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編得《姜史》, 是把程息算進外戚裡頭的。
“程息,揚州莊南人,父程放隨先帝開國, 後師從鬼醫劉楚、高帝太尉夏思成。因查處豐城巫蠱之禍有功, 進京拜莊南縣主, 而後又拜南平郡主, 長纓將軍鎮守邊關。素與懷後交善, 武帝登基,遂拜太尉,協理朝政。”
一個女人不如內闈, 位列三公。程息不知道,她將成爲後世很多女子效仿的對象, 可她也不知道, 她的名字將被那些史書工筆、文人墨客一遍又一遍地鞭撻, 就因爲那年的結局是“元烈元年六月,鎮國公程息逆反, 夏太后同常將軍誘其至歲羽殿,射殺之。”
可如今是元烈元年四月,小皇帝九歲方纔行完登基大典,程息太尉新封,剛下了朝, 百官紛紛上前祝賀。
程息在邊關待了十幾年, 實在應付不來這種場面, 她懶於斡旋, 只是敷衍道謝, 轉身要走,不承想又被新進的小官們圍住, 一番寒暄才肯罷休。
“程大人。”任蘅負手站在遠處喊他,程息如蒙大赦,連忙辭退身邊的鶯鶯燕燕,幾步跑到他身邊,“你可真是救了我的命。”
任蘅早已褪去早年的玩世不恭,留了鬍子,頗爲正經,那隻一開口就又露了真面目:“我說你以前也挺伶牙俐齒的,怎麼年紀越長越不會說話了呢?”
程息無奈搖搖頭:“在邊關可沒有那麼多的人情世故要應付。”
“你做得很好。”
“嗯?”程息訝異。
任蘅笑了笑:“我說,這麼多年,你把邊關治理得很好,辛苦你了。”
程息聽任蘅誇她的語氣頗有幾分“我家有女初長成”的意思,失笑道:“那就多謝執金吾的誇獎了?”
“欸,不敢當不敢當。”
故友重逢,雖只有兩三語,卻勝過所有的虛與委蛇。
任蘅瞥眼瞧了瞧程息,有些猶豫地開口:“其實……我替人來做說客的。”
程息一愣,問道:“張霖?”
任蘅點點頭:“我覺得你們倆之間,有很多的誤會需要說明。趁着今日皇上登基,是個好日子,我們把該說全部說通了,冰釋前嫌,往後好好做同僚。”
程息心中感慨,覺得任蘅簡直就是老天爺派來的九重天使,她隱隱含淚點頭:“好。”
“哇,姑奶奶不要這麼感動啊……我都沒見你哭過,我可不會哄姑娘啊……雲岫哭的時候我是一點轍都沒有。”
程息被他逗笑:“沒想到你們還真的在一起了。”
“歲月難測啊。”
二人正聊着,只見一個小宦官匆匆跑來,看見程息如釋重負:“太好了太好了程大人您還在,太后娘娘命我來尋您呢!”
“太后?”程息疑惑。
小宦官一眼瞧出,笑道:“成太后如今是太皇太后啦,是永延殿的夏太后找您。”
是啊,懷琳纔是如今的太后了。
“夏太后找我何事?”
“那小的怎會知道呢?大人快些隨我來吧。”
程息看向任蘅:“應當不是什麼急事,我去去就來。”
“嗯,我們在張府等你。”
雲都回春,太液池的鯉魚出來覓食,懷琳在池邊搭了几案,倚在憑几上往池子裡喂着魚。楊柳依依,春暉交疊,她鬢間的金釵熠熠生輝。
“娘娘,程大人來了。”
懷琳沒有回頭,擺了擺手讓侍從們退下,慵懶開口:“坐。”
多年的深宮生活,讓她變得愈加白潤有澤,舉手投足間掩不去的貴氣。
程息低頭:“臣不敢。”
懷琳捏碎了魚食,將盤子遞給程息:“替哀家餵了吧。”
程息望着懷琳,沒說話,伸手要去接那盤子。
只見懷琳回頭,定定地瞧着她,勾了勾嘴角:“程太尉的性子真的是越發柔和了,哀家還以爲……你還跟以前一樣呢。”
程息還是將那盤子拿了過來,走到池邊餵魚。
只丟下去一點,鯉魚競相爭食。
懷琳望着那些現言的鯉魚,淺淺一笑,梨渦處點了面靨,二十九歲的她還如二八少女一般:“你看這些魚,隨便給點吃的就好像是得到了天賜的恩賞,紛紛爭搶,還有些吃完了也不走。程太尉覺得,他們是無知呢還是因爲野心大,想吃的更多?”
程息捻着魚食,擡頭望天,微風吹起她鬢間的碎髮,她輕輕一嘆:雲都的春日可真好。
懷琳見她不說話,聲音緊了緊,又問:“你沒有話同我講嗎?”
程息笑着回頭,不知是不是自己一直待在宮中的緣故,懷琳覺得此時的程息已全然不是自己能夠掌控了的。縱使萬紫千紅作陪襯,她依然是蕭索冷清的,與這煙柳紅牆格格不入,甚至是她周身那股沉靜淡漠的冷氣也能將她壓得死死的。
“娘娘,太液池裡就這些鯉魚嗎?不盡然,對不對?所以娘娘又怎能一言以蔽之呢?在太液池的那頭,定也有許許多多尾立於暢遊在水間,它們亦可食海藻、蝦米。您覺得魚食再好不過,可萬一那些魚兒覺得……野食纔是最好的呢?”
懷琳眼眸輕笑:“小小魚兒又能知道些什麼?”
程息回道:“是啊,小小魚兒無知的很,您也就別和它們計較了,任他們自生自滅,豈不更好?”
懷琳不說話了,探究地看着她,嗤笑道:“跟你繞彎子沒意思,我就問你,你爲何要救張霖?”
程息站在懷琳面前,掩下眸子。
這兩個女人,皆站在了這個國家的巔峰,卻還是放不過彼此。
“因爲愧疚。”
“愧疚?”懷琳彷彿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那你對二哥不愧疚嗎?你對寧王哥哥不愧疚嗎?你對張家的人愧疚?”
程息無法辯駁,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她跪在淮王殿下馬車前做的所有思量,在今日都成了蒼白無力的藉口。
當時的她是完完全全的真心,可今日的她亦是。
可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結局?
“你當初要入軍營,我求父親幫你,我求父親讓你待在他身邊。因爲我怕戰場上刀槍無眼,你活不長久。我在宮裡聽着一道道捷報,我由衷地爲你開心,因爲我知道你心向夏家……直到我父親死了,因爲救你而死……他的靈柩和你射殺張霽統領夏家軍的消息一起傳來,你知道我是如何熬過那段歲月的嗎?可我還是相信,我相信你不是爲了奪兵權,不是爲了要控制我們夏家!直到……直到祁連之爲了張韻找回來張霖來對付我,我才知道我對你的信任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夏懷琳從憑几上站起來,與程息對峙,“程息,踩着我們夏家人的屍體往上走,你可還滿意?”
程息深深地吸了口氣,化出一個苦笑:“曾經我做過的事我不否認,但是夏伯父的死對我的打擊不比你少一絲一毫……”
“那可真是難爲你了。”夏懷琳冷冷開口。
程息看着這樣的懷琳,如鯁在喉,她輕輕一嘆,問道:“曾經許的諾還記得嗎?”
——我若入得宮闈,你便要入得軍營;我若得母儀天下,你便得國士無雙。你我二人,永不相背!
“我從沒想過要犧牲夏家來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
“可你背叛了我。”
程息一愣:“我效忠的是家國。”
夏懷琳美眸含冰:“你應該效忠我。”
程息蹙眉:“懷琳,你在想什麼?”
“後悔了?可是是你念的聖旨,是你將‘世竹’念成了‘鬱文’啊,程太尉。”
程息神色越來越冷,陰沉沉說道:“那是因爲大皇子不可爲帝,他背後母家勢力錯綜複雜,舊臣太多,還受到謀逆牽連,立鬱文,於國於家都好。先帝不能因爲一己之私,念着與張後的舊情,就置家國於不顧。”
懷琳瞧着她,淡淡道:“可誰會知道,你是爲了家國呢?你在別人眼中,是夏家人啊。”
程息悽楚一笑:“夏懷琳,你想牽制我,就不該用這個法子。別忘了,沒有我,你也坐不上這個太后之位。你就想着日後怎麼堵上我這張嘴,讓我一輩子也講不出來吧。我這條破命,也活不了幾年了,但是您可金貴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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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第一次上朝,沒有讓任何人陪,穿着不是那麼合身的冕服走得卻是端正威嚴。程息細細看着,眉眼確實像先帝。
這個國家,在他爺爺和父親的手裡漸漸清明富庶,安定祥和,願能在他的手裡盛大繁華。
“皇上,臣有事要奏。”程息出列,執笏行禮。
小皇帝正襟危坐,點點頭:“姨母請講。”
程息被那聲“姨母”弄得愣神,這是這孩子頭一回喚她姨母。
給皇帝做阿姨,那叫什麼,國姨?
“先寧王妃身體抱恙,託臣來求皇上賜一塊封地,能讓她攜子同往。”
鄭相聽見,立馬上前:“小女也曾向老臣提及,還請皇上開恩。”
小皇帝正要點頭,只聽夏懷琳在簾後問道:“鄭家大姐姐生的什麼病啊?要不要緊?留在雲都讓太醫們看看吧?”
鄭相:“只是小病,也無需藥石,只要靜養便可。”
夏懷琳:“鄭相也是三朝元老了,這點要求皇上自然是要准許的,只是鄭相當真捨得?”
鄭相:“微臣一把老骨頭了,膝下只有兩女,只盼她們好。”
夏懷琳:“那便準了吧。”
小皇帝:“嗯,準了。”
程息:“皇上,常黎常將軍乃是先帝尋來的民間新貴,當日勤王有功,微臣覺得,理應當嘉賞常將軍……”
“程太尉。”夏懷琳出聲,“要說這勤王有功,也應當是您勞苦功高,皇上可有賞啊?”
小皇帝:“母后和姨母說的都對,是朕疏忽了。當日救駕有功者,皆有賞。”
“……微臣,謝過皇上。”程息跪拜。
“皇上,程太尉也是從高帝時便有蔭封的人,還是你的姨母,日後若有不懂之處,也要多多請教你姨母。”
程息無法反駁,只得受着:“臣惶恐,臣定當竭盡全力,效忠於陛下。”
夏懷琳笑着起身:“若無事了,變散朝吧。”
程息:“皇上,陸才知陸將軍還在月氏,杳無音訊,臣懇請……臣懇請皇上命臣領兵,前往月氏境內查探消息。月氏的大閼氏是先帝唯一的胞姐,更是您的親姑母,還請皇上准許!”
小皇帝起身問道:“是那位自請和親的姑姑嗎?”
“正是!當年也是微臣送大閼氏去和親的。”
小皇帝:“月氏地界沒有人比您更熟悉了……”
“皇帝,程大人的身子已經很不好了。”夏懷琳隔着簾子立在龍椅後面,“你還是讓她在京城將養些日子吧。”
“太后娘娘,陸才知陸將軍若此去不返,恐怕先帝在天之靈也難安啊。”
“是啊,若皇上不派人去探查,恐怕會傷了將士們的心啊。”
“對啊……”
大臣議論紛紛,程息側目瞥去,不少是與祁家曾有瓜葛的臣子。
她回過頭望向殿上,龍椅上的小皇帝爲難地皺着眉頭,夏懷琳就隱在珠簾後掩眸看着她。
程息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確實如太后娘娘所言,微臣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是臣想得不夠周到。但微臣有辦法可解決此事。”
小皇帝:“姨母請講。”
程息擡頭笑了笑:“蘇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