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闕森森, 燭火斑駁,映得鐵騎冷劍光怪陸離。
永延殿外被圍得水泄不通,祁連之透過窗紙望着漆黑的宮殿, 大喊道:“昭儀娘娘, 你私自扣押皇子宮妃, 是要謀反不成?”
他的聲音傳至內室, 聽得人心惶惶。
夏懷琳冷冷一笑:“賊喊捉賊。”
世竹將弟弟妹妹們護在身後, 低聲對懷琳道:“昭儀娘娘,祁連之左右不過是要孩兒出去,孩兒就出去拖住他們, 娘娘快帶着弟弟妹妹還有娘娘們離開。”
樂夫人扶着肚子,早已是泣不成聲, 嘴裡不住地念着“阿彌陀佛”。
秦美人也是個膽小的主, 聽見世竹甘願犧牲自己, 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攥着懷琳的袖子低聲央求:“娘娘, 娘娘您是見過世面的,您懂得如何權衡利弊,如今我們這裡那麼多孩子女眷,若是亂軍衝進來,我們還不知道有什麼下場呢!大皇子……大皇子願意救我們!娘娘, 大皇子願意就我們, 我們就……我們就成全他!娘娘……”
夏懷琳俯視着秦美人那張梨花帶雨的臉, 嗤笑道:“我記得……你好像是長寧八年祁連之送進宮來的吧?”
秦美人驚慌失色, 捂住自己的肚子:“我……我不是……我……”
夏懷琳本就是威儀萬千, 只需輕輕一瞥,就讓秦美人嚇得跪坐在地上:“膽小如鼠, 還妄圖當細作?你說……祁連之若成事,第一個殺的人會是誰?何況你還懷着身孕,隨便跌下哪個池子一屍兩命可再簡單不過。”
秦美人連連磕頭:“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世竹心善,有些看不下去,勸道:“昭儀娘娘……”
夏懷琳:“世竹,你是個好孩子,拿着鑰匙,從密道走,帶着弟弟妹妹還有其他娘娘們去找太后。太后背後還有成家人,祁連之不敢動她,一定要讓太后娘娘把你們藏好了,聽見沒有?”
“世竹明白!”
“還有,你記得讓太后娘娘下令,說是想念皇長孫,想念你茂行哥哥,要他進宮伴駕。不管能不能把人召來,都要試一試,記住了嗎?”
“記住了!”十一歲的世竹儼然有了大人的模樣,一字一句鄭重答應。可他聽了半晌,瞧見夏懷琳只在囑咐他,全然沒有說她自己該怎麼辦,連忙問道,“昭儀娘娘您怎麼辦?”
“你別怕,昭儀娘娘還要帶着你弟弟去宣政殿拿東西,而且昭儀娘娘已經搬了救兵了。你別怕,也別管我們,一旦出了永延殿,決不許回頭!不管聽見什麼動靜,都不許回頭!不許回頭!”
世竹被夏懷琳的神色震懾住,不住點頭:“世竹明白。”
“還有……記住你母親說的話。”
世竹一愣,鄭重道:“記得,我不得爲帝。若懷昭儀與二弟沒能回來,世竹便會當着祁連之的面自裁,讓所有的將士們都知道他們受了祁連之的矇騙,並不是懷昭儀您弒君謀反,而是他!”
懷琳看着世竹尚小的樣子,強忍去眼中的淚,摸了摸他的頭:“好孩子。走!”她將世竹推進衣櫥裡的密道,轉身拉過秦美人的後脖頸,“如今,該是你上場了。”
“娘娘——娘娘不要——”秦美人聲嘶力竭地叫喊,“我懷了皇上的孩子啊——娘娘饒命啊——”
殿外的祁連之聽見青美人的聲音,蹙了蹙眉,朝屋裡喊道:“夏懷琳!你竟如此膽大妄爲,弒君不算,還有戕害嬪妃皇嗣!”
夏懷琳捏着秦美人的後領,附耳道:“喊,阻止我去清涼殿。”
秦美人早被嚇破了膽,只敢照做:“娘娘……娘娘……您不要去清涼殿……祁將軍——懷昭儀——唔……”話未完,被夏懷琳扼在口中。
“出去,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夏懷琳拔下頭上的金釵,抵在秦美人脖上的動脈處,心跳如擂鼓,脈搏一動一顫,與金釵差之分毫。
秦美人早已在瘋魔的邊緣,夏懷琳鬆開她,金釵抵住她的後頸,冷聲命令:“去。”
秦美人一步步走向殿門,她回望,只見夏懷琳如同鬼魅一般守在身後,她嚎啕大哭,瘋一般衝出永延殿:“祁將軍救我——皇上救我——祁,皇上救我——”她口中已辨不清誰是皇帝誰是祁連之,胡亂叫喊。
“南兒!拉住阿孃的手!”夏懷琳丟掉金釵抱住孩子,一下子竄進密道中,密道之中岔路極多,她脫掉繁複的外裳,一路向着宣政殿奔去。
秦美人衝出殿門,於人羣中一眼望見祁連之,她如獲至寶,也顧不得五六個月的身孕,發了瘋地撲向祁連之:“皇上,皇上救我……夏懷琳那個賤/人要殺我!皇上救我!”
衆人見秦美人喊祁連之皇上,一時錯愕,什麼樣的表情都有,祁連之變了臉色,怒喊:“秦美人慎言!”
“是我啊!是我啊!秦雁回啊!”
“秦美人累了!你送她回去休息!”
秦雁回這回是連臉面也不要了,她掙開士兵的手,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祁連之,惡狠狠說道:“你當真不認我?”
“末將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好,很好,祁連之,你遲早會被你自己的殺了的!”
“秦美人瘋了!還不把她帶下去好生休養!”
秦雁回悽慘一笑,她忽然衝向祁連之,迎向劍刃。
鮮血橫流,秦雁回一雙美眸頓時沒了顏色。
她定定地看着祁連之,那眼神如同黑白無常的索魂鏈,直把祁連之的三魂七魄索走。
衆人還未反應過來,祁連之擡頭朗聲命令:“夏懷琳弒殺君王、戕害妃嬪,先前顧及宮中女眷皇嗣多有驚擾,如今卻是迫不得已,來人將未央宮好好搜查一番,一個狗洞都不允許放過!”
“是!”
“秦美人……受驚瘋魔,自盡而亡,命人……厚葬。”
“大人!大人!一小卒匆匆而來,“北城門來報!程息逆黨已盡數伏誅!常黎常將軍帶着程息首級求見廢后張氏一面。”
祁連之撫劍大笑:“哈哈哈,好!天助我也!你命他素去宣政殿匯合,告訴只等我們找到大皇子,便可擁立大皇子登基,救出張韻。”
“是!”
祁連之身邊的一位將軍湊上前來,拱手道:“將軍,方纔殿內,秦美人好似是要制止夏懷琳前往清涼殿……屬下覺得不管是不是有詐,還是得着人去瞧一瞧纔好。”
祁連之點點頭:“你說的是。你帶着人馬直奔清涼殿,其餘的隨我去宣政殿,恭候新皇!”
-
程息的長纓槍留在了豐城沒有帶回,她從程宅的地窖裡,翻出了已蒙塵的長月琉璃劍。
劍鞘因爲歲月的沉澱已不再光澤如初,只是劍鞘裡的寒芒,依舊如初。
劍刃映着程息清冷的眼眸,她頭一次覺得,自己與這柄劍有相同的命運。
“是時候進宮了。”常黎倚在門外,看着她纖弱的背影。
程息執劍跪在靈堂前,曾經這裡只有程式夫婦的靈位,而今多了赫烜侯成華陽、先寧王尹繹山,還有遠在豐城的瞿氏夫婦,和在她心裡的……林奕。
程息雙手奉劍於頂,深深叩拜,一字一句道:“願諸位,佑吾等凱旋,再興國邦。”
三拜畢,程息起身,常黎任蘅皆等在身後,她淡淡道:“出發。”
宮城禁衛,北城駐軍,戍守邊疆的將士擰成一軍,趁着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悄悄潛入皇宮。
九龍塔上的風鈴搖搖欲墜,敲得如同狂風驟雨。
宣政殿內夏懷琳抱着鬱文跑出一身冷汗,她將孩子藏在龍椅之後,笑着叮囑:“南兒你躲在這裡,阿孃找人來尋你,若不是女人,你切不過出聲,明白嗎?”
鬱文眨着大眼睛,點點頭。
“好孩子。”
鬱文不過九歲,身量還小,龍椅下面甚至能夠塞下兩個他。
夏懷琳透過殿門隱隱望見遠處漸近的燭火,她貼着耳朵,彷彿還有兵戈相接的聲音。
她真的來了?
夏懷琳心中驚訝多於生還的喜悅,拿過殿中上朝儀仗的執扇,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敲打龍椅後的牌匾。
快了!快了!
牌匾應聲落地,砸出巨大的聲響,盒子與聖旨滾落在她的腳邊。
夏懷琳立馬打開盒子,只見玉璽完好無損的躺在裡面,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卻聽殿門被人一腳踹開——是祁連之!
他環視四周,看着宣政殿一片狼藉,怒吼道:“夏懷琳——你這個毒婦!給老子出來!”
夏懷琳縮在龍椅後,將玉璽和聖旨一股腦兒塞給鬱文,示意他千萬不要出聲,放下龍椅後座的珠簾。她理了理凌亂的鬢髮和衣裳,從容地轉身走出。
祁連之面上鎧甲上都掛着血,看見夏懷琳的一剎那,眼裡的怒火似要迸發將她燃燒。
“還是被祁將軍猜到了。”
“玉璽在哪兒?”
夏懷琳微微一笑:“秦美人呢?”
祁連之身形一晃,攥住劍柄,咬牙切齒:“我問你玉璽呢?”
“秦美人對你癡心一片,不承想她的心上人卻絲毫不在意她。”夏懷琳說得輕巧,全然不似處於弱勢,“你可知,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我都清楚的事情,你應當比我更清楚吧?”
“將軍?”祁連之身邊的人頻頻看向他,一時進退兩難。
“殺了這個含血噴人的毒婦,重重有賞!”
“我看誰敢!”擲地有聲,程息常黎任蘅披着鎧甲踏着黎明而來,周身是殺伐未盡的氣息。
長月琉璃劍飲夠了血,與執劍人一同化爲地獄索命而來的厲鬼,對着敵人張開了它的獠牙。
“程息?常黎你……”祁連之看着周遭的環境,一切已經瞭然於胸,“好啊,可真好啊,倒是都讓你們算到了。”他擡頭,眼裡是不甘的狠厲,“張霖,你不管你姐姐了嗎?”
程息:“張韻自有人照料,還有太后娘娘,她也很好,不勞你費心。”
“好,好,成王敗寇,我認!”祁連之舉起長劍橫在脖間,他看向程息,冷冷一笑,“蘇頤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我就想問你,我的事情一旦敗露,你覺得他能活多久,你又能,活多久?”
常黎蹙眉看向程息:“他說什麼?”
程息嗤笑,目不轉睛地盯着祁連之:“走好。”
祁連之好似如釋重負,笑道:“永無盡頭啊……永無盡頭。”
長劍抹脖,權傾朝野的祁將軍便如此一命嗚呼。
程息瞥了眼他身旁的兩個小將,無說話,那二人如臨大敵,卻也知道避無可避,一切腹一自刎,雙雙斃命。
她擡頭看向高堂之上的懷琳,這一分別,便是十年,曾經同臥葡萄架下暢聊天地,而今只隔階梯卻好似萬水千山。
夏懷琳瞧着堂下的程息,眉眼間沒了少女的稚嫩,多得是沙場征伐的冷酷,她出聲:“南兒,出來。”
鬱文聽見孃親喊他,抱着東西就從龍椅底下鑽出來,在場之人瞧見無不驚呼:“玉璽!”
“還有這道聖旨。”夏懷琳接過鬱文手中的聖旨,虛虛地遞向程息,“煩請長纓將軍,代本宮讀一下。”
程息與夏懷琳對峙着,那聖旨上不管寫得到底是誰的名字,亦或者是到底有沒有寫名字,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念出的是二皇子鬱文便好。
可假作真時真亦是假,真真假假又怎麼盡數爲外人道也呢?
程息收起劍,一步步走上臺階,走到龍椅旁,滿身污血,俯視着底下的金戈鐵馬,緩緩展開聖旨:“百官聽旨。”
衆人皆跪。
“朕自奉太上皇遺詔登基以來,夙夜不寐,殫精竭慮,凡軍國庶務,事必躬親,然朕疾患固久,思一日萬機不可久曠。朕封夏氏懷昭儀爲皇后,其子尹鬱文爲皇太子,命丞相鄭敏之、御史大夫柳芾、太尉……程息佐之。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望百官察之,輔之。”
程息唸完,將聖旨合攏,她沒有去看底下的神色,只是緩緩轉身,單膝跪地,雙手將聖旨奉到鬱文面前:“請皇上接旨。”
鬱文擡頭看向夏懷琳,懷琳推了推他,低低道:“皇上接旨。”
鬱文回過頭,慢慢地將聖旨握於掌心,他轉向堂下的將士們,程息雙膝跪地叩拜,大聲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聲一出,一呼百應,山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