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一

第十一章

離臨月閣有些遠了,我推說想在宮中逛逛,於是喚了其他人先行回鳳臨殿,只留菱兒陪我。

“菱兒怕我麼?”我拈過一枝柳條端詳着。

“怕……又不怕……”

我莞爾,“怎麼說?”

“剛剛的小姐讓菱兒很怕,但平時的小姐菱兒又不怕。”

撲哧笑了出來,迴轉頭,“什麼剛剛平時的,不都是我麼。”

“不一樣的,怎麼說呢,就是,就是氣勢,剛剛小姐的氣勢好攝人的,菱兒覺得有好濃重的壓迫感,覺着連氣也喘不過來了。但平時就不一樣啊,平日裡小姐都很親切的,對菱兒也很好,就像,就像自家人一樣。”

“我們本來就是自家人啊,只要菱兒一心做我安家人,我便永遠會護着你的。”

“菱兒一直都是安家的人,從沒想過別的,菱兒對天發誓永遠忠於小姐,絕無二心,否則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哎,什麼死不死的,不吉利,這話以後不要講了。”望了望前面有些紛擾的地方,“這裡今兒怎麼這麼多人?”

菱兒也伸了脖子張望了番,“咦?這不是文貴妃的永福宮麼?咱們怎麼走到這地來了?”

“菱兒你去看看怎麼回事,不過不要告訴別人說我在這。”

挑了個樹陰後背對永福宮眺望了下遠處水月洲的亭臺水榭。當真很美,在皇宮的任一處地方都能望到那隱綽的樓閣,精雕玉琢,縹緲隱約,真如天宮般巋然華宇,那種渾然天生的神聖之感讓人不自覺地崇仰。

禁不住地嘆息。

“小姐。”

“恩?如何?”

“今兒是內務府安排的文貴妃的家人進宮探望,所以人多了些。”

“這樣啊,他文家的人怎麼突然想到進宮了呢。”我暗付着。

“聽說是文貴妃的二哥不日前從京外回來了,所以特地進宮來看望文貴妃的。”

“她二哥?”好象以前聽說過這麼一號人物,“就是那個從小送到外戚家養大的文家二少爺?”

“是啊,菱兒一直不明白好好的幹嗎要把自家孩子送出去呢,又不是養不起,奇怪。”

我莞爾,菱兒當然不明白,這可牽扯到上一輩的恩怨,複雜着呢。

“你有看到什麼人麼?文相大人在不在?”

“菱兒沒瞧見,也沒敢問,怕讓人起疑了。不過菱兒倒是見到了一個人,小姐猜猜是誰?保證猜不着。”

菱兒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我不禁笑道,“既然你都說我猜不着了,我又怎麼會知道呢,說吧。”

“是燕兒。”

“燕兒?”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哪個燕兒?”

“哎呀,小姐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就是那日我們在街上救的燕兒啊。”

“她?”我愣了愣,“她怎麼會在這呢?她不是……菱兒,咱們回宮。”

突然明白了過來,那飄然如謫仙的“文弟”竟是文府的人。他不認識我,又與我年紀相當,如若我想的不差,那他便是那個長年寄養在外戚家的文家二少爺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巧的事,我怕是想不出來了。不禁苦笑,當真是天意弄人。

甫回得宮中便瞧見殿中面上隱有急色的李德常。

沒想到他會來,我心下微訝。

“李公公?”

“哎呀,娘娘讓奴才好等。”

“李公公有什麼事麼?”

“哦,其實也沒什麼,就是皇上傳旨今兒中午到鳳臨殿用膳,奴才特地過來看看是否有什麼需要奴才張羅的。”

“這個交給下面就可以了,哪能勞煩李公公呢。菱兒,去準備準備。”

進了屋,給李德常看座,“李公公,皇上最近可好?”

“讓娘娘惦記了,皇上龍體安康,除了一些朝政有些什麼煩心外別無他事了。”

“真的?”

“奴才怎麼敢欺瞞娘娘。”

“那就好。”安了口氣,端起下人剛沏的菊花茶輕啜。

“……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公公有什麼就直說吧,不礙事。”

“其實……皇上一直很掛念娘娘,皇上對娘娘的心我們這些奴才看了都心疼,娘娘……娘娘能否多想着點皇上?”

手中一頓,茶水潑在了衣襟上。“李公公哪的話,爲人臣妾心裡又怎會不想着皇上?”

“唉,娘娘應是明白的,其實……皇上很多事都明白在心裡,只是不說罷了,哎,話多了,話多了,奴才這去看看準備的怎麼樣了。”

他恭敬地退了出去,徒留我一個坐在位置上半晌沒動。

我明白?我如何明白?原本以爲我看的很透,卻發現不過自欺欺人罷了,超然世外的人本就不存在,更何況在這盤根錯節的皇家,猶如一盤棋,步步爲營,錯一子便是輸全局,我輸不起。

頹然嘆口氣,突然覺得疲憊。究竟是我變了,還是別人變了?亦或是大家的心都變了?

“小姐。”

擡頭,“菱兒?有什麼事麼?”

“皇上剛剛差人來說午膳不過來了,李公公也被召去了御書房,急的很,所以來不及跟小姐告辭,菱兒特來稟告小姐。”

“不來了?”一瞬間的怔忪,隨即苦笑,“知道了。”

“小姐?”

“菱兒……菱兒你先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小姐……”

“下去吧。”

看着門在面前慢慢掩上,所有情緒都潰敗,面上的粉撲撲地掉下來。

從脖子上取出那塊代表□□皇后的佩玉,裡面的鳳凰仍舊那麼生意盎然,高振着翅膀,睥睨四方。

龍鳳珏,龍鳳配。

可爲何總是物是人非?

那個在漫天飛舞的花瓣中盈盈淺笑的崇賢,那個在夕陽下與我相依偎的崇賢,那個撐着船杆陽光下粲然一笑的崇賢,那個落寞地對我說“我只有雪憐”的崇賢,那個玉色朱顏專心埋首奏摺的崇賢,那個神采奕奕說要創造□□盛世與我成千古佳話的崇賢,那個爲我插紫晶簪說永不放手的崇賢,那個小心翼翼對我說對不起的崇賢,那個替我溫柔拭淚的崇賢,你又在何方?

半夜突然驚醒,覺着眼睛酸澀難耐,睜不開,卻是腮邊微涼。

一聲輕微的嘆息,然後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龐,婆娑,拭去淚痕。

是誰?!一下睜開眼,對上雙憂柔的眼眸。

“崇賢?”

“你又哭了……每夜你都哭……雪憐告訴過我,只要我不會忘記雪憐,雪憐便不會以淚洗面,可是我現在沒有忘記雪憐啊,雪憐爲什麼還會有那麼多的眼淚?”

“崇賢……”

“爲什麼?……明明,我還記得雪憐啊,明明,雪憐還在這裡啊……”他握着我的手按在了他的胸口,透過衣料,隱隱傳遞出心跳,一下,一下,灼着我的血液。

突然眼角更酸澀了,別過頭,讓它滑落。

“雪憐,我該拿你怎麼辦,怎麼辦呢?……”他輕輕將我抱起,擁在懷中,下顎頂着我的髮絲,輕輕揉着。

“如果我不是□□的皇帝,雪憐不是□□的皇后,我們只是對平凡的夫妻,每天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是不是就不會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攜手相看夕陽,直至永遠?如果能放下這江山,如果能忘記這社稷,帶着雪憐遠走高飛,那該多好,多好……”

“爲什麼我要是皇帝,爲什麼我不能放下這一切,爲什麼……爲什麼……”

輕輕的吻落在我的髮絲,帶着無奈和悲傷,他深邃的眼中似有銀光閃爍。

“崇賢……”

“噓,不要說話,今天夜裡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皇后,我們只是這世上最平凡的夫妻,我只是崇賢,你也只是雪憐,現在這一刻我的心裡只有你,你的心裡也只有我,好不好?”

望着他期盼的眼眸,我點了點頭,摟着我的手更緊了,熱熱的呼吸落在我的頸間。

“雪憐,知道麼,我好愛你,愛到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我好怕,怕有一天你終會離我而去,我捨不得,卻又不能不放手,我不想雪憐傷心,更不想雪憐落淚……”

“崇賢,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離開崇賢的,我會永遠陪着你,哪怕上碧落下黃泉,我都會陪着你,永遠永遠……”

“不要,我不要雪憐陪我死,你應該好好地活着,代我更好地活着,撫養我們的孩子,告訴他他的父母是多麼的恩愛,讓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出色的雙親,他也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雪憐,我想要孩子,繼承我們共同血脈與生命的孩子,在我們化爲黃土之後依然在世間證明我們曾深深愛過的孩子,好麼?”

流着淚笑望他,“好,我們的孩子,崇賢和雪憐的孩子。”

手指糾纏相扣,軀體相疊廝磨,呼吸親密糾結,還有眼淚,那麼多的眼淚,他的,我的,混合着流淌入柔軟的枕頭裡,只餘斑斑痕跡。

那一夜極盡的纏綿,彷彿已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給彼此打上自己的烙印,好在下輩子茫茫人海中認出彼此。

“小姐,看這件怎麼樣?好不好看?”

擡頭望了眼拿着件小衣裳一臉笑意盈盈的菱兒,“恩,好看。菱兒手果然巧,比我做的可好多了。”

“小姐謙虛了,小姐這才叫好呢,畢竟是孃親親手做的,意義不一樣哦。”

我但笑不語。

也許是直覺,也許是我內心的盼望,那日後我便覺得腹中已有了個小生命,小小的鮮活的生命,聯繫着我和崇賢的生命。於是我開始跟菱兒學着做小孩衣物,一針一線,裁裁剪剪,倒也覺得分外幸福。

“看到小姐這樣高興菱兒便也放心了。”

突然一聲喟嘆,我笑嗔了她一眼,“說什麼傻話呢。”

“小姐,有沒有想過給小皇子起個什麼樣的名字?”她雙眼晶亮的望着我。

我不禁啞然失笑,“這個……似乎太早了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懷了孩子,你就已經知道是個皇子了?難道說……你是送子觀音?”說到後來我也禁不住斜睨她打趣。

“送子觀音?菱兒也想啊,可惜老天不讓我當,要是我是送子觀音,就給小姐送好多好多的小皇子小公主,呵呵。”她一個勁地咧着嘴傻笑,神情似是已想到了自己當送子觀音的情形。

“好多好多?難不成你把我當母豬不成?我呀不奢求太多,一子一女足矣。”扯下最後一根線頭,又一件寶藍色綢衣做好了,攤開在手上看看,忍不住又笑上眉梢。“真好玩,這麼點大的衣裳,剛生的孩子真就這麼大麼?感覺就像小貓穿的。”

“是啊,當初林嫂生琴兒的時候,我見過小琴兒,真的很小哦,貓兒都不及。”林嫂是府中的廚娘,菱兒因經常到廚房替我做些吃的,所以與其關係極好。

“恩。”微點了頭,又擡頭望望窗外,當真是盛夏了,蟬鳴個不停,倒越發襯得宮中的安靜。“菱兒,去看看冰鎮梅子湯好了沒有,這天真是悶熱,再叫人在屋裡添塊冰。”

菱兒領命退了出去。

在這皇宮中當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這一個月來我更是連這鳳臨殿也不出了,天天撈個悠閒,看看書,撫撫琴,作作畫,興致好時還會邊撫琴邊唱然後看菱兒在殿中亂舞。最喜歡的還是和崇賢即興合奏,他撥一聲我彈一下,倒也編出了不少曲子,常引得兩人相視而笑,感慨自己音律天分果真不錯。

有些事倒也不再去想,想了徒增煩憂,只會傷神罷了。

有時候,有些事有些人,真能改變自己。

轉眼已是夏末秋初,樹葉也開始黃了。

我一個人安心地呆在宮中,家中傳雪鷹來說一切安好,我想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畢竟父親是當朝宰相,這麼多年也不是白過的,權臣自有權臣的手段,很多方面可以說的上是隻手遮天,想想自己當初爲了一份奏摺而擔心真是多餘。

無聲地笑了笑,拎起桌上擱着的小鞋玩了起來。這些活計都不曾讓崇賢知道,怕被他笑話,有時候跟菱兒兩人遮遮掩掩的就像做了賊似的,他也不是不曾懷疑過,但終究只是一笑便不再追究。

說起來最近崇賢已好些時日不曾來鳳臨殿,怕是又被什麼事纏着了吧。

笑了笑,覺得自己像個怨婦,當真因爲閒的了麼?遂決定出去走走,順道看看菱兒做個葡萄圓子怎麼到現在還不回來。

鳳臨殿很大,單單一個宮院便像花園般,我獨自漫步其間。因不喜人打擾,所以鳳臨殿下人甚少,看起來很有些冷清,爲此崇賢還頗有微議,覺得辱沒了我皇后的名銜。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看着地上的落葉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這詞句。明明秋高氣爽,卻想到如此傷感的詩句,怕是悶在屋裡悶得多愁善感了吧。遂一笑。

轉個彎,卻瞧得眼前那個背影甚是眼熟。

“菱兒?”我一愣,走上前,她竟沒有發覺,兀自貼着牆根背對我,似是在聽什麼,“菱兒你在這做什麼呢?”

哐噹一聲,她手中捧着的玉瓷碗砸到了地上,圓子灑了一地。

“小姐?!”她驚慌地望着我,顯然是嚇壞了。

“做什麼呢,這麼驚慌?”我皺了皺眉。

菱兒還沒來的及開口,就聽得前方不遠處撲通兩聲,望了去,卻發現是兩個宮女跪在了地上,連聲喊着“娘娘恕罪”。

“這是怎麼回事?”我望了望菱兒,她微微低了頭。

微微眯了眯眼,我向那兩個宮女走去,“說,到底怎麼回事?!”

“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隱瞞,是李公公命奴婢們不得向娘娘透露半點消息的,娘娘饒命啊!”兩個宮女兀自不停地磕着頭。

心下更是疑惑,“李公公?到底什麼事?”

“是……是……”兩個人相視一眼,又磕了起來,“請娘娘恕罪,奴婢不敢說,李公公特別交代過的,如果奴婢們敢泄露了半句定嚴懲不待,奴婢,奴婢……”

“那你們就不怕本宮對你們的責罰了?!”

“娘娘開恩!娘娘饒命!……”

“小姐,讓菱兒來告訴您吧。”身後傳來個聲音,極是冷靜。

望了她半晌,點頭,“好,那菱兒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小皇子死了。”

“小皇子,死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又反覆唸了幾遍。“你是說小皇子死了?誰的?康賢妃?”

菱兒深深點了點頭。

康賢妃……小皇子……腦子中有些亂。“怎,怎麼會呢,不是已經救過來了嗎?怎麼會呢?他不過就是傷了腦子,不至於死的呀,怎麼會這樣呢?不可能,不可能啊……到底怎麼回事,菱兒?”

“具體情況菱兒不知。”說完望了眼那兩個宮女。

想了想,我望向一旁仍跪着不敢擡頭的兩人,“好了,現在你們可以告訴本宮到底怎麼回事了,也不算是你們泄露的事情。”

又等了一會,右邊那個一咬牙,擡頭對上我的視線,“反正左右是死,奴婢豁出去了。大約三日前長樂宮那頭突然傳出小皇子殯天了,聽說是被人扼在搖籃中,等人發現時早已沒了呼吸。奴婢們本是要稟告娘娘的,結果當天李公公便急匆匆過來嚴命我等不許泄露半些風聲給娘娘,所以奴婢們一直瞞着不敢報,沒想到……沒想到……”她偷偷瞄了眼菱兒,“沒想到今兒我姐妹倆在這談話被菱兒姐姐聽了去,也算是天意……奴婢知道的就這些了。”

點了點頭,“那可知小皇子是被何人所害?”

“奴婢不知,也不敢妄猜,只是聽說……那日德妃曾去探望過賢妃和小皇子。”

德妃?我心中一凜。“知道了,你們下去吧,對於你們瞞而不報本宮就不予追究了,你們好自爲之吧。”

看着兩個宮女磕了頭拜謝退下,我轉身對上菱兒,“菱兒,你現在馬上到玉靈宮瞧瞧,然後到長樂宮來找我,知道麼?”

“可是小姐……”

“我沒事,快去快回。”

她看了我一眼,轉身朝玉靈宮飛奔而去。

一片落葉冉冉而下。事情爲何會走到這一步?真的……沒有安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