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路過紅芳院。
門口依舊站着幾個彷彿不知寒冷的豔麗女人。兩個小廝正拿着掃把不斷地把落下的雪掃到一邊。
隔着密密飄落的雪,依稀能看見裡面人影憧憧,嬉笑怒罵之聲紛然不絕。
忽地,隨着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一個男人被兩個孔武有力,好似打手的人毫不留情地丟了出來,身子撞到地上,沒有積雪的緩衝,“撲通”一聲,極是沉悶,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好疼,可男人卻渾然不覺,一骨碌爬起來就往裡面衝去,嘴裡不住地喊着:“枕兒姑娘,求你見我一面,只要能見你一面,我死也甘願!”
李棗兒忍不住停住腳步,往那邊看去,問雲朝陽道:“他說的這個枕兒,是?”
雲朝陽道:“聽說模樣兒極好,好似還會寫字。吟詩,會彈琴唱曲,不過相對,脾氣也大得很,銀子不夠,什麼都免談。”
瞥了他一眼,李棗兒有點不是味道地說:“你倒是清楚得很。”
用力收了下摟在她腰間的手,雲朝陽道:“這女人如今是大大有名,被鎮上的男人口耳相傳,奉若天仙,許多有錢人家的少爺不惜花大價錢瞧她一眼,我自然聽說過。”冷哼一聲,又道:“聽說,我那寶貝二弟,最近也是這紅芳院的常客。”
“哦。”李棗兒有些好奇,身爲女人,聽說有個美人兒漂亮到如斯地步,總是難免想瞧一瞧的,“你見過她嗎?真的很漂亮?”
“沒見過。”雲朝陽拉着李棗兒要走,淡淡道:“生得再美又如何?能將男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又如何?不管她願意不願意,陷在這種地方,註定了一生悲劇。若她潔身自愛,或者老天垂憐,有一日能遇到一個不在乎世俗,真心待她的男人贖他出去。但……聽說她早已不是清倌兒,就風評而論,似乎是個相當風流的女人。任何一個男人。即便他再好色,也不會對這樣的女人認真的。”
“呿!”李棗兒不屑道:“喜歡野花的容貌,卻嫌不夠端莊;喜歡家裡的端莊,又嫌棄不夠美麗。總之,男人就是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貪得無厭,朝秦暮楚,還自己覺得很有道理。”
雲朝陽搖頭嘆氣,覺得自己十分無辜,道:“至少,你的男人並不是這樣吧!”
評估地瞧他一眼,李棗兒以鼻子哼了一聲,“難說!”
雲朝陽再嘆,不過早已深知李棗兒對他信任有限,反正她已是他的妻,來日方長,不急於這一時口舌之辯。
反倒是忠心的冬生爲自家少爺不平,爭着道:“大少夫人可冤枉大少爺啦!別人不知,冬生一直跟在大少爺身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別說是大少爺主動去招惹什麼女人。就是二夫人要收哪個丫頭給少爺通房,少爺都拒絕啦!那個碧蕊,就是被少爺……”
“冬生。”雲朝陽沉聲開口,垂着眼,表情寂淡,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
冬生連忙低頭,“是,恕冬生多言。”退了下去。
“走吧。”捏捏李棗兒的手,雲朝陽道。
微微點頭,跟在雲朝陽身邊,不再去看紅芳院的方向。可能雲朝陽不知道,對於冬生的話,李棗兒是相信的。雖說某些事男人是有原始的本能的,但因經歷的女人多少總有差別。當然,這閨房之事,李棗兒自不會去與別人說。
還記得當年讀大學時,寢室裡關了燈,女生們悄悄談到這方面的話題,是更希望自己的丈夫婚前有些經驗,還是一張白紙時,她是怎麼回答的?記得,當時她以太三八爲由拒絕回答。
如今,可能她也沒想過自己的想法會如此守舊,但她不得不承認,那晚,當她在雲朝陽的眼中發現一絲掩藏不住的無措和慌亂時,依然覺得,只屬於彼此的、唯一的感覺,很公平。很好。
也許,天長地久可能是一種奢望,但畢竟,曾經擁有過。
本來想離開的夫妻兩個,卻又被紅芳院內傳來的一陣吵雜止住了腳步,李棗兒不由自主地回頭,在看到那個從紅芳院裡衝出來的姑娘時,腦中不由得浮現出以前看過的,好像是蘇軾蘇東坡大人說過的吧,大意是,切記不要去圍觀任何事端。
麻煩是會傳染的,你因好奇去觀看別人的麻煩,到最後,這麻煩可能會落到你自己身上。
李棗兒一直覺得這是迷信,但如今,卻有些不得不信的感覺。
因爲,那個姑娘,她認得。
本來,如此大雪天,李棗兒並不可能看清楚她的模樣,但,這姑娘穿着實在太顯眼。天氣這麼冷,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紅綢衫。下面穿同樣大紅的綢緞百褶裙,雪白的玉足沒有着襪,汲着一雙紅豔的繡花鞋,領口鬆着,羊脂美玉一般的頸子上,繫着紅色的褻衣的帶子,斜斜結一個鬆鬆的蝴蝶結,一頭墨一般的烏絲沒有束,瀑布一般地搭在胸口,隨着她的呼吸笑罵起起伏伏,頗引人遐思。
尤其。在大紅的燈籠下,本來稍顯昏暗的燈火之光映在那一身大紅綢子的衣裙,泛起水漾的光澤,襯托着那一張臘梅花一般冷豔的面容,好似會放光似的耀眼。
“那不是……那不是……”李棗兒渾身一陣,擡手指着那女人,內心是相當震驚的。
察覺李棗兒的神色有異,雲朝陽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奇道:“那是誰?你認識?”
不過因爲意外,所以覺得有些驚訝的李棗兒點頭,道:“算是認識,上次,有個老婆子領了她來,說要賣給李家做丫頭的。我瞧着不對勁兒,怕惹麻煩就沒有答應。哪知……卻是被賣來了這裡。”
心裡不是沒有觸動的,她抿了抿脣,覺得有些內疚,“頂好的姑娘,要是我當初買了她就好了,也不至於……”
雲朝陽凝眉,柔聲安慰,道:“你不需要放在心上,她被賣到這裡,本就與你無關,更不是的你的錯。要怪,就要怪那老婆子賺那沒有良心的錢,怪老天爺沒有眼睛,怎麼的,也怪不到你身上。”
“我知道。”李棗兒點頭,惋惜地看着那個姑娘,道:“只是想,如果……”搖搖頭,道:“算了,本來,也是沒有如果的。”
雲朝陽看着李棗兒的樣子,暗暗皺眉,目光轉向那姑娘。不得不仔細打量她。半晌,他緩緩開口,道:“我不知你當初見她時是什麼樣子,但,單憑她如今的舉止行爲,我不認爲贖她出來會是個好主意。”
就在他們說話的功夫,那個姑娘高高舉起手裡的一小罈子酒喝了起來,酒水沿着她美好的下頜留過直美的脖頸,沾溼了整片胸口,使得裡面的褻衣越發地若隱若現起來。
“你以爲……”李棗兒詫異地擡頭看他,搖頭道:“不,我並沒有打算要贖她出來。我……”看向自己的雙手道:“我不吝嗇於對路邊的乞討者付出微薄的錢財表現我的同情,也不吝嗇對安分的下人施以實惠,也不吝嗇對朋友表現力所能及的關懷。這樣普通的善心,我都可以給。但前提是,不能擾亂我的、我家人的生活。”看向那個姑娘,她平靜、卻稍顯冷寂地說:“我只是螞蟻一般的小人物,擔不起那麼偉大的麻煩。既然明知她是個麻煩,我又怎麼會自找麻煩?幫不了她,我會內疚,但這內疚不會讓我記一輩子,因爲我有更親近、更重要的人要守護。我……”她忽然不敢去看雲朝陽,“是個很自私的人。”
“我喜歡你的自私。”雲朝陽寬厚地看着李棗兒,道:“因爲你的自私有前提。只希望,有一天,當你自私的時候,我會是你的前提。”
“當然,你是我丈夫。”李棗兒笑了,“我們……”剛想要說走,她忽然驚見那個姑娘猛地將已經喝空了的酒罈砸向門柱,“咣噹”一聲,碎片四三飛舞。
讓兩個打手將那狼狽的男人按住,那姑娘彎腰撿起一塊最大的碎片,款款走向他,塗着鮮紅豆蔻的素手握着碎片逼上男人的脖頸,她的聲音很溫柔很動聽,笑聲很清脆很悅耳,然而口中吐出的確實魔鬼一般的語言,“大家都替奴家作證呀!是他自己說,見我一面,死也甘願!那麼,我現在就實現他的願望,不算過分的吧?”說着,轉動碎片在男人脖頸上輕輕一繞,帶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男人吃痛,不住地掙扎,卻被兩個大漢扭着不能動,只嚇得哆哆嗦嗦,口不能言。片刻,下襟忽地溼了一片,有眸種溫熱的液體緩緩流了出來,在這寒冬中,騰騰地冒着熱氣。
裡面看戲的人本屏了呼吸,見狀紛紛大笑起來,哈哈地嘲笑,道:“尿了!尿了!真沒種!”
“真是沒用。”那姑娘眨了眨眼,咯咯地笑起來,讓兩個大漢放開男人,挽着手絹拍拍男人的臉,“沒膽又沒錢,憑什麼見姑娘我?快點回去啃家裡那黃臉婆的腳丫子吧!”
待男人連滾帶爬地跑走,她悄然默了兩句詩詞,“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淺吟低唱宛若玲瓏,煞是動人。
裡面的人不知何意,只爭相追捧,呼道:“枕兒姑娘好文采!”
“枕兒?”李棗兒掩脣,驚愕不已,“她就是枕兒?”
“就我們聽到的,恐怕她就是。”雲朝陽也頗惋惜地看着枕兒,他聽懂了那兩句詞的意思,這姑娘並不是墮落了,只是……放棄了。不過,那等模樣相貌,詩詞隨口拈來,怕不是出身普通人家。暗想,棗兒的思慮果然沒錯,這樣的女人,實在是個麻煩。“與我們無干,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