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見面
我扯了扯浴衣的一角想要遮掩住粗糙黝黑的皮膚,擡頭便看見阿葉依舊是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
我裝作許久未曾見面的樣子,熱情的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實際上,我們兩個,或許是前天,上週?反正,是不久前才見的面。
朋友嘛,就應該雪中送炭。我也數不清借過他多少次錢了,基本上沒還過。
我們是朋友嘛。
“嘿!你這樣的藝術家,最是會解我的燃眉之急。”
良子當了那些衣服,回來時還提了燒酒。我喜上眉梢,一直唸叨着阿葉有個好伴侶。
充滿水汽的夏日夜空,什麼都一覽無餘。
一覽無餘的肆意與黑暗,裹挾了我。
臭水溝味的涼風摻雜着酒味,這滋味雖不太好聞,可我卻很是喜歡。
骨子裡對酒的渴望,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好的夜晚,可不能浪費了。”
我仰頭喝了一大口燒酒,打了個飽嗝。
作爲阿葉的朋友,我自認爲了解他。
不過是一個蠢笨膽小,粗俗不堪又無禮的傻瓜罷了。
“悲劇。”
我不假思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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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葉。
“當畫家。”
我記得當初我說出這句話時,人們那嗤笑的面影裡,突然潛藏一種近於輕蔑卻又不同於輕蔑的東西。
倘若把人世間比做一片浩然的大海,那麼在這大海的萬丈深淵裡,就分明搖曳着那種奇妙的影子。
我一直努力想無視掉他人異樣的眼光,自然也討厭那萬里無雲刺眼的陽光。
你看,孤獨蜷在角落裡,它嘲笑我呢。
悲傷和墮落端坐在那裡,它們都在等我呢。
“是嗎?可還有荷爾蒙針劑哪。”
堀木卻以注射用的針頭就是個悲劇爲理由,我只好認輸。
“漫畫家呢?總不能說是喜劇了吧?”
當聽到悲劇那個詞時,我立馬開了口。
“你自己纔是一個大悲劇哪。”
一旦演變成這種低俗的詼諧,就的確很無聊了,可我們卻認爲,這是世界上所有沙龍中都沒有人玩過的機智遊戲,我們自命不凡,又沾沾自喜。
燒酒喝了大半,我們倆舒舒服服的躺在了屋頂上,仰望着佈滿水汽的夏日夜空。
我又提議反義詞的字謎遊戲。
“花的反義詞呢?”
“關於花的反義詞嘛,應該舉這世界上最不像花的東西纔對。”
我們倆爭吵不休又互相嘲諷,不一會又哈哈大笑,極盡人世間、腦殼裡的詞語來做這字謎遊戲。
女人的同義詞是內臟,內臟的反義詞是牛奶,羞恥的反義詞是無恥,也是流行漫畫家上司幾太。
“那堀木正雄呢?”
說到這裡,誰都沒再繼續笑。一種陰鬱的氣氛、窒息的感覺籠罩住了我們,彷彿滿腦袋都是玻璃碎片似的,儼然是那種喝多了燒酒後特有的感覺。
我說不上來,只覺得空氣愈發的稀薄。
堀木。
燒酒瓶零零散散的歪倒在旁邊,我雙手交叉着,枕在腦袋後面,仰躺在地上。
本就不耐煩陪他玩這種無聊至極幼稚又煩人的遊戲,此時便像吃了火藥般從地上蹦了起來。
“你別出言不遜!我還沒像你那樣遭受過被關押的恥辱哪。”
阿葉以爲他自己是誰,不過是一個自殺未遂、不知廉恥的愚蠢怪物,即所謂“活着的殭屍”。
我和他的交情,不過就是能借錢的、可以一起喝酒的,僅此爲止。
隨即我又躺了下去,這麼個人,還不配讓我大動肝火。
阿葉又問,罪的反義詞。
“法律。”
他卻表現出大吃一驚的樣子,我愈加的不耐煩。
“那你說是什麼呢?是神吧?因爲在你身上就有種基督教徒式的味道,令人噁心。”
我們又反覆討論,還是在罪的反義詞是誰這個問題上糾結。
“你還真囉嗦哪。那麼就還是神吧。神,神,把什麼都歸結爲神,總不會有錯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餓了哪。”
“我爲什麼要對罪感興趣,我又不像你是個罪人。就算玩女人,我也絕不會害死女人,或是捲走女人的錢財。”
我舒舒服服的躺在地上,鼻尖掠過一陣陣蠶豆香,肚子裡咕嚕咕嚕的聲音越發大了起來。
阿葉。
堀木脫口而出的那句話讓我大吃一驚,在他的心裡,並沒有把我當做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他只是爲了自己的快樂在最大程度上利用我罷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僅止於此,我不禁耿耿於懷,但是,我一開始就是個沒資格做人的小男孩,遭到他的蔑視,也實屬當然。
“你說什麼呀?罪的反義詞,該不會是那種東西吧。”
他竟然這樣說!沒準世上的人們都是抱着這種簡單的想法,而滿不在乎的活着,以爲罪惡只是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
堀木說我是個罪人。
我聽見我內心的某個角落裡,迴盪着微弱卻又竭盡全力的抗議之聲。
並不是我害死女人的,我也沒有捲走女人的錢財。
可那一切都是我的錯,常子死了。
我拼命的剋制着,以免自己的心情因燒酒陰鬱的醉意而變得更加陰森可怕。
“罪與祈禱,罪與懺悔,罪與告白……全都是同義詞,罪的反義詞,究竟是什麼?”
堀木不住的出聲打斷我的思路,提醒我他餓了。
“良子正在樓下煮蠶豆哪。你自己下去拿,不就得了嗎?”
我用平生從未有過的憤怒聲音說道。
堀木。
“罪的反義詞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的肚子都咕咕叫了。”
吊兒郎當的吹了聲不太響亮的口哨,起身準備下樓時轉身朝他笑了笑。
“好吧,那我就到樓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吧。與其空談大論,還不如是地考察呢。罪的反義詞是蜜豆,不,莫非是蠶豆?”
我的腦袋裡此時已迷糊的像一團漿糊般粘稠,我已經酩酊大醉,語無倫次了。
我也不知道此時我嘴裡蹦出來的一個個詞語連成的話到底是什麼,可我閒不下來合不上嘴,我一邊信口雌黃一邊搖搖晃晃的準備下樓去。
“罪與飢餓,飢餓與蠶豆。噢,這是同義詞吧?”
我慢慢下了樓,準備去找蠶豆來充飢。
我看見了什麼,那個被阿葉吹捧的很是純潔無瑕的女人和一個男人,在房間裡面。
“喂,他媽的,這蠶豆也太離譜了!快來看!”
我可以感覺的我此時的聲音充滿了怪異感,就像是純淨的氫氣遇到了明火,發出了尖銳的爆鳴聲。
我立馬向屋頂上跑去。
在中途的樓梯上我停下腳步,用手指指着那裡,“瞧!”
阿葉。
“隨你的便,隨你滾到哪裡去都行!”
我不再理會那個喝醉的酒鬼,沉下心去思索自己所想要的答案。
罪與罰。
這念頭驀然掠過大腦的某個角落,使我大爲震驚。罪與罰,這兩者絕無互通之處,水與火一般不相容。
綠藻,腐爛的水池,一團亂麻的精神世界……我似乎有一點開竅了,不,還沒有,一個個念頭如走馬燈一般閃過我的腦海。
堀木的叫聲如一道閃電,劃破了我的思緒,流出潺潺的鮮血。
“什麼事?”
氣氛突然變得異常緊張,堀木剛纔是蹣跚着起身下樓去的,沒想到馬上就折了回來。
他忽然停下腳步,用手指指着什麼道:“瞧!”
我房間上的小窗戶敞開着,房間裡面亮着電燈,有兩隻動物正在幹着什麼。
我感到頭暈目眩,呼吸急促,不得不扶着樓梯的扶手,我迫使自己鎮定下來,還扯了一抹極其難看的笑。
“這也不失爲人間景象之一,也是人類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驚小怪。”
我就像是一個人在逃命似的,又跑回到屋頂。席捲我心靈的情感既不是憤懣,也不是厭惡,更不是悲哀,而是劇烈的恐懼。
我對所有的一切越來越喪失信心,對其他人也越來越懷疑,永久的遠離了對人世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悅與共鳴。
我站起身來,兀自喝着燒酒,然後開始號啕大哭,淚水不斷地向外奔涌。
靈魂沒有了寄託,這是什麼?軀殼嗎?
那我何必要往前走這些所謂的曲折呢。
我明白,人間已沒有我的希望可言。
在我一直過着地獄般生活的這個所謂人的世界裡,這或許是唯一可以視爲真理的一句話。
只是一切都將逝去。
堀木。
我張了張嘴,看他平靜的說出那番話。
雖然,我只是驚訝於眼前所出現的事物,所發生的事,心裡並沒有一絲憐憫。
我開始大聲的咳嗽起來,看着阿葉快速的跑回屋頂上,像是後面有什麼在追趕着他。
“儘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多少得了點教訓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這兒完全是一座地獄。……不過,關於良子嘛,你可得原諒她喲。因爲你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漢哪。我這就告辭了。”
我又不是傻瓜蛋,爲什麼要甘願留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地方。
良子上了屋頂怔怔的站在阿葉的身後,手裡端着盛滿蠶豆的盤子。
我轉身看了一眼阿葉,他的頭上竟然出現了白髮,眼神開始麻木空洞。
倒像是一具軀殼,靈魂早已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此時的他,看着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或許是遊離於這個世間之外的世間吧。
一陣涼風吹過,我莫名打了個冷戰,揣好手裡的錢,轉身跑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