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一縷遙遠的琴音飄傳而來,似近又遠,泠泠彷彿情人在溫柔地呼喚……
我陡然睜開雙眼,從榻上直起身,沒錯,召喚的琴音猶在,久聽不到我的迴應,已亂了一拍,不是我在做夢,心情異常複雜,見還是不見?
夜,靜得寒氣森森,牀上,璃浪睡得安祥寧靜,地鋪上青衣翻了一個身,咕噥了一句什麼。
終於,我拔開了短劍劍柄,露出一箇中空的小孔,取出一小包藥粉,輕輕灑在窗邊門旁,灑在璃浪和青衣四周,嘆口氣,從窗口若輕燕般飛身而出。
至少,若有殺手闖入,足以讓璃浪和青衣不受傷害。
城外小岡,松濤陣陣,明月清冷,星空寥落,白衣的他,盤膝坐在鋪開的白錦上,專注地彈着手中的琴。
彷彿歲月不曾流逝,紅塵依然相伴。
他讓我對美麗形成了一個高而苛刻的標準,於是很多人很多事物便再也無法入眼,曾經滄海,若要顛覆的話,該需要怎生強大深厚的力量才能辦到?
然而,他若以爲我會因此妥協,那就錯了,在情感的國度裡,我們家的人,從不知妥協二字怎麼寫。
不能妥協忍辱,那便痛快放棄。
一曲終了,餘音繚繚,我輕輕拍了兩下手掌應景,懶洋洋(其實是沒有睡夠)地走上前去。
“數年不見,你依然是天人之姿,功夫又有長進了。”我不吝讚美。
他擡起氤氳雲霧的眸,定定地望着我,忽而展顏一笑,幾乎顛倒衆生,“別來無恙,憂兒?”
那一聲憂兒,勾起了往昔所有美好的以及不美好的回憶,我皺眉,強抑下心頭雜亂微疼的跳動,此刻我真的深深地佩服璃浪,將我的心傷療好了一大半,至少我現在面對他的時候,已經不再覺得疼痛難忍。
“好吃好睡。”我短而有力地道。
你玩轉天下,我又何嘗沒有縱橫江湖?難道誰還會爲誰傷心一生?
他聞言垂眸,脣邊勾起淡淡的笑,“憂兒好酒之名江湖皆知,六年前我卻不知呢。”
我眸光閃了一下,也是淡淡地笑,本師出一門,連笑容也可以做到十分相似,“那時不知美酒的妙處,實是人生憾事,如今無憂仗劍攜酒江湖逍遙,人生至此,復有何求?”
“那是男人的理想,憂兒,你聰明絕頂,豈會混淆呢?”他語氣平常,只在‘男人’二字上微微咬重。
“哦?”我揚眉淺笑,盤膝坐在他面前,反面對着古琴,伸手隨意地拔着琴絃,“那漣哥哥不是男人嗎?爲何漣哥哥的理想是江山霸業?”
“……那,並非我的理想,但我卻非要做到不可。”
他突然伸手壓住我越來越迅速地胡亂撥絃的手,也制止了那越來越擾人的噪音折磨,於是他這最後一句話,直直沉澱爲人生的底色,在寧靜的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
我沉默,非要做到不可?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氣。
“憂兒,你可知,這麼些年來,我行遍天下,竟找不到一名技藝高超之人,能夠反彈琴瑟,與我共奏一曲。”他喃聲道。
那聲音裡,有過惆悵後悔麼?即使有過,也會被那江山霸業給擠得沒邊了吧?
我揮開他的手,伸手反抱着琴,冷冷地,“共奏就免了,既然師兄堅定至此,師妹唯有爲師兄彈奏一曲,以示祝福。”
也不待他回答,我推開兩步,直接盤膝閒適地坐在草地上。
反彈古琴,乃神話中傳說中的一種高超琴技,琴藝乃大家閨秀必俱的起碼才華,但天下琴藝高者數不勝數,卻無人能夠做到反彈琴瑟,連天下第一才女的軒兒也曾爲止驚歎,她卻不知,坐在她面前整日好酒貪睡不顧形象的我,從小被我無所不能的爹爹訓出了這一手反彈樂器的技巧——琴瑟琵琶古箏等等,都能在我手中反彈出美妙的音樂,只是付出的代價十分慘痛,十指連心,當年十指磨損俱破之時,鮮血迸流,痛不可擋,若不是澈漣整日陪伴着我……
然而,如今回想起來,那時若沒有漣哥哥的陪伴,又怎麼會有今日比手痛更重十倍的心靈折磨?
一得一失之間,原來我得到竟是爲了更徹底的失去,奈何?
一串清麗的聲音從我滑動的指下流淌而出,繁複的指法讓我白皙的十指看起來彷彿玉蘭紛舞,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忘憂,忘憂,掃淨明臺,夜來的清冷,漸漸從眼前褪去,鶯語花香,清泉泠泠,一片歌舞昇平,我低眉信手,輕攏慢捻,清風醉人,無憂無慮,在漣哥哥耳邊淺笑悄悄,童顏純稚,仿若回到了當年共奏和鳴的溫馨和樂歲月——
——漣哥哥,你彈琴,我跳舞,好不好?
——漣哥哥,你我正反互補,天衣無縫,能不能彈遍天下無敵手?
——有漣哥哥陪憂兒,憂兒的手不覺得疼了。
——天下紛亂離合,與漣哥哥有什麼關係?爲了天下,你要讓憂兒去陪別人嗎?
——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情人,不是你的棋子,你有什麼資格,決定我的一生?
手中一轉,剎那間金戈鐵馬,殺氣沖天,我彈得性起,一手託琴一手拂弦,隨樂舞起,翻飛跌宕,衣袂獵獵,連環腿出,氣流萬道迸射,四面松濤怒吼,如千軍萬馬馳騁沙場,熱血男兒笑俘敵軍,一朝雄霸萬世,正在豪情萬丈之時,收勢盤坐,五指突並,七絃鳴斷,嘎然而止!
不需要歌舞昇平的曲終收攏,我毫不留戀地攔腰斬斷長情!
澈漣端坐闔目,面若雲影恍惚,遮在袖中的雙手劇烈顫抖,衣袖隨之瑟瑟而響,闔目的一瞬,閃過一抹來不及消逝的痛苦之色。
“你竟如此決絕,果然,今非昔比……”
我施施然站起,將琴輕輕放在他的面前,櫻脣微動,吐出嫣然笑語,清純不再,邪氣魅重……
“漣哥哥,往日情誼,只能長存記憶當中,從今以後,憂兒祝你飛黃騰達,實現鴻鵠之志。”
他望着眼前似真似幻的我,天真中亦有虛僞假笑,坦然中愈發城府深深,修長的手一抖,壓上斷絃。
“噗——”古琴在他的掌下,化爲紛紛揚揚的木屑碎末。
從此江湖再見,我們只是天底下最平常的師兄妹。
“我猜,你只是順便來見我的吧?”
我淡淡地掃過他眼底不曾有過的倦然,天下第一國師,當今聖上跟前的第一紅人,竟有這樣神思低迷的時候。
澈漣緩緩拉開破碎的琴身,一柄細如手指的銀劍露了出來,寒光一閃,他的聲音比劍光更加寂寥。
“我不瞞你,我,是爲了最近令廟堂江湖皆天翻地覆的藏寶圖而來。”
我連眉都沒皺一下。
“這不過是江湖謠言而已,只有無知貪婪之輩纔會信以爲真,堂堂天日第一國師,竟然也信這無稽之談?你還不知道這藏寶圖是真是假?你,竟然還受他的命而來,爭奪這子虛烏有的藏寶圖?”
“——我開始也以爲是假的,但是,”澈漣幽幽一嘆,“師父託應龍告訴我,他說,他說……”
我驀地直起身,感到不妙,我爹?我爹怎麼牽涉其中了?難道他算到天下走勢了?
“他說,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