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漸漸晚了,錦州的秋夜冷風嗖嗖,尤其是對南洋水兵來說,這樣的冷天氣實在有些吃不消,因此錦州城內的水兵幾乎只從衣着就可以分辨出來,那些穿着厚重棉甲還掛着鼻涕的自然是從南洋來的,泉州一年四季溫暖如春,那裡的水兵不耐寒,到了這裡自然頹唐得多。而那些只套了件小襖甲的,多半就是北洋水兵,別看口裡吐着白氣,卻是神『色』自若,談笑風生。
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宵禁的軍法司校尉突然帶隊撤離,一隊隊穿着厚實牛皮靴的水兵消失在黑暗的濃霧中,隨即,整個錦州被一種不安的氣氛所籠罩。
朔風颳面,天地一片蒼茫,隱在黑暗中的躁動終於現出了端倪,從外城這邊,在黑漆漆的街道上,有人穿破了濃霧,出現在沿街的燈火之下,他們衣衫襤褸,臉『色』鐵青,手中或拿着棍棒,或提着斷枝,一雙眼睛宛若原野上的餓狼,猩紅而猙獰。
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有契丹人,有漢人,一個個,一團團,在一處處的街口匯聚,人流越來越壯大,呵吐出來的白氣彷彿能將這冰冷的空氣都變得熱氣騰騰起來。
所有人都朝着一個方向前進,沒有人發出聲音,只是眼中閃『露』出來的刻骨仇恨和那種無言的殺戮卻讓所有看見他們的人都不禁心冷。
街巷處,同時涌出了一隊水兵,這些水兵沒有繫帶軍法司的紅綢,也沒有長刀出鞘,只是一隊隊出現,目視着這些人離開。
一名幽深的小巷子裡,一名校尉營官不耐煩地抱着手,倚着斷壁打盹,突然,眼睛微微一張,朝身邊的幾個校尉道:“怎麼,開始了嗎?”
“回稟大人,人都已經上了街頭。”
“嗯。”營官很世故地笑了笑,有點兒輕鬆,又有點兒冷漠,淡淡地道:“今天夜裡,會有很多人睡不着吧,去告訴大家,都打起精神,咱們北洋水師的人一個都不許動手,要剋制;可是人也要盯緊,若是真有女真人負隅傷人,就不必客氣了。”
“可若是那些漢人和契丹人呢?”
營官翹着腿,身子向斷壁傾斜,惦着前腳腳尖擡起頭來看着天上黯淡的月『色』,問非所答地道:“今夜的月兒真慘淡,月黑風高殺人夜,嗯,平西王殿下曾說,殺人不如誅心,今夜不知是殺人還算是誅心呢?”
那成片的人羣,已經涌入了內城,或許在不久之前,這裡曾是他們的居所;可是後來,他們被人用刀架着趕去了外城。他們的父母被人殺戮,他們的妻子被人凌辱;而他們,也被襲掠一空,去爲那些不共戴天的仇人鞍前馬後。
他們被人無端地喝罵,只要任何一個人瞧他們不順眼,都可以毫不猶豫地鞭撻,那沾了水的牛皮鞭子,明晃晃的大刀,都壓在他們頭上,他們不但不能反抗,還要強顏歡笑,給他們的仇人打躬作揖,左一口主子,右一口奴才。
而現在……他們又從牛馬變成了人;是人,就有恩怨,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
長街的盡頭,是青石磚鋪就的古老街道,街道兩側,屋宇越來越寬敞起來,與外城的斷壁相比,這裡不啻於天堂一般,而這個時候,誰也無心去貪戀這美好的建築,黑暗中,有人振臂大呼:“報仇!”
安靜的人羣,猶如炸開了鍋一樣,霎時就沸騰起來,各種聲音爆發出來,不管是漢人還是契丹人,甚至還有不少吐蕃、党項人也參雜其中,在這巨大的怒吼聲中,夜『色』變得不再沉寂,只有一種越發濃烈的躁動和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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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開闢的書房裡,沈傲抱着一卷書在燈下默坐,他的腿微微架起,整個身子仰在後椅上,靠着腳的地方是一盆燒紅了的炭盆,散發着炙熱。
整個書房只有沈傲一人,連桌上的茶盞也早已涼透了,可是他渾然不覺,孤獨之中,又似乎在等待什麼。
驟然,嘈雜的聲音傳出來。
沈傲將目光從書中移開,眼睛看向燭火,燭火搖曳,連火光都像是不安份了一樣。
耳畔裡,陡然響起無數個聲音,這些聲音,沈傲分辨不清,可是不必聽,他也知道說的是什麼。
沈傲放下書卷,架着腳坐在椅上,雙目微微闔起,已經無心去讀書,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隨後,撕心裂肺的聲音傳出來,這是懦弱者的哭喊,參雜着哀告,有求饒,有不甘,有怨恨。這種聲音,在這夜空中瀰漫出來,讓整個書房裡平添了幾分恐怖。而沈傲反而變得漠然起來,人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或者說,沈楞子的同情心本就不多,還不至於揮霍到對一羣野獸生出同情的地步。曾幾何時,或許也是這樣的夜晚,或許也是這些人,只是那個時候,哀告者是殺人不眨眼的屠夫,他們何曾有過同情?又何等會想到,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殺人償命,這就是任何時代的法則,現在,血債是該還了。
沈傲就這樣靠在椅上,不知不覺地睡過去,微微地打起了呼嚕,居然在這恐怖的驚叫聲中睡死過去。
紅燭冉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驚叫和慘呼才從高『潮』變得低落,從低落到戛然而止,而這時候,傳出了一陣歡呼,這歡呼刺破了夜空,卻不覺得刺耳,宛若夢境中的呢喃低語,或是仙境中的仙子旖旎。
這時候,房門被推開,周恆探頭探腦地進來,驚喜地道:“殿下,快去看,快去看,內城很熱鬧呢……”等他進來發現沈傲已經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纔不禁有些懊惱地止住了聲,低聲喃喃道:“這麼精彩的好戲居然都能睡死,真是怪透了。”說罷『摸』『摸』腦殼,怕沈傲夜裡着了涼,便解下了衣衫,輕輕地披在沈傲的身上,才躡手躡腳地出去。
沈傲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男人含情脈脈地瞧着他,滿是疼惜地解下衣衫給自己披上,這個男人依稀有點映像,很像記憶中的一個人,等到沈傲自覺地雞皮疙瘩起來的時候,這夢就醒了。睜大眼睛,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才發現自己的身上還真披了一件衣衫……
一夜過去,錦州城又恢復如常,居然比從前熱鬧了幾分,不過氣氛仍是陰沉沉的,各家各戶的門前,都有人拿了草紙來燒,或許是因爲大仇得報,給那些不能瞑目的人一點安慰,大街小巷都傳出低泣,這聲音綿長低沉,讓人聽了心情都不由地黯然起來。
沈傲洗漱之後,立即披上了衣甲,隨即打馬出城。從城門出去,居然有不少人認得他,不管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都感激不盡地跪在道旁,高呼殿下公侯萬代。
沈傲這時候反而覺得有些尷尬了,灰溜溜地出了城,而在城外,一覽無餘的曠野上,一萬水師騎兵已經全副武裝,雄赳赳氣昂昂地打起了旌旗,旌旗獵獵,戰馬打着響鼻用雙蹄刨着泥地,那魁梧的騎兵卻是穿着緊身的棉甲,昂起了頭顱,肅然不動。
水師騎兵的編制實在是稀少得可憐,三大洋水師湊起來,也不過一萬餘人,爲了運送戰馬,還要建造專門的馬船,更要用大量的馬料壓艙,行在海上,戰馬照料起來極爲不便,水師固然龐大,可是能輸送一萬鐵騎已是到了極限。
一大清早的時候,歇息了一夜的水師騎兵就已經做好了準備,精神飽滿地出現在城郊,列起了隊伍。
就在不久前,沈傲已經下達了命令,水師騎兵立即出發,目標大定府,三日之內,必須抵達。而駐留在錦州的水師軍馬,除一部分駐留之外,其餘全部向大定府前進。沈傲心裡明白,這是一場時間的賽跑,水師必須在金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拿下大定府,而他所憑藉的,也只有這一萬水師鐵騎,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必死的決心了。
之所以相信女真人還不會及時收到消息,一方面是水師突襲錦州,足以讓金軍始料不及;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這中京道本就是女真人最薄弱的地區之一,金人的防備和通訊極爲鬆懈,再者沿途多有遼軍和叛軍,只要自己把握好時間,取下大定府,那麼整個戰場的主動,就完全掌握在了沈傲手裡。
軍事會議之中,沈傲已經命令周處率水師跟隨鐵騎朝大定府進發,而楊過則率一部分軍隊駐留在此。沈傲自己則是選擇了和水師騎兵一道,朝那中京道的心臟發起一次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突襲。
沈傲打着馬,出現在如長蛇一般的騎兵陣前,深深地吸了口氣,率先策馬,同時大手一揮,道:“出發!”
“出發!”
嗚嗚……號角齊鳴,萬馬奔騰,風馳電掣般地朝西邊曠野的盡頭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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