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預謀化作一場絕命霜降鋪天蓋地襲來,風和日麗的靈河陰雲密佈,陰風蕭瑟。我只覺透心刺骨地寒,喊了聲:“爺爺好冷——”便瞬間失去了知覺。
當我睜開雙眼,時光已過了五百年。眼前靈河風景依舊,綠草如茵,河水潺潺,麋鹿成羣,野鶴飛舞。
“紅姑娘,你醒了?”耳邊響起三生石爺爺慈愛的聲音。
我仰頭望他,他的石身巍然立於藍天白雲下,石身上兩條清晰的神紋將他偉岸沖天的石身隔成三段。
“爺爺,你怎麼能站起來了?”我驚愕不已。來到靈河一千多年,三生石爺爺一直臥躺於地,像癱瘓不起的老人。三生石爺爺生於女媧造人補天之時。那時候女媧娘娘在補天后閒來無事用泥造人,每造一人,取一粒沙作計,終而成一碩石,而碩石因始於天地初開,受日月精華,靈性漸通。他在寂寞曠野度過了漫長時光,當我從他腳邊的泥土裡冒出來時,他已從石哥哥長成石爺爺。石爺爺一刻也無法停止生長,他在我的仰視中肆無忌憚越長越高,只聽天際一聲巨響,石爺爺直插雲宵,頂於天洞,還生出兩條神紋將石身隔成三段,大有吞噬天、地、人三界之意。女媧娘娘大驚失色,急施魄靈符,封住石爺爺。這一封,石爺爺轟然倒地,自此便像個癱瘓的老人一病不起。茫茫曠野,宇宙洪荒,幸而有我每日陪石爺爺說話,給他唱歌講故事,幫他驅遣孤獨,慰藉他病痛的身心。
女媧娘娘畢竟是石爺爺的築造者,眼見石爺爺被毀,心有不忍,便道:“天地鴻蒙,諸神歸位,獨缺姻緣輪迴之神,姑且封你爲三生石,賜你法力三生決,將你石身三段命名爲前生、今生、來生,你且到西天靈河岸邊,朝飲靈河水,暮浴靈河湯,待到身心復原魔性盡除之日,便可歸位,掌管三世姻緣輪迴。”
我含淚和三生石爺爺道別,三生石爺爺卻說:“紅姑娘,你雖姿態嬌豔,卓於草莽,但植株柔弱,經不得霜凍之劫,就像狐狸最怕雷霆之災一樣。狐狸尚有躲過天打雷劈的可能,而你卻絲毫躲不過霜凍之劫。”
三生石爺爺說這話的時候,天地間秋風乍起,萬物蕭瑟,一場霜降迫在眉睫。我不禁自危,難道我的生命就如此短暫?春天的時候,我剛從泥土裡鑽出來,發芽生長,才經了一夏的繁茂就要在摧枯拉朽的秋風中枯萎死去嗎?三生石爺爺當然不會棄我於不顧,他將我帶到了西天靈河邊。我們一起在靈河岸邊相依相伴,這裡氣候溫暖四季如春,我躲過了霜降之劫,便隨着三生石爺爺修身養性。爺爺努力依靠靈河裡的聖水驅除魔性、復原身心,而我有了靈河水的滋潤,草身更加幽綠豐茂。
“紅姑娘,你睡了五百年終於醒了,爺爺還以爲你再也醒不來了。”三生石爺爺喜極而泣。
“爺爺,我睡了五百年?”我吃驚。
“是,紅姑娘,更確切地說,你是死而復生了。”
我記起來依稀有一場霜降突臨靈河,砸得我猝不及防。那一場曠世奇寒鋪天蓋地而來,我幾乎瞬間就失去了知覺。“爺爺,靈河怎麼也會有霜降?”
三生石爺爺輕輕搖頭,“爺爺也不知道五百年前那場霜降從何而來,這場霜降來得蹊蹺啊!”
“爺爺,你說過狐狸尚有躲過雷霆的可能,我是絕逃不過霜降之劫的,那我爲什麼又能在五百年後死而復生呢?是你救了我嗎?”
“救你的有緣人是赤霞宮神瑛侍者,五百年夜以繼日不停灌溉,你才得以重見天日,紅姑娘,你向水中照照自己的影子,看看和五百年前比起來有何不同。”
我依着三生石爺爺的話向水中照影,只見水面上映着一棵聘婷玉立的綠草,纖細的草莖嫩綠晶瑩,長長的葉柄垂直對生着心形的草葉,嬌嫩翠綠,五百年前三生石爺爺常讚我“悽楚婉約,清雅不俗”。和五百年前不同的是我的草身上竟生出一顆絳紅鮮豔,圓潤飽滿的漿果,我正要驚呼,天邊一朵祥雲翩然而降,一個美豔到無可形容的神女落在靈河上。神女身着彩霞般絢爛的衣裙,黑色長髮在風中飄逸,身子浸透在河水中,我的目光掃過河面,心裡猛然一顫:我看見了隨波逐流的裙袂裡露出一條圓滑的蛇尾,在靈河潺潺的水波間飄動。
三生石爺爺已經對神女畢恭畢敬道:“三生石拜見女媧娘娘!”
原來是女媧,一千多年前我對她只是驚鴻一瞥,現在才知道她原來是人首蛇身的神女。五百年前,三生石爺爺同我講過很多關於女媧的故事:她是伏羲的妹妹和妻子,於空曠天地摶土造人。隨着人類的繁衍增多,社會開始動盪,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在不周山大戰,結果共工氏因爲大敗而怒撞不周山,天現窟窿,女媧便煉製五彩石補天。聽三生石爺爺講女媧娘娘的神人偉績之時,我對她充滿了膜拜和信服。此刻,我崇拜的那個神女赫然出現眼前,我的心情激動到無可言喻。
“三生石,你在靈河邊修煉千年,魔性盡除,現在可隨我去到鬼門關忘川河邊正式掌管三世姻緣輪迴。”女媧話音甫落,纖手一指,三生石爺爺的石身便發生巨大的震動,一團耀亮刺眼的白光大作,又見一團白煙籠罩,不一會兒三生石爺爺的石身就不見了,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鶴髮童顏慈眉善目的仙翁。他朝着靈河上的女媧娘娘深深一拜,再轉頭看了我一眼,便隨着女媧娘娘騰雲駕鶴而去。
一切迅速得讓人來不及眨眼,我愣愣地看着四維茫茫曠野,除了靈河流水潺潺,麋鹿羚羊偶爾叫喚,一切是那麼安謐恬適。三生石爺爺走了,我心裡油然而生一股寒涼,如果又來一場霜降,還有誰能救我於危困?三生石爺爺說過救我的人不是他是赤霞宮神瑛侍者。赤霞宮在哪裡,神瑛侍者又是誰?我還沒有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呢!可是我一介植株草身,如何能生出雙腳去尋我的恩人呢?
我正思忖糾結着,只聽遠方空中傳來三生石爺爺的歌聲:“三生石上望三生,生生相望不相識……”聽着那歌聲,我心裡莫名悲痛與感傷。正煩悶着,忽覺身子底下一陣絞痛,原來一隻狍子正在拱我腳邊的泥土,它拱得兇猛,我只覺根莖部傳來陣陣刺痛。我正要乞饒,卻被它的頭猛地一頂,整個身子從泥土中飛了出去,懸空飛了一小段,便直直落在了靈河裡。輕盈的身子**河水,還是濺起稍許水花。我的身子接觸到靈河冰涼的聖水,頓覺疼痛消失,身心舒暢。身子正隨着潺潺的靈河水波緩緩飄動,一側頭我便在河水中望見了一個綠衣少女,少女嬌顏,清麗脫俗,絕對是個少有的美人,及不上女媧娘娘的美豔無方,卻是另一種超凡脫俗的美,如晨露,如朝雪,如靈河的聖水冰清玉潔。少女的頭上簪着一顆絳紅鮮豔的寶石,晶瑩剔透,光瑩潔潤,像極我在岸邊照影時看見自己的草身上長出的那顆飽滿豐潤的鮮紅漿果。我的目光完全被這個美麗的少女吸引,我一翻身,盯着水中的少女看,她竟也盯着我看,我朝她眨眨眼,她也朝我眨眨眼,我朝她努努嘴,她也朝我努努嘴。我一骨碌爬站起來,水中的少女也朝相反方向爬站起來,她的頭頂有湛藍的天空和雪白的雲朵,我擡頭望望我頭頂的天空,一樣的湛藍,一樣的白雲飄遊。我再低頭看那少女,許多五彩的小魚縈繞着她的身子,自由自在,嬉戲玩耍,我也想看看我身上是不是也有小魚優哉遊哉,可是我一低頭就嚇了一跳,不知何時,我竟然不再是草身,而是幻化成人形,一身綠衣上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去。我興奮地跳了起來,發現我的根莖早就化作兩隻玉足。我欣喜若狂又拍手又叫喚。適才,我在河水中看見的美麗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我向着陽光伸出自己的雙手,金色的陽光底下,那是一雙雪白纖手,肌膚嬌嫩,靈巧可人。我將雙手伸入河水,追逐遊動的小魚。五彩的魚兒驚慌失措地逃竄,我卻開懷暢笑,正興奮得忘乎所以,只聽岸上一個少年婉轉清揚地呼喚:“絳珠草——”
因爲不是叫我,我也沒搭理他,我不是一個好奇心強的人,我兀自低頭戲水,那少年卻不死心地繼續召喚:“絳珠草絳珠草絳珠草絳珠草——”
我不耐煩地擡頭看他,一襲白赫然映入我的眼簾。那白並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親切舒服熨帖的,似把夏夜的月色搗碎浸染而成,白中泛着些微黃。少年的面容清晰可見,眉目清朗如靜川明波,長身玉立若芝蘭玉樹。他只是靜靜站在那裡,已讓人覺得彷彿看到朗月映空,春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