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靠在樹下,橫劍膝上,含淚而輕歌。
滿樹落英繽紛,日光熾烈,他心若寒霜。
…………
許多年前。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個大雪繽紛的漫長寒冬。
自懂事起,他就一無所有,受盡人間冷眼。
或許也不算冷眼,雖然真的很冷,但是根本沒人看自己一眼。
連話都說不利落的小孩子,覺得自己有時候或許是隱形的,沒人能看得到自己,但這並不是有趣或者值得高興的事情。
他望着遠處有個佝僂的身影在風雪中匆匆走過,漆黑的瞳仁裡望着彎腰將孩子緊緊抱在懷裡的女人艱難走遠。
他懵懂的心裡有了一絲宛若飄揚的雪花那麼大的渴望。
那個身影走遠了,世界仍是一片銀白。
是錯覺嗎?風好像變大了。
手指僵硬地拽了拽身上披的一件隨手拾來的破布。
只是這個簡單的動作,他卻覺得花了好久才完成。
他只是下意識地將破布裹在身上,但是他覺得披不披在身上感受到的溫度也沒什麼差別。
他幾乎什麼都感覺不到。
每一次意識像雪水融化一樣渙散的時候,他只是在想,在自己的腦中產生的奇妙感受是什麼?
他身上第一個體會到的感覺是冷,第二個呢?
他不知道是渴望還是恨。
或許不是恨吧,那個時候他還不懂怨恨,他的心裡還沒能誕生“恨”,就已隱約知曉了自己會體會到“死”。
眼中所見都是在一片冰雪中一動不動的人。
這是一場似乎永遠都不會終止的雪。
我也馬上會像這些人一樣睡在這裡吧?
他們是因爲喜歡才待在這裡變得硬邦邦的嗎?
還是像自己這樣無處可去,所以選擇睡在這裡的呢?
他們會不會歡迎自己啊?
他們可以看的到我嗎?
忽然在眼前落下來一片陰影,耳畔似乎聽到了奇異的風聲,四周的雪花詭異地繞開自己飄舞。
因爲無法理解忽然的變化,他遲鈍的感覺彷彿慢了好幾拍。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明白了,這一定是夢吧。
只有夢裡所見的和現實不同,自己睡着了嗎?緩緩擡起彷彿變成冰塊的脖子,他想看一看這一次的夢裡會不會有奇怪的雪人。
那是記憶裡自己第一次見到師父的臉。
該怎樣形容呢?
似乎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準確描述自己陌生的感覺,因爲他就像是一切。
他的眼睛似乎能夠看到自己,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體,看到了我心裡從未能準確說出口的話。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溫暖,那是比太陽還要溫暖無數倍的懷抱。
這一定是夢,所以我希望在此刻死去。
我在心裡如此不斷祈求着,希望有人能滿足我微弱卻奢侈的願望。
我害怕他們聽不到,所以在夢裡大聲呼喚,用有生以來最大的聲音呼喊出我的願望。
但是,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
我的眼前第一次沒有飄揚紛落的雪花,
身體傳來彷彿要將自己融化掉的溫度,
眼中所見的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物品,
那個偉岸高大的身影負手站立在門前,
他的口中吟唱着一段慷慨激昂的歌聲,
師父年輕時夢想做個仗劍江湖的俠客,
得意感慨悲傷思念時會喝酒高歌舞劍,
在那一刻我的臉上傳來滾燙的溼潤感,
第一次流淚的時候臉上被凍裂的創口,
持續傳來令我刻骨銘心的灼熱和疼痛。
師父想教我練劍,但是我首先學會了唱歌。
他無奈地笑了,卻是聲震長空的歡聲大笑。
“夜歌行”
這是師父有一天給我起的名。
…………
清風吹拂而過,片片落花隨風落下,櫻落如雪。
葉青將手隨意地擱在紅木桌上,目光出神地望着手指旁邊的酒杯,精緻小巧的白玉杯旁散落着零星的淡粉色櫻花。
葉青不記得喝了多少,只是臉上感覺到一種略帶溫暖的微燙熱度。
白鹿愜意地躺在櫻樹下,像是睡着了,有幾片櫻花落在它身上,葉青依稀聽的到它悠長的呼吸。
桌旁的無提和東方星河默然出神,神情有一種淺淺的憂鬱。連天舞也一反常態的安靜下來,東方星河目光尤其呆滯,葉青能略微體會他的感受。
夜歌行像是醉了,或者是有些倦乏,靠在樹下閉上雙目輕聲呢喃,似睡非睡。
衆人被他的歌聲帶入了奇妙的心情裡,只有白鹿依舊無憂無慮。
葉青既覺得它很幸福,也略有些覺得可惜。
忽然從林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夜心瑤三女端着水果零食回來了,她們一見場中十分安靜的氣氛頓覺有些詫異。
夜心瑤將瓜果盤子輕輕放在紅木桌上,指着夜歌行向着葉青悄聲問道:
“我師兄他怎麼喝成這個樣子?”
葉青聞言回過神來,擡頭看了看夜歌行,輕聲道:
“沒什麼,夜師兄只是一時喝多了些而已。”
夜心瑤頷首微微一笑:
“這樣啊,師兄也真是的,還有客人呢,光顧着自己喝高興了。”
葉青含笑微微搖頭,表示不在意,也不想在夜心瑤面前提起會讓她感傷的話。
“對啦,剛纔就想問了,驚月妹妹帶的匣子裡裝的是琴嗎?”夜心瑤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像是琴匣的黑木長盒。
“是的。”驚月點點頭,看着夜心瑤目光透出濃濃的好奇之色,她打開琴匣,取出古琴平放在膝上。
“實不相瞞,我小時候也跟爹爹練過幾個月的琴。”夜心瑤面色微紅,有些羞赧地說,“不過我好像不太適合彈這個,雖然很喜歡,最後還是沒能學會,反而弄壞了好幾把琴,大概我還是更適合練劍吧。”
驚月靜靜聽完,微笑道:
“大概每個人的天賦愛好都不一樣吧。”
天舞也插口慫恿道:
“宴席豈能無樂呢?方纔聽到了這位夜師兄的歌,確是動人心絃。可是驚月妹妹的琴技造詣嘛,可也是天下無雙的哦。”
夜心瑤聞言秀目一亮,露出可憐兮兮地神情望着驚月,軟言哀求道:
“今日難得與驚月妹妹相識,可不可以賞臉彈一曲呀?”
驚月望着含笑注視自己的天舞,又看着一臉期盼的夜心瑤,實在無法拒絕,目光轉過衆人,只得道:
“那……我就彈一曲吧,你們不要見笑。”
天舞笑着道:
“妹妹說哪裡話,你好好彈,待會姐姐給你伴舞。”
葉青聞言面色一僵,小聲道:
“天舞姑娘,你來跳舞……就不必了吧?”
天魔之舞跳出來會死人的好嗎。
天舞轉身一臉促狹地望着葉青,含笑道:
“你方纔說了什麼?我只跳普通的舞啊,你不想看嗎?”
葉青微微搖頭,卻見天舞面色一變,目光忽轉銳利隱含威脅,葉青苦笑只好轉而輕輕點頭。
夜心瑤面露疑惑,不解地看着葉青和天舞古怪的反應,思忖片刻她忽然起身微笑道:
“先讓我來獻醜爲驚月妹妹舞劍吧。”
驚月點點頭,微微垂首,額間一縷秀髮輕輕垂下,素手緩緩撥絃調音,神情靜如止水,星眸微微出神地望着琴絃。
隨着如清泉叮咚般的美妙琴音在衆人耳邊響起,將衆人一瞬間帶入了無限渺遠的樂聲仙境之中。
夜心瑤乍然聽到琴聲,已隱隱感覺到其音透着一股非凡氣勢,就仿若高手持劍,劍式未出,已有凌霄劍意,不覺心中欣然振奮。
夜心瑤手握劍柄,隨着一聲低脆的輕吟,如水長劍緩緩出鞘。
隨着驚月輕揉慢捻,婉轉悠揚的琴聲傾瀉而出,如輕柔春雨悄然落在衆人心田。
夜心瑤橫劍閉目,秀眉微蹙,似在凝神體會琴聲中的意韻,不一會兒,夜心瑤忽而睜開雙目,滿地落櫻無風而起,少女展臂劍指長空,蓮步輕移,身若扶柳,又彷彿身化紅蝶,琴劍相和,悠然起舞。
夜心瑤劍式曼妙,她彷彿身輕如燕,劍若飛鳳翔空,無跡可尋,又若彩蝶戲花,招式轉折間嫺熟精妙,動人之餘又現出凜然氣勢。
驚月的琴技依舊高超絕妙,衆人凝神細聽,近乎如癡如醉。
葉青心下微異,不知是否自身的錯覺,只覺得少女的琴多了一分質樸的沉澱,她的技藝固然高絕若昔,但是更多了一絲返璞歸真的味道。
驚月的琴此前彷彿始終高懸九天,宛如天籟,也十足動人心絃,此刻望着全神貫注撫琴的少女,琴聲裡似乎多了一分純質樸素的人間喜樂,也更爲深入人心。
“妙!如此琴聲……委實絕妙!”夜歌行不知何時醒轉過來,肅容端坐在桌旁,此刻他面色依舊微顯紅潤,閉目聽了良久琴聲,忍不住輕輕彈劍相和。
“不愧是驚月妹妹。”天舞忽然湊到葉青身旁,笑着道,“怎麼樣,這麼好的氣氛,我上場獻支舞給你們看?”
“多謝天舞姑娘好意,心領了。”葉青淡淡地回了一句,昨夜體驗過一次天舞的詭譎手段,他此刻忍不住心有餘悸。
“哈哈,葉青你太膽小了。”天舞促狹地望了他一眼,從桌上拿起一個紅色的蘋果,舉在葉青面前,“聽你的也行,那你給我削個蘋果來嚐嚐吧。”
葉青嘴角微僵,只得伸手接過,將蘋果輕輕一拋,無形風刃一卷,葉青再伸手虛託時,被分成整整齊齊十數塊的蘋果就懸停在葉青掌心,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頗爲悅目。
“味道還不錯。”入口甘甜,清脆多汁,葉青嚐了一小塊忍不住誇讚道。
“蘋果是我選的,爲什麼不先給我。”看葉青吃的愜意,天舞不禁微惱咬牙問道。
“這蘋果若是酸的怎麼辦?我先幫你試嘗一下。”葉青隨口回道。
“哦?那真是謝謝你了。”天舞面無表情地說。
“好了,都給你。”葉青笑着取來一個空碗,將餘下的蘋果塊放入,遞給天舞。
少女不情不願地伸手接過,拿起一塊輕輕放入口中,十分滿意地點頭微笑。
葉青索性又給衆人以精細的風刃控制削出幾碗工整的水果片。
夜心瑤劍舞暫歇,少女此刻額際微現薄汗,回身坐在葉青身旁,取來幾塊削好的水果解饞。
“這水果還不錯吧?”夜心瑤笑着問。
“嗯,非常新鮮。”葉青點頭回道。
“那我的劍舞呢?”
“也非常精彩。”
夜心瑤笑而不語,望着仍在專心撫琴的驚月,微微出神:
“沒想到,驚月妹妹琴彈得這樣好。”
此時驚月的青蔥玉指化出曼妙殘影,撥絃轉急,曲調悠揚高亢,直欲裂雲而出。
“想不到驚月姑娘看似柔弱,琴音卻能有如此恢宏氣象。”夜歌行亦是爲之怔然出神,喃喃自語。
葉青也是心中微訝,驚月看似嬌弱,而且不善言辭,但那並不是全部的她,恐怕只有相熟的朋友才能讓她放開身心盡興演奏。
隨着清揚婉轉的琴音環繞在衆人耳邊,衆人彷彿心中亦是如飲甘露,一縷醉意如微風落在衆人心間。
不知不覺之間,驚月的琴音宛若讓衆人如沐春風,彷彿耳聞清溪飛瀑,煩惱憂愁盡去,夜歌行怔怔然若有所悟。
葉青亦是產生了十分奇妙的感覺,彷彿耳邊有人在柔聲傾訴,一聲一語道盡人間冷暖,卻是悲而不哀,反而令人只覺深深動容,溫暖心田,令人盡忘世間煩悶憂慮,只覺得此刻珍貴美妙,未來亦有無限希望。
衆人一時寂然無聲,耳聞仙樂如登仙境。百感千緒油然而生。
驚月低眉垂首星眸微闔,小口櫻脣微噙着淡淡笑意,面色微紅,撫琴撥絃,渾然忘我。
清風微撫嬌美少女的髮絲衣衫,似也沉醉其中,萬千落櫻忽而爭相落下枝頭,如粉蝶環繞着驚月翩翩飛舞。
隨着琴音傾瀉流轉,百鳥默然停於枝頭。
衆人均不由爲異相所動容。
葉青忽覺腰間止戈微微發熱,不由微微發笑,伸手輕撫劍身。
身後的白鹿不知何時也醒轉過來,起身靜靜地望着一心撫琴的少女,白鹿身上不自覺地綻放出暖人心脾的七彩毫光。
驚月一曲已令萬物動容,衆人在心裡回味良久,竟不覺何時琴聲已停。
待百鳥齊鳴,振翅而飛,倏忽遠去,衆人這才驚覺演奏已停。
心中仿若悵然若失,又像是嚴冬暖陽,春風化雨。
曲雖同音,入聽者耳中卻是各有所思,有不覺落淚,有默然動容,亦有往事如水不堪回首,但皆是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