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經昨一事。李棗兒不知怎麼的,固執地打定主意要嚴格履行蜜月這一婚姻非法定必行程序,因此閉口不談公事。
雲朝陽有心想話家常,但太刻意了又不知從何說起。想照平時的慣例看看書,但這難得的時候,又捨不得少看李棗兒一眼。
不過,這樣一來,兩人就有些大眼瞪小眼的意思了。
“咳。”雲朝陽輕輕咳速一聲,起身道:“不是要送可人去舒六娘那裡嗎?天不早了,我這就讓冬生過去。”
雲朝陽走了出去,心裡不是不懊惱的。明明該是最親近的人,爲什麼忽生一種陌生?當然,他從小心境成長曲折,這一點小小的茫然失措並不被他放在心裡,只想着回去要和妻子做些什麼好。
因此本來一句話的事,他刻意多說了幾句,但因仍未想出個所以然,便又和冬生多說了幾句,還跟過去,眼見冬生將可人送出大門,這才返回來。
琴棋書畫是不行了。別說李棗兒不成,他雲朝陽也不成。那麼,還有其他嗎?或者,兩個人俯首帖耳看一本書?想起來就覺得矯情。
想了許久,雲朝陽不得不挫敗地承認,還是談公事更妥當些,也更有話說。
因而吩咐了冬生帶幾個人去送可人回來,他一進屋就想說:“棗兒,幫爲夫的看看帳,出個主意吧!”公私都好,只要能聽到她清脆悅耳的語聲,條理分明的言辭,他情願。
結果,一腳邁進門裡,第一個字還未吐口,他便驚訝地發現,本該端坐在屋裡的閒妻,不見了!只看見李和謹一個人在瞅着他笑,那笑中,隱隱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意味。
心裡便知又是李棗兒搞鬼,大約是特意將李和謹留下來交待她的去向。因此雲朝陽就坡下驢,一個字一個字的咬個清楚:“你家姑娘、我的夫人呢?”
“哦。”李和謹笑着福了福身,道:“回姑爺的話,姑娘因閒呆得無聊,說要親自下廚去準備晚飯,這會兒應該已經到廚房了。姑娘特意留下和謹,是要對姑爺說。請姑爺回來過去幫忙打下手。”
真是個刁蠻任性的主子啊,這不是在爲難姑爺嗎?李和謹想,有道是君子遠庖廚,世間男人,除去沒有女人、生計需要之外,有幾個知道廚房長什麼樣子呢?況且,是姑爺這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即使姑爺再寵溺妻子,進廚房這等事,怕也不會做的吧。
哪知,卻見雲朝陽眼睛一亮,轉身就往外走,嘴裡道:“她要親自下廚?”
李和謹反應慢了一拍,一驚之後匆匆執傘追了出去,道:“是。姑娘說,要姑爺您打下手。”
姑爺不可能沒聽到這句吧?
雲朝陽慢吞吞地看了李和謹一眼,一手撫弄的衣角,腳步緩了下來,道:“和謹,你很聰明。但真正的聰明人,是要知道該什麼時候裝糊塗的。棗兒很器重你,你莫要讓她失望。”
李和謹微微一驚。垂首道:“和謹明白,是和謹越矩了。”
雲朝陽讚許一笑,道:“當真聰明。”
轉到後院小廚,雲朝陽走進去,一眼就見她的妻子正在竈間忙碌。繫着圍裙,頭上用一塊素淨的布包着,袖子挽起,一雙靈巧的手在案板上翻飛,初時看去,實在賞心悅目。
只是,定睛一看,天,她居然在剔一塊碩大的豬骨,那麼小的手,握着那麼大的刀,到底要如何擺弄纔不危險?
滿腔的喜悅頓時化成弄弄的擔心,雲朝陽忍不住衝了過去,握住李棗兒的手腕,將尖刀奪了下來,仍覺心有餘悸,道:“不是說晚上吃火鍋嗎?怎麼幹這個!”
火鍋,不就是準備好肉片,洗洗菜,燒一鍋水就好嗎?哦,對,要切肉,但這骨頭又怎麼回事?
翻了個白眼,李棗兒奪回刀,將一顆大白菜丟給雲朝陽。惡狠狠地道:“去,開膛,剖心兒!”
什麼?
原來這是她拿刀的理由?
“棗兒,我是哪裡做不好了你要弒夫?”雲朝陽看着手裡的白菜,不明所以。
被李棗兒搶了工作,袖手在一邊的廚娘於嬸打圓場,悄悄對雲朝陽道:“大少爺,大少夫人的意思是,讓你將着白菜一剖兩半,取裡面的菜心來吃。”
“原來如此。”雲朝陽了悟地點頭,端着白菜細看,半天不得其門而入,不由得悄悄和於嬸咬耳朵,“怎麼剖?”
於嬸哭笑不得,正要回話,忽見另一位主子,新任大少夫人正“虎視眈眈”地看着她,不由得把話縮了回去,但又見雲朝陽實在無奈,實在不忍心,心道,這些主子少爺哪裡懂這個呢?於是並指如刀,由上至下劃了一下。
雲朝陽頓時自以爲心領神會。把大白菜放在案上,十分果決的一刀劈了下去,大白菜立即慘遭斬截,首位分離。
“咦?”雲朝陽拿起兩段大白菜,一端全是菜葉,一端全是菜梆,該在裡面的菜心,還是在裡面,頓時十分無措,扭頭看向李棗兒,道:“夫人。該怎麼取菜心?”
“笨。哪裡有怎麼切的?難爲於嬸好心告訴你了!”李棗兒又扔了一顆大白菜給他,讓他扶着,她換了一把刀,順着大白菜首尾的方向,筆直切了一刀,指着裡面,道:“喏,菜心,摘出來放到盤子裡。”
雲朝陽覺得新鮮,忙不迭做起來,又追問剛纔的問題,“棗兒,你弄那骨頭做什麼?”
“煮湯啊,白水火鍋多難吃。”說着,放了蔥、姜、黃酒,將骨頭一股腦地扔在大鍋裡煮,然後切了肉片,再回頭幫雲朝陽弄起白菜,接着是土豆,及其他能藏冬的蔬菜,又泡一些乾菜,比如海帶、黃花菜、蘑菇,有什麼弄什麼,最後還擀了麪條,準備當作主食。
當然,此間絕少不了對雲朝陽的埋怨。
“笨,白菜根要切掉!哎,這裡也要切掉,得了,你邊去,我來。”
“土豆皮削這麼厚,到最後能吃到多少……算了,還是我來。”
“黃花菜摸着軟爛的就不能吃啦,扔掉!唉,別忘了把根兒掐下去……這個沒有根,不要掐……天,你真是卑鄙的浪費。我來。”
也當然,其中少不了呵呵樂樂的家常之言。
“棗兒,我不喜歡吃麪條。”
“爲什麼?”
“小時候娘有次給我做壽麪,說是要一口氣吃掉不咬斷,結果差點沒把我噎死。”
“……好,那做面片。”狂笑之後,唰唰幾刀,這個容易,不切條,切片就是了。
“棗兒,我來切。”雖然愛妻看起來刀法嫺熟,但,他還是不放心。
“你切?”懷疑地看了看雲大少爺,“是想流點血施展苦肉計嗎?去調麻醬。”
之後,某位不諳廚事的大少爺問:“棗兒,爲什麼麻醬加水反而會變得很乾?”
“……這是常識。”答不出來的某人說。
“什麼常識?”
“麻醬遇水會幹,之後慢慢加水調合纔會再次變稀。”
“這我已經知道了,但,爲什麼?”
“因爲是常識。”某人瞪眼睛,將麻醬搶下來,“真是麻煩,我自己來好了。”
“棗兒,什麼東西這麼辣?”剛剪了兩個幹辣椒,因眼睛癢去揉,結果辣得眼淚橫流。
“你幹什麼揉眼睛?過來,用水洗洗……”一邊押着某傻蛋洗眼睛,一邊數落他笨,隨後,“乾點活兒就要工錢,大少爺,我看您還是邊兒上看,奴婢我伺候你吃飯吧!”
諸如種種,逗得丫鬟婆子笑了一下午,只李和謹沒有笑。
此時她方深深明白,在雲朝陽心裡,李棗兒究竟佔了怎樣的分量。
爲了她,一個從不進廚房的少爺進了廚房,摘菜、洗菜,在下人袒露自己“無知”只爲逗她一笑,心疼她願意拿起菜刀那一刻,李和謹深深地意識到,李棗兒在雲朝陽心裡,佔據着任何人都及不上的、無以倫比的地位。
心裡似乎有一絲苦澀。
但,又慢慢地笑了。
姑爺說的對,聰明人要知道什麼時候該裝糊塗。因爲男人對別的女人的深情而鍾情的女人,是太不聰明的女人。
有些羨慕,有些崇敬,有些佩服地看着李棗兒,李和謹發現,她雖然嘴裡說要雲朝陽去幹這幹那,其實真正要他做的根本沒有幾樣,往往只是故意玩笑一般挑幾句刺兒,就將活兒全接過來了,從頭到尾,根本就是她一個人在忙。但是,卻因爲幾句明埋怨、暗關心的話,讓兩人之間顯得那樣親密。
李和謹想,她應該要做那樣的女人。如果她做到了,那個只鍾情於她的男人也會出現的。
當然,這些心思,廚房裡培養感情的夫妻兩個是察覺不到的,忙着鬥嘴還忙不過來呢!
經過好一番折騰,當一切準備齊整的時候,也差不多是晚飯的時候了。
雲朝陽伸伸懶腰,道:“上私塾的時候都沒這麼累。”
“你累?”李棗兒從小幹活兒,這樣家事是很平常的,因此渾然不覺得如何,只笑他:“飯都是我再做,你只要出一張嘴就夠了,還累?”
“我累的是心。”雲朝陽笑道,指指自己的胸口,“哄媳婦開心,不容易呀。”
李棗兒笑罵:“那我還該感謝你了?”
雲朝陽道:“不客氣!”
搖搖頭,李棗兒吩咐丫頭去秦婉貞那邊問,要不要一起。
秦婉貞命丫頭回話,說是尚不大餓,要他們自己先吃。
於是李棗兒留出秦婉貞的份兒,端了黃銅火鍋和食材回到屋子裡,又燙了一小盅酒,雖兩個人,不似許多人那般熱鬧,但安靜地吃火鍋,慢慢涮着菜,倒也吃得開懷。
“棗兒。”期間,雲朝陽問道:“你現在手裡除了雜貨鋪、繡坊,還有哪些鋪子?”
李棗兒放下快,不悅地皺起眉,不是因爲他探聽她的私事,而是……“我們才成親第二日,理這些事做什麼?”
雲朝陽道:“左右無事,再說,我喜歡看你沉思的樣子。況且,這是我們兩個的事,算起來,也是家事。”
“但,這時候我們應該幹些快樂的事。”李棗兒皺着眉頭道。
“想辦法賺錢,不快樂嗎?經營我們的生意,不快樂嗎?做你喜歡的事,不快樂嗎?”雲朝陽問道。
“但,我以爲,這時候,我們應該只屬於彼此,不談其他。”李棗兒有些茫然,心裡有個結卡着轉不過來。
“我們已經屬於彼此了,所有的,都屬於彼此了。”桌子底下,雲朝陽握住她的手,道:“我承諾過,我不會干涉你任何想做的事。你嫁的是一個守諾言的男人,只要你想做,什麼都好。如同我喜歡看你爲我做飯的樣子,我同樣喜歡你與我商議事情的樣子,棗兒,你大約不明白‘情人眼裡出西施’是怎樣的一葉障目。”眨眨眼,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很高興你開始考慮我的心情,但,不必太刻意,真的。”他笑,有些調侃,“你知道,我並不是因爲你爲我做飯而喜歡我。”
“我並不全是爲了討好你纔去下廚的。不過……”李棗兒歪着頭回想,又看着雲朝陽執箸的模樣,他喝着她煮的湯,吃着她切的肉,她洗的菜,“這感覺不賴。”
忽然就想開了。
她在意他的感受,以爲他是不喜歡在新婚裡談論雜事;他在意她的感受,以爲她下廚是爲他高興。
但其實,他們都是快樂的,因爲他們是在一起的。
第一次打心眼裡想露出最美的笑容,但知道自己不必刻意,也知道,她應該已經露出了最美的笑容。
“你說的是,不必刻意。”李棗兒端起酒杯,眼睛不知怎麼的有點朦朧,“雲朝陽,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看見她眼中閃動的晶瑩,雲朝陽有些慌,堅定地點點頭,道:“不要說求,只要你不是要休了我,什麼事都答應。”
難得正經傷感又楚楚動人時,卻被這一句弄得又哭又笑,手顫抖着,一杯酒灑了一半,半晌方穩住,眸中也帶了笑意。
李棗兒大聲說:“我以妻子的身份要求你,不要讓我有一天覺得,嫁給你,是一件令我深深後悔的事。”
雲朝陽一雙鳳眼流光溢彩,真似鳳凰棲木,耀眼不已。
“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