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上午,黎明時分下的一場小雪已然停了。掃去了滿天的陰霾,天氣清朗,高高的天空湛藍如海,一絲浮雲也沒有,陽光毫不吝嗇得灑下來,微微颳起的北風也就顯得十分微不足道了。這樣一個暖融融的小冬日,使人舒適得幾乎懶洋洋起來。
李棗兒放下棋子,與周氏對視一眼,一同看向睡得極熟,甚至微微打起鼾來的李平安,搖搖頭笑一笑,撤了桌子,鋪上軟軟的褥子,與周氏合力幫他除了外衣,小心地扶了他躺下,蓋了被子又掖了被角,小聲吩咐人把炕燒熱,這才和周氏關了門退了出來往李棗兒的屋裡走去。
“你爹啊,年輕時就不當事,老了老了,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比個孩子也實在強不多少!也不管今兒有多少事等着你做,整整折騰一宿!”周氏一邊說,一邊幫李棗兒將領口緊了緊,“冷不冷?”
“今兒天挺好的,不冷。”李棗兒搖頭,笑道:“爹也是捨不得我。不是有說‘老小孩’的麼?我瞧爹這樣挺好,家裡的事自有哥哥們擔着,不用爹操心費力,勞累一輩子了,如今該享享清福了。娘,您上了歲數了,家裡的事就交給大嫂好了。一般家事也沒別的,大嫂做得多了,也就會了,您也慢慢放開手吧。”
周氏道:“這我知道,不過現如今你大嫂懷着孩子,等孩子生了下來又少不了親孃照顧着,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折騰幾年,也不急。”
李棗兒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一想這這孩子是李家千求萬盤得來的,爲了他,要了周氏的命都成,其他還有什麼可說的?便轉了口道:“大哥不是說要請奶孃的?多幾個人幫忙着,也不至於那麼累。”
周氏道:“別個人哪有自己娘、奶奶盡心?那些個婆子奶孃幫忙倒可以,小事還得自家人惦記着仔細。不過……”周氏板起臉,點了點李棗兒的頭,“今兒是你出閣的日子。你居然給我優哉遊哉地想別人的事情,你讓你母親我罵你顧家好呢?還是沒心沒肺好?”
李棗兒嘻嘻笑道:“這不是路上說些個閒話麼!要說正經的,娘,一會兒您給我開臉時就意思意思罷!我總覺得挺疼的。”
周氏瞪眼,道:“一輩子就一次,你就忍着點吧!”
李棗兒咧了咧嘴,把呻吟吞到肚子裡,這古代婚禮實在囉嗦,囉嗦也就罷了,用五色棉線絞汗毛這項,怎麼想怎麼不會太舒服。既然自己孃親這般“狠心”不能通融,那她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一邊想着,一邊進了屋子,因一夜沒睡,先洗了把臉精神一下,丫頭端了些早點,周氏猶豫半晌,終於還是讓李棗兒過來吃點兒。
李棗兒心思一動,笑道:“昨晚四哥做的宵夜都是我吃了,現在一點兒也不餓。娘您先吃着,我去收拾收拾一會兒回來好換衣服上妝。”說着到了裡屋。吩咐丫鬟燒熱水去準備洗澡,然後坐到梳妝檯前,拿起那把自制的眉刀,小心翼翼地把臉上的汗毛颳了去。心裡暗笑,誰叫孃親不通情理,如今先把汗毛颳了,看她舉了五彩棉線絞什麼去!
眉刀是經過數次改良過的,如今已經十分好用,她也不是要把汗毛統統颳得一根不剩,不過是大略刮一下,讓周氏絞不起來就完了,因此沒一會兒就大功告成。又片刻下人端了浴桶進來,熱水澡最是解乏,折騰一宿,說不累是騙人的,李棗兒受了誘惑,進了水裡便不着急出來,不理周氏頻頻催促,到底美美地泡了許久纔出來。
換了身乾淨的衣服,穿了方便脫穿的寬鬆衣服,李棗兒一邊聽着周氏的數落一邊等親孃給她開臉。
周氏一點兒也不含糊,舉了準備好的五彩棉線輕輕地在李棗兒的臉上絞着,卻半晌也絞不到一根,試了又試之後,周氏愣了一會兒,低頭瞅着李棗兒,又是困惑又是生氣地問:“你到底做了什麼?”
李棗兒當然不敢、也不會說實話,因此故作不解,“什麼做了什麼?”
周氏十分無奈。她雖然覺得不對,倒也想不出李棗兒究竟做了什麼。轉念一想,反正程序也做過了,罷了罷了。於是不做他想,領着丫頭圍着李棗兒一頓忙亂,梳頭上妝好不熱鬧。過一會兒香鳳也來了,雖不能勞累,但也肯走,坐在一邊含笑看着。
雖說成親是在傍晚,新娘理論上在中午換上嫁衣就好,但梳頭梳了許久,上妝上了許久,之後還有配首飾等等許多的事,未免時間趕不及,便早早把衣服穿了,只因李棗兒嚷頭重,這才暫時不插頭飾,只等臨走時再配上。不過,說是早早穿好,等一切都忙完時,也快到正午了。
此間邵函來來回回數次,因正午家裡要擺“起嫁酒”,還有擡嫁妝的隊伍等等不少事宜都要張羅請示。即便稍早李壽和李富都回家了,但有的也必須問過周氏。
等一切稍爲停當,周氏喘了口氣回了自己屋裡也換上鮮亮的衣裳,順便把李平安也叫起來洗漱更衣不提。
這邊李棗兒雖是新娘,但一來因她自己嫌麻煩,二來也有許多人幫她想着,忙亂一過,又還沒到迎親的時辰,李棗兒想了想,把手裡一會兒拜過堂見小輩要給的紅包收好,之後。也不記得還有什麼事要做,竟閒了下來。
香鳳坐在一旁,見暫時沒什麼事情了,一擺手吩咐丫頭下去,從懷裡掏出一個不大的木製首飾盒打開,裡面用紅色絨布包着一隻銀釵,上面極粗糙地雕着一隻幾乎看不出來的鳳凰……或者是……孔雀?
“這是?”李棗兒不太明白香鳳的意思。
香鳳溫柔地一笑,把盒子遞給李棗兒,道:“送你。”
“我嫁妝不少了。”李棗兒笑道:“大嫂你忘了,除了大哥給的,你自個兒還給了我一份呢。”
“那些算什麼?錢多錢少,都是你大哥的錢,我不過是怕他一個男人家怕是備不齊女孩家的體己東西,借花獻佛罷了,沒什麼貴重的,因此總覺得欠你一份心思。”香鳳將盒子塞進李棗兒的手裡,道:“這釵我一直收着,你應該是沒見過。它是你大哥送我的第一件首飾。開始時,我捨不得戴,後來首飾越來越多,也就沒什麼機會戴。但我一直把它好好地收着,常常拿出來看一看,覺得心裡就會充滿了平靜和幸福。如今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成親之後,和雲朝陽也會如此。”
李棗兒心裡感動,忙把釵推給香鳳,道:“這樣的東西,我不能要。”
“一定要的,棗兒。”香鳳不肯收回來,讓李棗兒好好地拿着銀釵,“我看着你長大,你是我的小姑、妹妹、女兒,你此番出嫁,嫁妝不少,可錢財雖能讓生活變得更好,卻不一定會讓你覺得幸福。你拿着這釵,也許它會帶給你好運。盼那雲朝陽一心一意待你,永不變心。”
李棗兒自然不認爲一支釵就能待給她忠誠的婚姻,但香鳳將這樣看重的東西送給自己,其中的心意不能不讓她覺得震動。略一猶豫,她將釵收了起來,道:“那麼我就收下了,謝謝大嫂。”
“謝什麼,只盼你常常回來坐坐。”香鳳笑着,又囑咐李棗兒幾句注意身體之類的話,這時聽得有人敲門,是李富走了進來。
香鳳貼心地站了起來,道:“你們兄妹聊聊,我去看看兩個陪嫁丫頭收拾好了沒有。”
“多謝大嫂。”李富道了謝,先送了香鳳到門口,囑咐丫頭好生服侍着,這纔回頭向李棗兒走來,“讓二哥看看,我妹子打扮得怎麼樣。”
李富平時就十分注意儀表,今日妹子出嫁,自然更精心穿戴一番,一身藍衫顯得十分斯文清俊,然而看向李棗兒那重重不捨寵愛的神色也掩不住眼底深深的憔悴。
“二哥……”想起昨夜香鳳說的事,又見李富這般強作無事的樣子,李棗兒心底難過,起身欲迎,“棗兒的婚事,讓二哥費心了。”
“應該的。”李富伸手輕按李棗兒的肩膀讓她坐下,上下打量她許久,點頭一笑,道:“好看。”在李棗兒面前坐下,又問:“可都準備好了?”
李棗兒點點頭,又老實一笑,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準備好了,都是娘和大哥他們安排的,那許多程序我記不住,到時候仔細聽着就是了。”
李富無奈地點點李棗兒的額頭:“若是想,你還有什麼記不住的?”說罷淡淡道:“一會兒是大哥抱你上轎?”
“是啊,四哥本來也想,可是大哥一瞪眼,他就不敢說話了。”李棗兒笑着說,見李富有些暗淡的神色,道:“不然二哥抱我上轎吧,大哥事多,我怕他忙不過來。”
李富看着李棗兒,淡淡一哂,道:“不了,照規矩你上了轎,孃家兄弟只能送到一半。我可是能跟到雲家的,已經比他們強多了,再搶大哥的差事,他怕是要剝了我的皮了。”
李棗兒稍一愣便反應過來,胸口一滯,嘿嘿笑起來,道:“你會把大哥、四哥氣死的!”論血緣,李富是李棗兒的親哥哥,妹妹出嫁時送轎沒人敢說閒話,論理,李富如今又是姓錢,作爲男方的客人又可以雲家吃酒,因此李壽、李德送到一半就要回家,李富卻可以一直跟着。
李富笑了笑不答言,道:“嫁人了不比在家,沒人會像哥哥們這般縱着你。你素來聰明,行事周全,若是雲家以平常心待你,自可受人歡喜。但云家處處瞧不起雲朝陽,想必不會拿好臉色給你,你自個兒要小心,凡事莫要爭強好勝,別太計較,該說話的要說到,該行的禮要行到。當然,也別委屈了自己,真不成時就和二哥說,天塌下來,哥給你頂着。”
李棗兒心裡又酸又苦,呆呆地看着李富不說話。
李富拍拍她的臉頰,神色是瞭然的,帶一絲淡淡的怪異,“你不信哥?”
李棗兒慌忙搖頭,道:“我當然信。只不過……”不是她分親疏,而是,若真遇到難處需要求助,她也只會去和李壽說,而斷然不去找李富。
她真的不想讓李富爲難呵!
李富摸了摸李棗兒的頭,輕輕道:“可惜小三兒不能看着你出閣,以後他回來了,怕是要後悔死。”頓了頓,又道:“丫頭,想想,多少事都過來了,咱們兄妹幾個可曾低過頭?這世間沒有過不去的堪兒,咱們一步一步走着瞧!”說完像想起什麼似的掏出一個盒子,打開來是一盒上好的驢皮阿膠,“拿着,你二嫂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