花攛掇陸子期給宋無缺穿上那件她剛剛做好的狗狗披風,結果遭到了強烈的反對。
陸子期認爲,一人一狗的感情雖然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突飛猛進,卻也暫時沒有到達親密無間摟脖子搭肩膀的地步。
於是拿着衣服循循善誘:“狗兒的這身皮毛就已經相當於是最好的服飾了,你這麼做不僅多此一舉,而且有違天性。你瞧,無缺它也不願意呀!”
此時,宋無缺蹲在三步開外,神情戒備,亮出獠牙,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嚕’聲……
宋小花撇撇嘴:“我費了那麼大的勁才做好,無論如何也要看看效果。”眼珠子一轉,笑眯眯挺着個肚子晃進廚房,出來時抱着個酒罈子。
陸子期和宋無缺連忙齊齊搶上前去,只不過陸子期的目標是人,宋無缺的目標是酒。
一手將酒罈接過一手小心攙着本身就很像大罈子的宋小花:“你要拿什麼東西就告訴我,萬一閃了腰動了胎氣摔着了怎麼辦?”
“別囉嗦,接下來該怎麼做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只好對着正搖頭擺尾一幅垂涎三尺模樣的大狗無奈嘆氣:“醒來後你可不能找我的麻煩,誰讓你自己的酒癮那麼大呢?”
陸子期揮掌拍開封口,頓時酒香四溢。宋無缺兩眼賊亮剛想飛撲,斜刺裡竄出的一個人影卻先一步展臂搶壇:“你還敢喝?又不要命了嗎?!”
空中迴轉,翩然落地,姿勢端的是瀟灑漂亮。只是還沒站穩,便被隨後暴起的黑影給逼得踉蹌不已。
與此同時,一道橙色閃過,探足輕輕一勾,只聽‘臭丫頭’‘哐啷’兩聲連響,這個世界靜默了一個彈指。
隨後,一連串驚天動地的狗吠伴着驚慌失措的呼救震得枝頭殘雪撲簌簌如柳絮翻飛。其間,貌似還夾雜着一個斷斷續續的微弱童音:“霍叔叔,小姨,等等凌兒呀~”
“姐夫,二嫂,別來無恙。”薛雨含跟個沒事人似的衝着還沒從這一連串突起變故中反應過來的兩個人見了禮,笑容淺淺,儀態萬方,十足十的大家閨秀。
宋小花不由心中暗贊:這丫的居然比老孃我還能裝犢子……
陸子期則神情疑惑顯得不是很確定:“小含,剛剛我好像聽到凌兒的聲音?”
“咦?原來你也聽到了?我還以爲是我的幻覺。”
“凌兒跟我們一起來的,這會兒應該就快到了。”
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誰陪着?”
“他自己啊!上山就那一條道,不會迷路的。”
要不是實在蹦躂不動宋小花早就跳腳了:“你們讓五歲的娃娃一個人爬山?!”
薛雨含淡淡說了句:“男孩子要粗養,況且,凌兒既然想今後成爲大將軍,就再也沒有嬌貴的權力。”
宋小花被噎得一愣,一直沉默不語的陸子期這時則笑着指了指:“咱們未來的大將軍來了。”
陸凌原本穿着一身嶄新的嫩綠色棉衣,披着白色的小斗篷,打扮得跟棵溫室花盆裡的青蔥似的。然而眼下,從頭到腳烏七麻黑一片,又是泥又是水又是汗還有一些未融的黑雪,活像是在爛泥地裡滾了又滾的老菜幫子……
連呼帶喘腳步都有些不穩,狼狽而疲憊,但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卻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凌兒見過爹爹,見過孃親。”又咧嘴一笑:“小姨,凌兒終於爬上來了。”
陸子期和薛雨含只是點了點頭,宋小花則疾走兩步捧起他髒兮兮的小臉心疼得要死要活:“傻小子,人家讓你爬你就爬啊?爬不動你不會放賴啊?要是磕着碰着了怎麼辦,要是累壞了怎麼辦……”
陸凌拍拍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肚子:“孃親不要擔心,凌兒可以的,凌兒要給小寶寶做榜樣。將來,凌兒還要做大將軍,保護孃親和寶寶!”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娃兒呀!宋小花淚奔了……
這時,霍楠連滾帶爬又竄了回來,後面跟着殺氣四溢的宋無缺。
“你們家這是狗還是狼啊?也太兇猛了吧?”
宋小花冷冷一哼:“是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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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陽西落,將所有的影子斜斜拉長,冰雪漸漸止住了融化之勢,再度凝結。
陸子期緊了緊身上的白裘,霍楠卻腦袋直冒白氣把領口又向下拉了一些。
“你現在真是出息了,不僅與小姑娘日日相鬥,就連與狗也能鬥得不亦樂乎。”
“這叫與天鬥與地鬥不如與有趣者鬥。”
半真半假作了個揖:“承蒙誇獎,代無缺先行謝過。只是不知,小含聽到這話會有什麼反應。”
滿不在乎攤了攤手:“還能有什麼反應,揮拳就打唄!”
一本正經:“那是因爲你欠揍!”
一臉冤枉:“你這是盲目護短!”
“她是桐兒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不護着她難道還護着你麼?不要怪我事先沒有警告,倘若以後敢欺負她,必不與你善罷甘休!”
“從來都是她欺負我好不好?再說,有你和薛家老大在,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只有乖乖任憑那個臭丫頭宰割的份兒。”
忍笑:“識時務者爲俊傑。”
嘆氣:“順勢而爲真英雄。”
“英雄難過美人關。”
“既難過,則不過。”
“決定了?”
右手伸出,握拳:“走之前,拿下!”
“好大的口氣!”
“這是大老爺們的自信。”
似笑非笑,斜睨:“若不成功,則如何?”
“任憑處置!”
“軍令狀?”
“可!”
三擊掌後,陸子期忽地側身以拳擊出,霍楠朗笑不退反進。
一個飄逸如風,一個剛猛若虎,眨眼便過了十來招。地上的身影合二爲一,又一觸即分。
“你的路子又有變化。”
“軍中高人多,雜七雜八學了不少。你的功夫倒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直接說我毫無長進就是了。”
“不過氣息已經不再那樣虛浮,總算恢復得還不錯。”
“我早就說了不會有什麼大礙。”
“是啊,你沒大礙,有大礙的是元家。” Wшw☢ttκΛ n☢CΟ
掏出方巾緩緩拭去額上沁出的汗珠,陸子期邁步走到一處開闊地。
極目遠眺,山巒疊嶂在重重迷霧中若隱若現。
風起,吹動裘擺,獵獵翻飛:“定了?”
霍楠與他並肩而立,粗布棉衣,木簪束髮,鼻樑挺直若峭壁,看似落拓不羈,實則凜然磊落:“通敵叛國,證據確鑿。主犯秋後問斬,從犯各有發落。元家,敗了。”
“錢糧追回多少?”
“不足四成。”
脣線抿緊:“爲了一己之私,不惜與敵國暗中勾結,雖萬死亦難辭其咎!”
聲音放沉:“空出來的職位,基本都由薛家的黨羽補上。陸家所受的牽連不大,不過,你大哥已經上表請辭。”
“薛家老大如今掌家,他是在戰場上衝殺出來的,爲人性烈,今後在軍務方面應當可與我聯手,而非掣肘。至於大哥……”胸中忽地涌起一股難言的鈍痛:“我必不負他所望!”
霍楠沉默片刻:“老實說,這些年來我對你大哥不是沒有過看法,然而經過此事,倒的確很是佩服。若不是有他,元家的殘餘勢力不可能一次性被連根拔除,如此一來,必會留下後患。而且,他還心甘情願放棄了自保甚至高升的機會……”
“以他的錦繡前程爲我鋪平坦仕途。”陸子期望着天邊漸起的陰霾:“大宋朝堂鉅變,遼夏兩國必然相繼會有所動作。”
“尤其是夏國,我們一舉拔除了其在我方最大的眼線和結盟,定不會善罷甘休。哦對了,據報,李元昊那小子日前已被立爲太子。”
微微笑了笑:“可惜,不能當面恭喜他。”
“我一直想問,你是如何與李元昊相識的?”
正想回答,恰見宋小花牽着重又打扮得粉粉嫩嫩的陸凌搖搖擺擺走了過來,陸子期嘴角眉梢齊齊一揚:“因爲她。”
“你倆感情交流完了吧?”
陸子期撫額,怎麼挺正常的兄弟情誼到了她的嘴裡就好像變了味兒:“有事找我們?”
“不是我,是你兒子找你。”
“爹爹,凌兒有幾句詩不大明白。問孃親,可是孃親說爹爹不讓她教凌兒。”
趕緊俯身抱起他:“沒錯,凌兒記住,以後有這方面的問題就都來問爹爹。”
父子倆走後,霍楠笑嘻嘻瞄了瞄宋小花溜圓的大肚子:“小嫂嫂,讓我做你孩子的乾爹如何?”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老實不作假的話,我可以考慮看看。”
捋着鬍子不懷好意地眨眨眼:“放心,他沒揹着你出去亂來。”
照着他的小腿便踢了一腳:“上月二十四,也就是十七天前,冬青出什麼事了?”
霍楠一驚:“怎麼好端端的忽然問起這個?過了那麼久,我肯定什麼都不記得了。”
宋小花扶腰走近兩步:“沒關係,我來幫你回憶。冬青與我分離的那段日子,每隔一天便會寫封信給我。上月二十二我收到一封,接下來卻是二十五到的。信中解釋因爲公務繁忙所以沒來得及寫,當時我並沒有疑心。後來,冬青上山,說是裝病避開朝中的紛爭,我雖然覺得奇怪但也依然沒有多想。只是,在當晚重新翻閱那些書信時,發現二十五日的那一封,筆跡有一點點不同。冬青的字,蒼勁有力,慣透紙背。可那封卻稍微顯得有些虛浮,像是執筆時氣力不足所致。”
停了停,看着眼珠亂轉猛抓鬍子的霍楠:“剛纔,我問了凌兒,二十四日前後,他都是跟着姨娘過的,一直沒有見到父親。冬青那麼疼兒子,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絕不可能同在一個地方卻好幾天不去看他。你說,這是爲什麼?”
“我……那段時間我恰好有事,沒有去過陸府,也沒有見過冬青,所以那個……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之前,搶過冬青手裡的酒罈所說的話,又要怎麼解釋呢?你不是向來不恥他因爲懼內而戒酒的麼?你不是一直很想和他再好好喝一場的麼?怎麼會忽然之間那麼怕他沾酒了呢?而且,什麼叫做又不要命了?難道,他曾經不要命過?”
霍楠在寒風中像是站得熱了,將領口又拉低了些,露出了健康的栗色肌膚和華麗麗的鎖骨。宋小花瞄了瞄,笑得萬分狼外婆:“你最好老實交代,否則,我不介意讓你見識一下孕婦調戲人的本事。”
大驚後退:“你……你不要又來……”
奸笑逼近:“什麼叫做又呢?嗯?你倒是跟我說說,什麼叫做‘又’?!”
“小嫂嫂你就饒了我吧,是冬青不讓我說的。”
“我當然知道是他不讓你說的!而且,他還吩咐了府裡的所有人,不得對我身邊的人透漏半個字對不對?所以,聽絃和曉煙回去了也什麼都打聽不出來。”
宋小花收起嬉笑,難得端正了神色:“我明白,這一定與朝廷裡的事情有關,我不懂,更不想懂。我也明白,冬青他不告訴我,是因爲不希望我擔心。我現在之所以問你,只是想要確定,他是不是,已經沒事了?”
霍楠終於不再跟自己的鬍子過不去,思量少頃,亦正色:“既然小嫂嫂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看來也沒有再隱瞞下去的必要。能說的,我和盤托出,不能說的,一個字都不會吐露。冬青的心思重,向來習慣自己扛下一切。不過我想,有些事,你雖然不一定能幫上忙,但他若能有個商量的人總也是好的。而關鍵在於……”忽地又露出那種促狹的壞笑:“我原本以爲小嫂嫂你真的像看上去那樣傻傻憨憨,今天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宋小花不動聲色又靠近了些,冷不丁出手使勁揪住他的鬍子:“你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連聲慘叫彎下腰來:“誇!”
“誇我什麼?”
“不僅不憨不傻,簡直就是聰明絕頂!”
“嗯,乖。你的胸肌還滿有看頭的,腹肌是一塊還是六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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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關,書院放假,陸凌便安安生生在山莊住了下來。霍楠與薛雨含暫時無事,也毫不客氣地做起了電燈泡,讓宋小花的甜蜜二人世界計劃就此宣告結束。
跟霍楠談完之後,宋小花依然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沒心沒肺的快樂待產生涯。只是在陸子期的日常飲食和加衣添被方面盯得更緊了些,還特意爲他趕製了一雙新鞋。
陸子期感動萬分地試穿,然後默默地‘內牛’,被遺留在鞋裡的針扎到腳了……
於是感嘆,自己的妻子果然是在狀似溫柔體貼的表象下,永遠保留着一顆糊塗彪悍的玲瓏心吶!……
陸凌自從看了宋小花的日記體書信後,就對這種敘事方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來到山莊後,便正式開始記起了日記。
從中,不難看出他這顆幼苗是在何種樣環境下茁壯成長的——
某年某月某日晴
爹爹給孃親梳頭,不小心拉下了孃親的好多根頭髮,孃親疼哭了。爹爹哄了孃親好久,都沒有用。後來,爹爹親了孃親的嘴嘴,孃親就不哭了。我問爲什麼,孃親說,不管哪裡疼,被爹爹親了嘴嘴就不疼了。
後來,我看到聽絃的手被針扎出了血,我想一定很疼,就讓爹爹親她的嘴嘴。
結果,我的腦袋被爹爹打了一巴掌,我想不通,有些委屈。
某年某月某日陰
霍叔叔跟小姨又打架了,打着打着就一起摔在了地上,霍叔叔在上面,小姨在下面。大概是霍叔叔太重,壓得小姨累了,就讓他點快起來,小姨的聲音很大很大。
可是霍叔叔就是不起來,還用鬍子去扎小姨的臉。霍叔叔也總是喜歡這樣扎我,所以我知道,他的鬍子扎人是很疼的。小姨一定被扎得疼了,就打了霍叔叔幾下,然後不知道怎麼弄的,霍叔叔就倒在了地上,蜷着身子,臉很紅很紅。
我問霍叔叔怎麼了,他說是他的‘小鳥鳥’受傷了。我又問什麼是‘小鳥鳥’,他說是每個男孩子都有,但是女孩子沒有的東西。
我去找孃親,正好爹爹也在。我就說,爹爹,讓我看看你的‘小鳥鳥’。孃親,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沒有‘小鳥鳥’。
然後,我的腦袋又捱了一巴掌,我又想不通,又有些委屈。
某年某月某日一會兒晴一會兒陰
霍叔叔跟無缺喝酒,喝着喝着就把外面的衣服脫了,只剩下貼身的衣服。孃親跟小姨說,快看快看,他的身材很誘人,比你姐夫的還要誘人。
我問,什麼叫做誘人。孃親說,就是看了會讓人覺得飢渴的東西。
後來,我看到爹爹,就告訴爹爹,孃親說,和你比起來,霍叔叔讓她更覺得飢渴。爹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奇怪很奇怪。
然後,我看到桌上的果盤裡放着一個紅通通的大蘋果,想吃,就對爹爹說,那個蘋果讓我覺得很飢渴。
於是,我的腦袋再次捱了一巴掌,我再次想不通,再次有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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