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宮。
趙國的大臣聚集起來,主要討論的是長平的戰事問題。
上一次的戰報,已經在邯鄲人盡皆知,白起攻城失利之後,復又強攻,不勝,被廉頗擊破,退守二十餘里,可謂是趙軍大勝。
秦軍士氣低落,撤走時,甲冑不齊,步伐凌亂,正是慌忙敗退的徵兆。
“白起雖強,但終究還是我上將軍略勝一籌!”
“武安君已經夠厲害了,但遇到我趙國的上將軍,還是力有未逮啊!”
趙國的臣子們對戰事的結果十分高興。
“廉頗將軍打仗的時候,白起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趙王聽着大臣們的稱讚,面上也是十分滿意,而這次討論的,就是接下來秦軍會不會撤軍,而趙國要不要追擊的問題。
雖然戰場上的事情,當然是廉頗說了算,但是王宮這裡所決定的,是追擊之後,將要納入版圖的土地與百姓。
不追,那就是把外面的地送出去,追,那就是把秦軍拿不走的全都吃下。
不用顧忌韓國的面子,這對於趙國來說,是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擴張機會。
廬陵君前來面見趙王,但他心中其實還是有些忐忑。
此時朝堂中,大臣們都在誇讚廉頗,並且說他爲趙人爭了臉面,至此秦軍如虎,諸國如羊的故事終於成爲了歷史,趙軍這一次怒錘秦軍,可謂是揚眉吐氣。
“接下來,秦軍必然會因爲糧草供應不足而撤走,雖然我們也不能多待……”
“匈奴人開始叩關了,我們不能拿了上黨,丟了長城。”
趙王看着諸臣:“不過,現在還是先說說追擊與土地的事情。匈奴人一時半會還過不了長城。”
“追!怎麼不追!”
諸臣都很激動,這可是獲利的大好事,上黨連帶一十五城都納入手中,這次秦軍丟掉的土地,趙國吃下去,還不用還給韓國,傻子纔不追!
“讓上將軍進軍,追剿秦軍!”
“是啊,有廉頗將軍在,破白起易如反掌!”
平原君趙勝出來:“追!王上,這天大的好處,沒有理由不追!”
“富裕的土地與人口,誰會不要呢?他秦國可以東出,我趙國拿了那片土地,也可以西進啊!”
“更進一步,威逼河西,大有可爲!”
平原君的提議得到了大部分人的積極響應,連趙王也是這麼想的。
廬陵君手中有汗,欲開口陳述,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然而這個時候,有人先他而出!
“臣以爲不可!”
平陽君趙豹!
趙勝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上一次趙豹就不同意取上黨,如今怎麼又出來了?
“平陽君,這次又是什麼理由?上一次你說不能要這上黨,不然會遭到秦國的報復,你說趙國不能與秦爭鬥,然而如今看看,秦國這頭老虎,只是個虎架而已!”
“我趙國與秦國在長平交手三十二次,勝多敗少,前不久更是大勝秦軍!眼看着秦軍已然要退去,這時候,你還要說什麼不能取地的荒唐言論嗎?”
“難道是說,要顧忌韓國的臉面?這就太可笑了,這時候把土地送回給他,怕是纔在羞辱他吧!”
平原君一番駁斥,平陽君等他說完,此時纔對趙王進言:
“韓趙魏三家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韓國的臉,也是趙國的臉,但趙國的臉,不是韓國的臉。”
“王上,此次上黨之爭,因何而起?王上沒有忘了吧!”
“韓王,都驅使不了地方的郡守,韓國早已淪爲陳,衛之流,趙國確實是不必顧忌韓國的感受。”
“但是,趙國要顧忌魏國的感受,韓王被秦國打怕了,但是韓人沒有!”
“王上如果吞掉了韓國的土地,韓人必定明白。趙國與秦國同爲虎狼,只是秦國這隻猛虎在青玄西土,而趙國這隻孤狼,卻在餚山遊蕩!”
“王上如果不吞韓國的土地,雖然如此看來,韓王未必會對王上感恩戴德,反而是秦國再來,韓王還會再去投降,但是韓人,卻是會心向趙國。”
“到了那個時候,趙國驅逐秦國,所有的韓人,都會是趙人,三晉之地,收復起來易如反掌,亦不損王上名聲!”
“春秋之時,有齊桓公統領諸侯,奉天子以討不臣!如今戰國之世,我趙國爲何不能做春秋齊國之事?”
趙豹一番話有理有據,連趙王都目光閃爍,微微點頭,顯然是認可了他的道理。
而平原君此時聽完,卻是大搖其頭起來。
“利在眼前,不去取得,天賜的寶物,不去獲取,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但是,趙豹還沒有說完。
“莫急!”
趙豹看了一眼趙勝,又對趙王繼續進諫道:
“還有一個威脅,那就是秦!”
此話出,平原君一聲嘆息,趙王也是道:“秦軍在長平,敗多勝少,白起過不了廉頗這關,有何可憂?”
趙豹的神色嚴肅無比:“正是因爲秦軍敗多勝少,才更讓人恐懼!”
“這是什麼道理?”
趙王也失笑了。
而趙豹道:“秦軍損耗如此嚴重,然而依舊在長平與我趙軍鏖戰至今,王上可見,他們斷過炊糧?”
“他們的糧食充足,士卒在攻擊失敗後也會很快重新聚集回來,秦軍勞師遠征,然而疲態卻不顯露多少,雖然敗多,但也只是士氣下降,卻沒有立刻撤走。”
“他們的戰鬥意志依舊存在。”
“他們依舊遊刃有餘!他們遠離秦國大地,在我中原,與我等鏖戰,他們的體力本就有所損耗,而我們以逸待勞,卻不敢出關與他們進行會戰。”
“爲什麼上將軍從來都是守,而極少去攻?因爲他覺得拿不下來。”
“因爲他們兩個主帥對於局勢把握的十分準確!”
“因爲秦軍可以輸,他們輸的起!而趙軍不能輸,趙國輸不起!秦軍可以輸一百次,趙國能輸二十次嗎?!”
“山中的狼再是殘暴,它敢與猛虎爭鬥嗎!”
“這就是你們之前所嘲笑的武安君白起,你們所嘲笑的秦軍,這,難道還不可怕嗎?”
趙豹的話擲地有聲,而趙國朝堂卻是鴉雀無聲。
趙王的神色也嚴肅下來。
“依照你言,這上黨之外的土地,就丟給韓國?還給他?那你自己也說了,下一次,若是秦國再來,只怕那些土地,都會和這次一樣,再度成爲秦軍攻擊上黨的跳板!”
“平原君說的好!只允許秦國東出,不允許我趙國西進嗎!”
“孤,偏偏不信!趙豹,你說的句句在理,但有一句話,孤也要說!”
“憑什麼他秦國是虎,而我趙國不是?”
“他秦國是虎,那我趙國就是龍!”
“魚躍龍門,只是未到時候!”
趙王這番話確實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而此時趙王的野心也完全擴散出來!
此時,平原君對平陽君道:“有些東西,該拿還是得拿,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圖謀長遠一點,爲什麼不能想的更大一些呢?”
“春秋的時候,有一個杞人憂天的故事,你不會不記得,如果做一些事情,要擔憂天崩塌下來,那不是太過無稽之談了嗎?”
趙勝本來是勸解趙豹,卻沒想到趙豹此時大嘆一聲,又對趙勝怒道:“天與地相去其一萬五千裡!但是也可以在瞬息之間,與大澤相平!這世上能做到這些事情的人,你不是早就見過了嗎!”
“杞人憂天!但天是真的會崩塌的!”
趙豹說完,行大禮,自知無法勸解他們,大步離開!
他站在宮門前,遠遠看着所有的趙國君臣!
“趙國是竊取秦國的氣而成就的巨龍,虛幻而無根猶如水中浮萍,空中樓閣,我何嘗不想趙國君臨天下?”
“但是秦國,若從獻公算起已是奮五世之烈方有今日,秦獻公護河西中狼毒箭而死,秦孝公變法嘔心瀝血而亡。秦惠文王西降義渠,東闢韓魏,下臨巴蜀,心力交瘁而逝。秦武王時期已有問鼎之力,而如今的秦王,更是已經掃清他面前的石頭,一百年的積累,秦國要向天下顯露他的獠牙!”
“獻公有公子虔,孝公有商鞅,惠文王有張儀,秦武王有甘茂,如今的秦王,範睢白起,王陵蒙驁,涇陽樓緩,甚至司馬錯都還沒死……
“而我趙國有誰?”
“藺公白髮,廉頗老矣!”
“秦國的君主都是爲國而死,我趙國的先君都是爲了爭權奪利而死去!這樣的國家積累,怎麼可能與秦國長久的交戰呢!”
“長平大戰,王上不聽我言!久久相持,趙國必敗!”
趙王臉色鐵青,而趙豹已經遠去!
“散了!”
趙王讓諸臣離去,平原君嘆息着去尋找趙豹,而趙王回身時,頓了一步:
“廬陵,你有什麼話?”
廬陵君上前,壓制住心中的忐忑,呼出口氣後,開始進言。
“王上,方纔平陽君所言,臣以爲一半可聽之,一半可任之。”
趙王側着頭看他。
廬陵君道:“秦趙開戰,此時大戰起,哪怕三五年後大戰起,還是對趙國不利,因爲秦國也在同時積累,趙國如果拘泥於現在的狀況,積累是絕對比不過秦國的。”
“故而平陽君一半話說的有理。”
“但剩下一半,說我趙國沒有可用之才,就有些荒唐了。”
“臣舉薦一人,有大將之風,孫武之謀,或可試之。”
趙王皺眉,廬陵君小心翼翼的開口,是道:“此人,正是趙奢子,趙括也。”
“趙括?”
趙王的眉頭不僅沒有鬆開,反而皺的更深了。
“不錯,正是趙括,此子有其父之風,自幼熟讀兵法,尤擅攻勢。”
“趙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
廬陵君正要多說一些,卻沒想到趙王搖了搖頭:
“趙奢說過他這個兒子,有小將之才,無大將之能。”
“庸將而已。”
廬陵君一愣,失笑道:“這怕是馬服君謙虛而已,哪裡有父親如此評價自己兒子的呢。”
“我聽聞,寶劍放在匣中不出鞘,久了就會失去它的光彩與鋒利,明珠蒙塵,實乃不智之舉,這天下沒有人生來就會打仗,馬服君之子,趙括的本領,已經是非常人矣。”
“王上可使他去長平,隨上將軍歷練,有上將軍在,白起之類不足爲慮,而且我聽聞,上將軍愛兵如子,有吳起之風,也不會讓趙括陷入險境……”
趙王聽着,目光微有閃爍。
“吳起之風?”
趙王仔細看了看廬陵君,廬陵君此時沒有注意這個眼神,趙王收回目光,忽然問道:
“剛剛趙豹所說的東西,孤現在想來,也有三分道理了……”
“廉頗在,可擋白起,若廉頗不在,誰可擋白起?”
“而若連廉頗都不能有把握取勝白起,驅逐秦軍,那我趙國,下一代,又有誰能接替廉頗的職位?”
“廉頗老矣,廉頗老矣……”
趙王反覆唸叨了幾遍,最後嘆了口氣。
“讓趙括去吧,去長平!”
趙王最後還是同意了廬陵君的建議,而趙括得到了這個消息之後,當即就按耐不住了。
大丈夫生於當世,自然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
這跟隨上將軍歷練,這是要作爲將帥培養,趙括熟讀兵法,然而父親趙奢卻說他是個庸才,趙括當然不能同意,也一直憋着一股氣,想要證明自己。
但是也同樣的,趙括的母親得知了這件事情,並不同意讓趙括去,理由卻不是怕趙括遇到危險,而是怕趙括害了趙國!
“母親如此看輕於我耶!”
趙括的臉色很難看,他的手都在顫抖,不過最後聽說是廬陵君勸解,他的母親才嘆息一聲,不再多言。
但是她卻和趙括要斷絕了關係。
廬陵君則是有些無奈,至於趙括,則是態度堅決,謝過趙王之後,面朝向東,軍吏們沒有人敢擡頭看他。
趙王看到這一幕,眉頭又皺了起來。
希望趙奢的評價是錯誤的。
於是趙括上路了,他的第一個軍事任務,就是運送糧草,安全的抵達的長平。
這是一個毫無壓力的任務。
但是趙王也給了他一個特殊任務,那就是給廉頗帶一句話。
要勝,要地,要人!不要守!
趙國要驅逐秦軍!
趙括看着那些糧草,他的心思,卻彷彿已經見到長平上,數十萬人的對壘。
猶如天空的星辰與地河的流沙。
而他,終有一日,會成爲與天地對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