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把大地渲染得一片絢麗。
隴陌間,農夫荷鋤,婦孺呼兒喚母,牛兒卸了犁歸架,疲乏而緩慢的隨在主人身後,數點帚鴉,噪空而過,是歸巢的時候了。
好一副動人的晚村圖。
一個衣衫敝舊的老人,蹣珊行走在村道上,像個落魄的老秀才。
他,正是易了容的武同春,沒有親人,成了江湖遊魂。
望着眼前的景物,不由感慨萬千。
他想:這些平凡的農人多幸福,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家人相依,與世無爭,乎凡中有安樂。
自己何不幸生爲武林人,在詭波誘濤中翻滾浮沉,沒有一刻的安寧,像陷入可怕的泥沼,一輩子無法自拔!
想着,不由深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似乎真的是個老人了。
一條人影,從前面不遠之處橫掠而過,快極,如蒼鷹低飛衝刺。
武同春心中微微一動,沒理睬,照樣走他的路。
又一條人影掠到,停在路上張望,似在追前面的人而失了方向。
武同春目光掃處,心頭爲之一震。
停在身前不遠的,赫然是方大娘的兒子方桐,才分手數日。想不到這麼快就碰面了。
他忙開口叫道:“兄弟,追人麼?”
方桐扭頭一看,先是一怔,繼而認出來了。
他喜孜孜地道:“武大哥,是你,我們又見面了!”
武同春走近前去,低聲道:“兄弟,叫我賈老哥!”
方桐笑笑道:“是的,我竟忘記老哥的囑咐了。”
“你在追人?”
“是的,老哥看到了!”
“剛過去不久,朝山區方向!”
“小弟得去追……”
“什麼人?”
“仇家,賈老哥,對不住……”
聲未落,人已疾馳而去。
武同春心念一轉,也尾隨追去。
越過田野,村落,進入山區,順山道而奔,武同春與方桐保持了一段適當的距離,遙遙跟進。
日落,黃昏來臨,山中瞑氣四起,較遠的地方,視線已呈模糊。
山道盤旋而上,仰頭望去是個馬鞍形的山椏。
方桐略不稍停地穿過山極,武同春身形一緊,連縱帶奔,到達桃口,一看,業已失去了方桐的影子。
極口之後,是下坡,山影重疊,穀道交錯,在這種地方找人可就不太容易了。
武同春居高臨下,目光在山谷間遊動,久久,仍一無所見。
他暗忖:“方桐不知道發現仇蹤了沒有,追到哪裡去了?以他冒充‘冷麪客’時所表現的功力,倒不必替他擔憂,怕的是他年輕識淺,容易上當。
“據方大娘說,他父親遇害時,他尚在裙褓,算來已將接近二十年,不知他是如何在這短時間內查出了仇家?”
心念未已,突然發現右前下方的谷地密林中隱有屋宇,不禁心中一動,那很可能便是方桐所追仇家的落腳處。
略一思索,武同春不循山路,抄近向那片隱現屋宇的谷林瀉去。
到了地頭,只見巨鬆成林。
由於天色已經昏黑,林深處的景物已看不真切了。
林邊,有塊天生的巨石,大小如一幢小屋,上面刻有八個怵目心驚的大字:“行人止步,犯禁者死。”
武同春心頭大震,看來此非善地,不知方桐是否已經闖入?他躊躇了。
凡屬這等被列爲禁地的所在,必有意想不到的兇險佈置。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但方桐祖孫三代都對自己有恩,說什麼也不能袖手。
思慮再三,他解開劍包,把劍提在手中,以防不虞,然後舉步緩緩踏入林中。
入林院丈,目光所及,不由怦然心震,停下了腳機步。
一株巨鬆之下,端然坐着一對老年男女,一動不動,生像是土地祠裡的土地公婆,夜色中,情況顯得一分詭譎。
仔細凝神細看,這一對老男女已白髮蒼蒼。
那老者開了口:“老婆子,有人闖禁!”
老孃冷森森地道:“多半是不認得字。”
“你錯了,是個老窮酸,怎會不識字?”
“那是窮昏了頭!”
“也許是衣食不周,三餐不繼,想求解脫。”
“唔!不管是什麼原因,規矩不可廢,老頭.依你看……”
“當然照例成會。”
兩個人一唱一和,眼睛根本不着武同春。
武同春又好氣,又好笑,這一對邪門人物,不知是什麼路道?四道目蒼,突地射了過來,有如午夜寒星。
老者招了招手,道:“喂!窮酸,你過來!”
武同春緩緩上步,迫近到丈許之處。
老嶇目芒在武同春身上一繞,道:“你到此地來做什麼?”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找人!”
“有意思,到此地來找人,找的是什麼人呀?”
“一個年輕人。”
“此地沒年輕人。”
“剛纔……是否有人來過?”
老者陰惻惻地道:“老窮酸,你自己了斷吧,省得我老人家費手腳。”
目芒一閃,武同春道:“什麼意思?”
“你沒看到外面石刻的字?”、“字……沒注意。”
“別裝蒜,快快自了!”
“這……可就難了!”
“什麼難了?”
“區區還不想死裡!”
“窮酸,如果你不自了,要我老人家動手,你就不得全屍了,要你自了,算是你運氣,正碰上我夫妻懶得行動,這是天大的便宜。”
武同春氣極反笑道:“區區不想揀這個便宜!”
口裡說,心裡卻在想:”方桐不知道來過沒有,以方桐的身手,這雙怪物要制他得費些手腳,他脫離視線的時間並不久,不可能如此寂寞無聲,看來方桐沒來過……”
老嫗陰陰一笑道:“老頭,世代變了,居然有人敢對我夫妻如此講話。”
老者湊趣地道:“可不是,生平第一次!”
武同春反脣相譏道:“區區活到這把年紀,也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要區區自了!”
老者怪叫道:“好哇!老小子,你還挺沉得住氣。你什麼來路?”
武同春冷冷地道:“閣下何不先表明身份?”
“你不配問!”
“彼此!彼此!”
“真是反了,你老小子是吃了天雷豹膽來的,居然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說?”
“閣下先說!”
老者偏頭向老嫗道:“老伴,這老小子不識好歹,得好好的消遣他,你說……該怎麼辦?”
老嫗想了想道:“老頭,這麼着吧,主人要是三天後不開壇祭令麼,把他逮進去,留待三日後當豬羊祭品,如何?”
武同春心頭一震,聽口氣,這裡是一個神秘邪門的幫派。
老者道:“好是好,可是……眼前這口氣抹不下。”
老嫗道:“那就這樣,先切他的手足掌,要他爬着走,定然有趣。”
老者撫掌道:“對,有意思!”
武同春不由的火冒三丈,這對老怪物無疑是窮兇極惡之徒,殺之絕不爲過,當下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兩位倒是一廂情願啊!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老者忽地站起身來道:“老小子,一會你連哭都哭不出來!”
老嫗也跟着起身,道:“老頭,你走開,讓我來殺殺手癢。”
老者側移了一個大步,道:“老伴,出手可得輕着點,別一下子就使他完蛋,那就沒意思了!”
老嫗翻眼道:“我知道,你省點嘴吧!”
武同春把劍提起,又放下,沉聲道:“兩位最好先表明身份,以免誤殺。”
老者突然好像聽到什麼滑稽的事似的,聳肩擠眼的。
然後哈哈大笑道:“誤殺?實在有意思,老小子,你若非昏了頭,便是失心瘋,也罷,讓你死得安心些,做個明白鬼,聽說過“嫠婦鰥夫’沒有?”
武同春爲之愕住。
窒了片刻才道:“兩位的外號是?”
老者道:“那還用說。”
嫠婦是死了丈夫,鰥夫是喪了妻子,一鱉一鰥,卻自稱夫婦,天下竟然還有這等聞所未聞的怪名號。
武同春瞪大了眼道:“奇聞!沒聽說過。”
老者怒聲道:“什麼?你沒聽說過我們夫妻的尊號?”
武同春冷冷地道:“是沒聽說過!”
事實上,他真的沒聽說過。
老嫗白眉倒豎,臉上的皺紋連連抽動,厲聲道:“好哇!老小子,你是耳聾目盲,孤陋寡聞,冤枉活了幾十歲,我老太婆非好好的消遣你不可!”
陣中倏射厲芒,一鳥爪也似的手緩緩揚起,捲曲的指甲筆直前伸,至少有三寸長,有如一柄小劍,獰惡之態,令人不寒而慄。
武同春心頭大凜,“嗆”地拔出霜刃,橫在胸前,暗夜中,劍身泛出的白芒,益顯森冷逼人。
老者厲聲道:“老伴,慢着!”
老嫗氣呼呼地道:“什麼慢着?”
“這老小子的劍……”
“劍怎麼樣?”
“聽說江湖上新近出了個第一劍手,叫什麼……‘冷麪客’,用的兵刃與衆不同,這老小子的兵刃,像傳言的完全一樣。”
“又怎麼樣?反正……”
“先問問清楚。”
“羅嗦,你問吧!”
老者目芒一閃,道:“老小子,我夫妻的話你聽到了,這劍是怎麼回事?”
武同春心意一轉,信口道:“他是區區的傳人!”
諸者厲聲道:“什麼,你老窮酸是第一劍手師父?”
武同春若無其事地道:“一點不錯!”
老者怔了怔,道:“還真看你不出,難怪如此狂做。老小子,你該是有名有姓的吧?”
“當然!”
“報上來!”
“閣下先交代身份,以及此間主人的來歷。”
“做夢!”
“彼此!”
老嫗揚着的手瓜一晃,道:“跟他費什麼脣舌,他願意躺着說,何必一定要他站着說呢!”
最後一個字離口,雙爪已奇幻無比地抓出,快如閃電。
白光騰起,迅厲疾劃。
驚呼聲中,老嫗彈退八尺,退勢與進勢一樣快。
武同春心頭又是一凜,跟着收回劍,這一個照面,顯示出對方的功力已到了收發由心的地步,反應神速,也彌足驚人。
暴喝聲中,老者推出一掌,勢如排山。
武同春側轉身,霜刃劈山,劍氣與掌風激撞,發出刺耳的“波!波”聲,老者橫門,武同春的身形也被掌風震得晃了兩晃。
老嫗柔身再進,老者配合行動,左右夾擊。
武同春霜刃劃出,錯步旋身,分迎兩個老怪物,一招二式,快得猶如一式,彷彿劍是同時朝左右揮出,快慢不差分毫,威力半點不減。
兩老怪又雙雙退了開去。
老嫗怪叫道:“老頭,我們栽了!”
“什麼栽了?”
“在你記憶中,有過合手聯攻而不收效的事麼?”
“是沒有,破天荒頭一遭,老伴,難道破例不成?”
“沒這樣的事,主人怪責下來你我擔待不起。走第二步棋吧!”
第二步棋是什麼?武同春無從想象,但他知道要殺對方不是三招兩式的事,得有一場狠鬥。
眼一花,兩個老怪物消失在林中。
武同春一怔神,忖道:“下人如此,主人可知,自己的目的是追尋方桐,方桐既沒闖來此地,也就犯不着闖別人的禁地了。”
心念之中,就轉身準備離去。
一看,不由駭然,眼前景物全變,昏昧中是無窮無盡的松林,本來人林不深,一眼可以望穿的,現在全變了,那塊矗立在林邊的巨石也不見了。
倏地,他凜悟到已經陷入了上座奇陣之中。
陣勢,如不明其理,是闖不出去的,他只好定下神來,仔細觀察。看了半晌,什麼路道也摸不出來,時間一久,心神開始不寧了。
現在他明白了兩個老怪物所謂的第二步棋,便是把自己困在陣中。
這完全是意料所不及的事。
此地的主人,到底是什麼來路的,竟然能役使“嫠婦鰥夫”這類的人物,當然,不會是好路數。
“呼!”一道強勁的掌風暴卷而至。
武同春不想盲目出手,身形電挪,避開主鋒,不見人影,他感到窩囊,像這種攻擊法是防不勝防的。
當下故作不屑地道:“嫠婦鰥夫,竟是這等宿小之輩,不敢現身明鬥。”
這句話生了效,武林中凡是成了名的,不論正邪,多數珍惜羽毛,不甘被人輕視。
老者的聲音道:“老小子,闖禁者死,我老人家不殺你你也走不了,將活活困死。”
老嫗的聲音接着道:“你慢慢消磨吧,至多三天,鐵打的金剛也會癱下。”
武同春不吭聲,心中在盤算着如何脫困。
再沒有動靜,兩個老怪物可能是離開了。
破陣,不是憑藉武功的,不懂便是不懂,絲毫也勉強不來。
突地,武同春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很笨,但有其道理的出陣方法,未必行得通,但值得一試。
兩個老怪物不在場監視,對他的行動相當有利。
凡屬陣勢,皆由奇門衍化,合以相生相剋之理,觸物而生意,由意而生幻。
武同春想到他笨主意,便是先杜意以滅幻,然後憑靈智之覺而脫困,主要的是入陣不深,又無人監視,故可以一試。
於是,他故意開口道:“兩位,咱們來談談條件如何?”
沒有反應,證明兩個老怪物已經離開。
武同春精神一振,閉上雙目,鎮懾心神,然後默惴入林方位,轉過身,一手持劍,一手持鞘,前伸探路,緩緩挪步。
碰觸到樹身時,便摸索繞過,但維持方向不變。
“雙目不視,幻象便無由而生。
一步一步的挪移,心情是相當緊張的,萬一被察覺,便功虧一讚。
他記得,入林不過數丈,如此法行得通,片刻便可脫出陣外。
每挪一步,都是提心吊膽的。
而事實上是否行得通他還毫無把握。
走着,走着!
突然觸及那塊刻有禁字的巨石,登時心花怒放,繞過巨石,睜眼。回身,松林依舊,了無異狀。
這辦法居然會成功,是想不到的。
一聲驚“咦”傳自林中,武同春急隱身右側。
現在,他已無所畏懼了。
緊接着,傳來了“嫠婦鰥夫”的話聲。
老者的聲音道:“人不見了,怎麼回事?”
老嫗的聲音道:“難道這老小子懂得這陣勢?” Wшw▲ ttk an▲ CΟ
“不可能,看他剛被困的情形便知道。”
“可是,人不見了,怎麼說?”
“我倆太託大,該引他進入陣心的。”
“現在說這話有屁用,主人要見他,人走了,如何回話?”
“他必走之不遠,我們追!”
武同春心中一動,對方主人要見自己,爲什麼?對方主人是何許人物?好奇之念油然而生。
轉念一想,自己的煩事已經夠多了,何必節外去生枝。
心念之中,正待離開。
一個森冷的聲音道:“閣下不作任何交代就想走麼?”
武同春暗吃一驚,擡眼望去,只見一個面目陰沉的中年文士兀立在一丈之外,竟不知何時來到的。
當下定了定神道:“朋友是誰?”
中年文士冷陰陰地反問道:“閣下是‘冷麪客’的師父?”
武同春信口開河在先,不得不承認,硬着頭皮道:“不錯!”
中年文土冷電似的光芒在武同春的面上一繞,道:“如何稱呼?”
武同春道:“朋友還沒回答老夫的問話。”
兩條人影閃現當場,赫然是“嫠婦鰥夫”一雙老怪物。
“嫠婦”道:“老小子,你想溜?”
“鰥夫”接着道:“你犯了禁,想這麼離開,沒這麼便宜的事。”
中年文土陰陰地道:“隨區區夫見我們的主人。”
武同春寒聲道:“貴主人是誰?”
中年文士道:“到時自知,現在不必多問。”
武同春道:“對不起!老夫沒空!”
中年文士目中寒芒一同,道:“這可由不得閣下。”
武同春暗地一咬牙,道:“用強麼?”
中年文士道:“必要時會的!”
“鰥夫”獰聲道:“老小子,你再生雙翅也飛不了,別以爲你的劍術高強,一樣把你擱下。
武同春目芒逐一掃三人,冰聲道:“那就試試吧?”
中年文士沉聲道:“敝主人要見閣下,希望閣下能堂堂正正地走進去,區區加一個請字如何?”
武同春一時委決不下,明知對方不是好路道,可是又撇不下好奇之念。
“嫠婦”冷冷地道:“若非看在你是‘冷麪客’的師父這一點上,可沒這等好事。”
武同春心頭一震,怎麼會牽扯到“冷麪客”,那本是自己以前的化身,方桐冒充過一次,這內中到底有什麼蹊蹺?”
這一來好奇之念倏熾,一點頭,道:“好吧,請帶路!”
中年文士一擡手,道:“隨區區來!”
說完,又向“嫠婦鰥夫”道:“兩位還是請坐鎮原地。”
“嫠婦鰥夫”轉身退走。
中年文士再次道了聲:“請!”然後舉步往林裡走去。
武同春緊隨其後,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這片天生的松林被布成了奇門陣勢,進去容易,如果鬧翻,出來可就難了,但現在反海已遲、只有硬着頭皮入龍潭。
松林疏密相間,穿行其間,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武同春是有心人,邊行邊默記中年文土的走法。
逐漸的,他看出端倪來了。
凡屬獨樹必轉彎,雙樹從中間穿過,三株以上樹叢則繞過,屢驗不爽,於是,虛懸的心便踏實些了。
不久,松林行盡,眼前是一座巨宅,大門洞開,門頭兩側各吊了一盞紗燈,燈上名寫了“流宗”兩個大紅字,代表什麼,不得而知。
四個錦衣勁裝佩劍武士,分立兩側,見中年文土到來,齊齊躬身爲禮。
中年文士領着武同春進入大門,穿過石板鋪砌光溜溜的大院,步上頭一重廳屋的階沿。
月門外又是四名錦衣武士左右抱劍而立,面向院子。廳內燈燭如晝,椅案佈置如一般江湖幫會的令廳,樑上高懸一面巨匾,刻的是“萬流歸宗”四個輝煌的金字,這排場顯示這是神秘的江湖幫派。
到了廳門邊,中年文士止步,高聲道:“犯禁者帶到!”
這五個字相當刺耳,武同春不由微呼出聲。
兩名錦袍老者,自屏風後步出,分立長案兩側,神態頗具威儀。
緊接着,一個相貌陰鷙的黃袍老人,緩緩步出,坐上長案後的高背交椅,像君王臨朝似的滿有那麼回事。
右首的錦袍老者宏聲道:“帶進來!”
武同春在氣憤中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中年文士側身道:“請進!”
他還算有點客氣。
武同春昂首而入,在案前略側,約八尺之處站定。
中年文士隨入,先朝黃袍老人施了一禮,然後退站與武同春相對的一邊。
武同春提劍拱手道:“尊駕相召,有何指教?”
黃袍老人鷹隼似的目芒在武同春面上一繞,以低沉但懾人的聲音道:“報上來歷!”
這情形像官府升堂問話,武同春氣憤在心,冷冷地應道:“賈仁,江湖無名之輩,談不上來歷。”
“假人?”
“姓氏之賈,仁義之人!”
“嗯!據報你是‘冷麪客’之師?”
“不錯!”
“你的傳人被譽爲第一劍手?”
“好事者的謬言,不值一道。”
“有徒如此其師絕非無名之輩,中原道上,似乎不曾聽過賈仁之名?”
“本人不屬於好名之列。”
黃袍老者如刀利芒在武同春面上注視着,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道:“因何闖禁?”
武同春淡淡地道:“找人!”
“找什麼樣的人?”
“一位年輕朋友。”
“怎會找到此地來?”
“無意碰巧。”
“上見禁牌麼?”
“見到了!”
“爲何仍要擅闖?”
“本人說了是在找人?”
“犯禁者死,你當已明白?”
“本座特別爲你破例一次,但有條件……”
武同春心絃一顫,道:“什麼條件?”
“你師徒投效本門。”
“貴門如何稱呼?”
“流宗門!”
“萬流歸宗之意?”
“不錯,兩日後,將正式明告武林,江湖上應歸於一宗。”
“尊駕是說……貴門將君臨天下?”
“正是如此!”
武同春深深吐了一口氣,他現在纔算明白這個新崛起的幫派,目的想君臨天下,那面對的當是個極具野心的梟雄。
但目前中原武林是天地會的天下,不言可諭,二場新的江湖風暴已在醞釀。
心念之中,脫根道:“天地會讓賢麼?”
黃袍老者振聲大笑道:“萬流歸宗,天地會不能例外,該會是首先必須歸宗的支流。”
武同春語帶嘲諷地道:“大門主的雄圖令人佩服。”
黃袍老者臉色一沉,道:“據調查,‘冷麪客’是天地會死敵,而你是他的師父,自然同仇,以你師徒的能耐,本門值得予以羅致,這就是破例的原因。”
武同春暗地一咬牙,道:“如果本人方命呢?”
黃袍老者目芒連閃,語意森森地道:“那恐怕不太好!”
“如何不好法?”
“照犯禁之例,有進無出。”
“本人生平不受威脅!”
兩名侍立的錦袍老者,齊齊面現怒容。
黃袍老老目光轉向中年文土,道:“宋掌令,該如何處置?”
中年文士躬了躬身,道:“依屬下之鄙見,門主一向寬宏大度,創業之目的在宏揚武道,領袖羣倫,寧多交友,不樹一敵,這位賈朋友或有其他顧忌,請門主大智仲裁。”
這幾句簡單的話,其中包含了極大意義的。
最明顯的是不樹強敵,因爲在傳聞中,“冷麪客”不是等閒之輩,弄砸了便成可怕的敵人,這也表示這姓來寧的掌令城府極深。
武同春秉性聰明,當然聽得出來。
黃袍老者沉吟不語,顯然已被說動。
中年文士接下去又道:“人有見面之情,這位賈朋友當然會慢慢地考慮。”
黃袍老者道:“掌令之意,要本座破此先例?”
中年文士欠身道:“不敢!請門主裁奪。”
黃袍老者目光掃向兩錦袍老者,道:“兩位護法之見呢?”
左首的一個道:“掌令之言有理!”
右首的一個接着道:“請門主明鑑!”
黃袍老者撫須沉吟,良久纔開口道:“姓賈的,本門行事原則,非敵即友,今晚本座特別破例,不究闖禁之舉,希望你出去之後,好好考慮本應所提的問題。
請牢記,非敵即友,非友即敵,沒有中間路子可走!”
言語中仍極富威脅。
武同春淡漠地道:“本人會考慮的!”
黃袍老者頷首道:“很好,本座另提醒一句,武人一生習武,具非常之藝,應不放過成非常之事業的機會。宋掌令……”
中年文士躬下身道:“屬下在!”
“送客!”
“尊命!”
直起身,朝武同春道:“閣下請!”
這是意想不到的結局,武同春鬆了一口氣,不失禮地朝黃袍老者拱拱手,然後轉身出廳。
中年文士疾步趕上,並肩相隨。
出了大門,進入松林奇陣,武同春暗叫一聲:“僥倖!”他發現出陣的方式與來時全不一樣,如果事情鬧翻,照來時默記的方法,絕出不了陣。
不久,來到陣外巨右之前,兩人停了下來。
中年文士笑了笑,道:“賈老兄,區區自我介紹,小姓宋,賤名天培,希望能交個朋友!”
武同春略作思索,道:“好說,貴門主說得不錯,武林道上,非敵即友,本人樂於應命。”
宋天培長揖道:“榮幸之至!”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本人淺陋,從未聞貴門之名,不知……”
宋天培道:“本門開山已有一年,從未乾預江湖是非,所以不爲人知,兩日後,將正式照諸武林,同時展開行動。
“敝上之目的,並非爭強圖霸,乃是鑑於武道式微,各幫派擾攘不休,故此有意予以整頓,結束數十年來混亂之局。”
話說得冠冕堂皇,武同春心中暗自竊笑,表面上平靜地道:“有理,這是非常的抱負,震撼武林的作爲,可佩!”
宋天培笑笑道:“賈老兄諒有同感!”
話鋒一頓,又道:“聽說令高足‘冷麪客’曾在新野搭臺挑戰天地會主,可惜來某人未能恭與其盛,可惜其事未成,不過,此舉已足以震驚武林了。”
武同春含糊地應道:“年少無知,事屬胡鬧,貽笑同道了。”
宋天培大聲道:“哪裡話!這正表示令高足是個志向極高的武士,宋某人極希望將來能有機會結識。”
武同春隨口道:“當然!機會是有的。”
宋天培稍事沉吟,道:“對了,賈老兄說是爲了找人入山,但不知找的是什麼人?本門在山中布有耳目,也許……能有教勞之處。”
武同春心中一動,方桐是追仇而來,可不能抖出他的底。
他心念電似乙轉,道:“實不相瞞,乃是追尋劣徒!”
宋天培似乎相當吃驚地道:“是追令高足?”
“是的!”
“令高足何故人山?”
“目前尚不知道,老夫是聞風而來。”
宋天培想了想,道:“這事好辦,區區當傳令助尋,賈老兄有話要轉告麼?”
“老夫在山外鎮集等他。”
“很好!一言爲定。”
驀地此刻,一條人影疾掠而至。
宋天培低喝一聲:“什麼人?”。
來人遙遙停身,應道:“掌令麼,屬下有緊急事……”
宋天培急揮手道:“此地有外客,你進壇去吧!”
來人急閃而沒。
那人的聲音極熟,武同春大爲困惑,看樣子,宋天培是不願意自己看到那人,該是誰?
當然,這是不便動問的。
宋天培長揖道:“賈老兄請便了!”
武同春拱手辭去,邊走邊想那耳熟的聲音,突地,他想起來了。不由心頭剛震,脫口自語:“怎麼會是他?”
從熟悉的聲音和匆匆一瞥的身形輪廓,武同春判定來的是童光武,從稱謂上,證明他是“流宗門”的人,這未免太令人駭異了。
童光武是天地會新任的巡監,身份不低,同時他也是會主千金“魔音女’”的愛人,想不到他竟然是“流宗門”派去臥底的夕奸,看來該門早就處心積慮,安取代天地會在江湖上的地位。
虎狼相爭,反過來說,未始不是武林之福。
同時,對自己完成“無我大師”遺願的行動,有極大的幫助。
突地,他想到易鐵而棄的白石玉,受“黑紗女”之託維護童光武,她似乎也在考慮加人天地會,難道他們是一夥?自己的身份,“黑紗女”與白石玉早已知道,如果他們是一路的人物,身份將很快的被拆穿。
是“流宗門”沒得到情報,還是故裝不知?想到這裡,不由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戰。
性情詭袤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又想到了方桐,他說的所謂仇家,是否“流宗門”的人?如果是,該門在山中線眼遍佈,被察覺了,定會對付他。
這一想,心裡又多加了一個結。
說不定方桐已經落人對方之手,那奇陣足以陷住任何外行的高手。怎麼辦呢?這件事非求證不可,否則如何對待方大娘和“鐵心太醫”?不覺間,登上了來時追丟了方桐的山碰口。
此際已過了子夜,這種時分,除了山巒的影子,什麼也看不到,尋人自然是談不上,非逼近不能發現。
武同春心裡盤算,是留此坐待天明繼續追尋,還是先出山?心念未已,柳口下方的谷地中,突然傳來了暴喝之聲,武同春心中一動,立即彈身朝谷地瀉去。
谷地中,三條人影鼎足對峙。
武同春先隱住身形,運足目力望去,不由大感振奮,其中兩個,是錦衣勁裝武士,另一個赫然是方桐。
這兩名武士不用說是“流宗門”的弟子了。
只聽方桐冷冷地道:“兩位不要相逼太甚,在下不想隨便傷人。”
武土之一道:“朋友,夤夜在山中流連,定有目的?”
方桐道:“在下說過了是在找人!”
那武士偏頭向同伴道:“找人?剛纔那姓賈的老窮酸也說是來山中找人,莫非……”
另一武士眼睛一亮,沉聲道:“朋友你……是否‘冷麪客’?”
方桐怔了證,道:“什麼,‘冷麪客’?”
“令師是姓賈麼?”
“姓賈?這……”
“朋友到底是不是‘冷麪客’?”
“你看在下像麼?”
“聽說‘冷麪客’是戴了面具的,朋友此刻當真是本來面目!”
“兩位錯了,在下根本不是,‘冷麪客’戴面具是爲了遮掩一臉的惡疤,在下可沒有疤。”
頓了頓又道:“對了,兩位剛纔提到姓賈的……”
“不錯,朋友認識他?”
“有點交情!”。
武同春怕方桐把話說砸,忙飄身入場,大聲道:“兄弟,我正找你!”
兩武士下意識的向後一退,採戒備之勢,待看清了,才垂下劍,一個道:“原來是閣下!”
武同春道:“這位小兄弟是幫老夫找徒兒的,兩位賣個面子如何?”
兩武士互望了一眼,另一個道:“既是閣下的朋友,請便吧!”
方桐還沒弄清情況,愣愣地道:“賈老哥……這……”
武同春一擺手道:“我們走,趕出山大概天也亮了。”
方桐不再言語,隨着武同春上路。到了山外,村落裡已傳來雞啼之聲,兩人緩下步子,四望無人。
方桐纔開口道:“武大哥,怎麼回事?”
武同春把誤闖“流宗門”禁地經過,概略地說了一遍。
方桐震驚地道:“小弟料不到大哥會尾隨而來,更不會想到碰上這等事。”
武同春道:“你追的人呢?”
方桐氣呼呼地道:“空轉了一夜,根本沒發現對方的影子,也許對方根本就沒人山,走的另一條路。”
武同春點點頭道:“是有可能,到底是什麼人物?”
方桐期期地道:一小弟誓要親手誅仇,所以……請武大哥原諒!”
這一說,武同春就不再追問了。
他暗忖:“如果方桐所追是“流宗門’的人,對方耳目衆多,早已發覺,而那兩個攔截他的武士,並沒什麼表示。
“可能他說的有道理,對方根本沒入山,追到山裡來,只是一種臆測,沒親眼看到對方入山,他不肯說出仇家是誰,有心幫忙也幫不上。”
心念之中,還是忍不住道:“兄弟,你跟對方交過手?”
“沒有!”
“那你追對方……”
“事實上,對方並不知道小弟在追他。”
武同春茫然了,皺眉道:“這話怎麼說?”。
方桐喘口氣道:“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小弟昨天黃昏前,途徑白沙灣,發現有人在交手,一時好奇,在暗中看熱鬧,從雙方話語中,知道一個是天地會的密探統領,另一個便是小弟的仇家。
“當時並不知道是仇家,是在那密探統領被殺之際,叫出了對方的外號,才知道是小弟尋訪的仇家。
喝阻已不及,對方在殺人之後,立即離場,小弟只好尾隨追去,用對方身法快得驚人,竟然沒追上,不過小弟己記住對方的身形容貌……”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兄弟,你告訴我仇家的名號,也許我能替你找到線索,我絕不插手,也不驚動對方,這總可以吧?”
方桐考慮了半晌,才期期地道:“大哥不插手?”
“當然,一句話。”
“對,對方叫‘萍蹤劍客’!
‘萍蹤劍客’?這倒是沒聽說過,什麼名字?”
“名字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據家母說,當年對方報了號,沒提名,經過多年打聽,還是打聽不出來。”
“多大年紀?”
“中年,五十不到。”
“這麼說,令先尊遇害時,對方還是個青年劍手?”
“是的!”
“好,如果我得到線索我會通知你,可是……如何聯絡呢?”
“小弟有位親戚,住在新野西街,開了間興旺米店,叫方誌平,不會武,有消息可以在那裡留話。”
“新野西街興隆米店方誌平,好,我記下了!”
話鋒頓住,忽地想起件事來,又道:“對了,有件事忘了問你,那天在三官廟,你以‘冷麪客’身份約戰天地會主,那灰衣人攜來的人頭,指是你的同路人,那是誰?”
“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
“小弟根本沒同路人,對方那麼說,我給他來個糊塗大吉。”
“這……令人費解了,那鳩工搭臺,預埋炸藥的又是誰?”
“搭臺是小弟化的銀子,炸藥卻不知道是誰埋的。”
這一說,情況便相當複雜了。
武同春深深地想了一陣之後,道:“只有一個可能……”
“那一個可能?”
武同春沉凝地道:“極有可能,是有第三者利用上了這個機會,目的是要炸死天地會主,或者我也是對象,第三者並不知道‘冷麪客’是你冒充的,可惜天地會主沒出現,而副會主牟英山當了代罪羔羊。”
方桐目光一問道:“那攜人頭上臺的灰袍人是副會主?”
春點點頭道:“不錯,他叫牟英山,聽說傷得極重,可能保不住老吁了口氣,又道:
“反兄弟你已恢復了本來面目,此後江湖上將再沒‘冷麪客’其人了。”
一撇嘴,方桐道:“大哥不再以那面目出現?”-武同春笑笑道:“我現在是賈仁!”
口裡說,心裡卻想到通天宕頭,“鬼叫化”策劃的那齣戲,“冷麪客”已與“黃衣修羅”同歸於盡,而自己的容貌已復,即使現在的面目被揭穿,也沒人知道自己就是!“冷麪客”,因爲“冷麪客”的另一副面目是瘡瞼人。
天包業已大明,遠近的村舍升起了裊裊炊煙。
武同春想到自己已被天地會總護法“東海大豪”江浪,誤爲“真要命”,如果被對方發現方桐與自己一道,不免橫生枝節,對方桐的索仇行動當然不利。
心念之中,擡頭望了望天色,道:“兄弟,我們分手吧。我的對頭太多,對你不便,以後如見面,只以泛泛之交的態度相對就可以了。”
方桐心裡也急着要搜尋仇家,立即道:“好,大哥,就此分手,再見了!”拱手一揖,飄然而去。
武同春目送方桐的身影消失後,才舉步踏上大路,朝另一方向行去。
心裡想:“兩天之後,‘流宗門’將正式崛起江湖,唯一的目標”天地會,因爲只要瓦解了‘天地會’,便算登上了江湖盟主的寶座。
“事實上是一霸取代一霸,可以預期,江湖將掀起血腥風暴,自己受有‘無我大師’遺命,衛這除魔,得好好利用這個機會。”
“流宗門”開派立舵消息,轟動了整個江湖。
許多有頭面的人物,都應邀參加開壇大典。總舵設在距新野百餘里的內鄉山區邊緣。
天地會方面,僅派一位特使參加,這使流宗門主的龍飛大爲不快,借題發揮,將天地會特使當衆折辱了一番。
這使許多有識之士,預感到暴風雨正在醞釀之中。
茶樓酒肆,一些江湖人都以流宗門的崛起,作爲話題,揣測紛紛。
該門所揭示的立舵宗旨是“萬流歸宗”,稍有頭腦的,都能想到其涵意。
天地會獨霸江湖的局面,起了急速的變論。
流宗門門主鮑龍飛,據說是數十年前一代恐怖人物“人外人”的傳人。
“人外人”是一甲子前震顫武林的人物,殺人無痕,時光流逝,早已被人遺忘,僅有老一輩的,還能隱約記憶這名號。
至於鮑龍飛不知爲什麼,江湖沒傳其名,這消息的來源,是無人能證實的,更不知道是如何傳出?反正是姑妄言之;姑且聽之。
襄陽,江邊酒店,各色人物離聚,喧嚷嘈雜,有如集市,談論的主題,仍然是流宗門的崛起。
角落裡,一個衣衫敝舊的老窮酸,靜悄悄地獨酌,似乎身外的任何事都與他無關,他,就是易容改裝,自稱賈仁的武同春。
他真的不關心麼?不,他非常關心,只是不形於色,當然,這些街談巷議之言多半是捕風捉影,不值採信。
在這種場合之下,聲音會突然靜止,顯然事出非常,武同春心中一動,擡眼望去,也不由大感驚奇。
只見一個美得令人目眩的紫衣少女,穿行在酒座間,一副旁若無人之態。
像這類酒店,光顧的都是販夫走卒,江湖小腳色之流,單身女子照說是不會進來的,尤其看上去並非低三下四之人。
那紫衣少女妙目流波,左右顧盼,像是在找人。
場面靜止了片刻之後,起了竊竊私議。
一個尖臉削腮的年輕漢子,突地大聲道:“姑娘是找人麼?”
紫衣少女掃了他一眼,沒開口。
那漢子又道:“姑娘,不會是找在下吧?”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笑聲。
本來這些人物,修養禮法是談不上的,有人吃豆腐,大家樂’”開心。
紫衣少女不怒反笑道:“不錯!正是找你。”
那漢子先怔了怔,繼而輕浮的聳肩打個哈哈道:“天上落豆腐,我趙二交桃花運了!”
座中又是一陣嘻笑,還夾着一些不三不四的風涼話。
武同春知道這女子並非普通人,那叫趙二的漢子準有樂子。
紫衣少女進前兩步,道:“你叫趙二?”
趙二嘻皮涎臉地道:“正是。襄陽一帶,誰不知道我這趙二少。姑娘如有困難,一句話。”
說完,拍了拍胸脯。
紫衣少女軟語鶯聲地道:“這麼說,你是痞子?”
趙二連臉都不紅,挑了挑眉,道:“姑娘是罵人麼?”
“不止是罵……”
“要打人?”
“憑你還不值得姑娘我動手。”
“嘻嘻,有意思,先請坐如何?”
“你說夠了麼?”
“你到底是哪一行的?”
紫衣少女粉腮一沉,寒聲道:“你滿嘴胡話,應該掌嘴!”
趙二偏起頭,湊過臉,色迷迷地道:“你姑娘的玉手打在臉上定然別有滋味,請打吧?”
紫衣少女道:“你自己打,重重他打!”
所有的酒窖酒也不喝了,全嘻笑着看這熱鬧。
趙二被人欣賞,更加得意了,大聲道:“自己打多沒意思……”
突地,一個震耳的聲音道:“趙二,你還想活的話,就趕快自己掌嘴。”
發話的,是一個黑衫老者,不知是何時進店的,全座登時噤若寒蟬,各自轉回身低頭吃喝。
趙二的臉一下子變小了,尖瘦的臉,收縮成了一個瑚猻面。
黑衫老者目中厲芒一閃,又道:“趙二,你沒聽見?”
趙二業已面無人色地站起,畏縮地道:“閔大爺,您……您……”
“少廢話!”
“這位姑娘是……”
“你是自己找死!”
武同春大爲困惑,這紫衣少女究竟是什麼來路?從黑衫老者出頭的情形看,定非尋常人物,她來這小酒店做什麼?趙二覷了冷立在側的紫衣少女一眼,一咬牙,舉手自摑嘴巴,全座寂然無聲,掌嘴的聲音便顯得特別清脆響亮。
“拍!拍!……”
他臉頰由紅而腫,口裡溢出了血沫。
紫衣少女冷冷開口道:“夠了!”
黑衫老者接着喝道:“趙二,算你狗點子高,滾吧!”
趙二連大氣都不敢喘,手撫臉頰,狼狽竄逃而去。
黑衫老者這才向紫衣少女道:“這些狗東西,有眼無珠……”
紫衣少女一擺手,道:“我還有事,閔老爺請便吧!”
黑衫老者拱拱手,揚長出門而去。
所有在座的,現在連眼角都不敢再掃紫衣少女一下。
紫衣少女目光一陣搜巡之後,微微一笑,朝武同春座前走來。
武同春下意識的感到一陣緊張。
紫衣少女盈盈走近,笑着道:“您是賈仁賈老先生?”
頭一震,武同春道:“不錯,姑娘是……”
“我叫陳嫣嫣!”
“有什麼指教?”
“不敢,奉主人之命相邀。”
“噢!貴主人是……”
紫衣少女陳嫣嫣以極低的聲音道:“黑紗女!”
武同春全身一顫,睜大了眼,愣愣地望着紫衣少女陳嫣嫣。
心想:“想不到她是‘黑級女’的手下,大概是白石玉已把信帶到,所以‘黑紗女’纔派人來找,也好,把事情做一徹底的解決,以免長期的精神折磨受不了。”
心念之中,沉聲道:“人在何處?”
陳嫣嫣道:“小女子帶路!”
武同春站起身來,放了塊碎銀在桌上,與陳嫣嫣走出酒店。
酒客免不了在背後又是一陣猜測談論。
武同春隨着陳嫣嫣,離開碼頭,朝僻靜的荒野小道奔去,心裡可有些七上八下,他無法預測此行見面的結果是什麼。
他自己也沒定見,只有見了面,再看事應事了。心裡亂,無話可與陳嫣嫣交談。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來到一座破廟前,廟門上泥金剝蝕的匾額,隱隱約約可辨出是“江神廟”三個字。
陳嫣嫣用手一指道:“就是這裡!”
武同春不以爲奇,因爲“黑紗女”的行徑本來就是神秘的。
進人廟中,人目一片破落景象,武同春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陳嫣嫣引着武同春走向一列廂房之中的一間,到了門首,輕咬一聲,道:“主人,賈老先生來了。”
房裡傳出了一聲:“唔!”
武同春一顆心不由鹿撞起來,他將要見到當今江湖中最神秘也最恐怖的女人,尤其對方是替亡妻凝碧討債的,這層關係複雜而微妙。
跨人房門,只見一個面帖黑紗的女子,側臥在木板牀上。
武同春大爲驚疑,旁顧陳嫣嫣道:“這……怎麼回事?”
陳嫣嫣先上前摸了摸牀上人的額頭,然後退開兩步,道:“我們的主人受了重傷!”
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武同春慄聲道:“受了重傷?”
“是的!”
“傷於何人之手?”
“天地會主夫人!”
“這……”
陳嫣嫣聲音轉悲道:“我家主人……恐怕萬一……所以特地要我請老先生來,有幾句要事話先交代!”
武同春窒了片刻,開口道:“勞駕有什麼話要交代?”
牀上人微微轉側了一下,略擡手一擡,聲音細弱地道:“你……請告過來。”
這是做夢也佔不到的事,一代魔女,竟然變成這等模樣,她會死麼?她要交代什麼?猶豫半晌,武同春終於走了過去。
距牀邊三尺,略顯激動地道:“勞駕有話請講?”
牀上的人喘了幾口氣,道:“你……能坐在……牀邊麼?”
聲音微弱幾不可聞。
武同春躊躇了。
但想到對方是亡妻的姐妹輩,不是外人,聽口氣,她似乎恨意早消,於是,硬着頭皮挨着牀邊坐下。
牀上的人久久才又開口道:“聽說……你閣下一定要見我……”
武同春登時一愕,對方從未稱呼過自己閣下……心念未已,背後突地中了兩指,連呼聲都不及發出,人便栽倒地面。
牀上的人一躍而起,揭落面紗,赫然是個風韻十足的半老徐娘,毫不陌生,是曾見過一面的天地會主夫人。
武同春立知中計,憤極欲狂,但穴道被制,連動都不能動,當然談不上反抗二字。
這隻怪他自己沒有警覺性了。
在江邊酒店發生的那一幕,就該想到對方的來路,紫衣少女傳話時,更該盤詰一下,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會主夫人陰陰一笑道:“真要命”,現在可真要你的命了!”
武同春咬住牙不吭聲,對方仍當自己是“真要命”,想不透的是對方何以利用上“黑紗女”的名義,又何以知道自己急着要見“黑紗女”?紫衣少女陳嫣嫣悠悠地道:“夫人如何處置?”
會主夫人說道:“由太上護法自己辦吧!”
一條奇偉身影進入房中,正是天地會太上護法“東海大豪”江浪。
會主夫人笑着道:“人交給你了!”
“東海大家”振聲打了個哈哈道:“謝過夫人鼎力相助。”
會主夫人道:“好說!”
轉頭又道:“嫣嫣,我們走,這種地方憋得難受。”
兩個女的,雙雙出門而去。
“東海大豪”上前用腳尖踢了武同春一下,獰聲道:“真要命,你準備如何死法?”
武同春目毗欲裂地瞪着“東海大豪”厲聲道:“姓江的,你不嫌用這種手段太卑鄙?”
“東海大豪”怪聲笑道:“你到閻老五那兒去訴冤吧!上次算你命大,多活了五年,今天,本座要把你肢解,看你還會不會還陽復活。”
他精芒一閃,長劍出鞘。
武同春暗道一聲:“完了,想不到如此死法。”
“東海大豪”緩緩揚劍,道:“真要命,你就認命了吧!”
驀在此刻,一條人影鬼魁般出現門邊,無聲於息,武同春躺在地上,因爲是面向門,所以首先發現。
不速而至的,竟然是“流宗門”掌令宋天培。
“東海大豪”是背對房門,所以沒發覺,主要是由於宋天培身手超卓,不然以“東海大豪”的功力,三丈之內是可辨飛花落葉的。
武同春大爲激動,根據傳言,“流宗門”與“天地會”已經形成了對敵之勢,宋天培的出現,當然對自己有利。
“東海大豪”的長劍倏地倒轉,朝武同春的心窩紮下……同一時間,宋天培擡手,一蓬細如牛毛的亮閃閃的晶芒,射向“東海大豪”。
武伺春一震,這種暗器練成不易,相當歹毒,因爲發時無聲,也不會帶動空氣,從背後偷襲的話,功力再高的人也難逃厄運。
就在劍尖即將刺人心窩之際,“東海大豪”悶哼一聲,身形蹌開,迴轉,發現了宋天培,厲吼一聲,揮劍撲擊……宋天培疾發一掌。
勁浪卷處,“東海大豪”龐大的身軀栽了下去,發出很大的聲音,他可夠狠,掙扎着想爬起來,但只起了一半,又倒回地面,四肢一陣抽扭,不動了。
堂堂天地會的太上護法,竟這樣死於暗器偷襲之下,宋天培的手段太不光明,但江湖上虎狼爭霸,是談不上武道的。
武同春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可以不死了。
但是奇怪宋天培何以來得這麼巧?想一想,忽然明白過來了。
童光武在天地會臥底,身爲巡監,消息自然靈通,而宋天培如此行動,一方面固然是爲了爭霸業,殺一個高手,便少一個強敵;另一方面,認定自己是“冷麪客”的師父,值得爭取。
宋天培跨入房中,走近,開口道:“賈老兄,區區算來得及時!”
武同春道:“老夫記下你這筆人情。”
宋天培目芒一閃,道:“對方怎麼會指賈老兄是‘真要命’?”
武同春反問道:“老弟認爲老夫是麼?”
宋天培不假思索地道:“當然不是,只能說外貌衣着有幾分相似,別人不易分辨,但區區卻可一目瞭然,因爲區區與‘真要命’曾交往過。”
“噢!”
“賈老兄身手不凡,怎會着了對方的道兒!”
“這……慚愧,一時疏忽。”
“賈老兄是穴道被制?”
“是的!”
“賈老兄,在山中時,區區說過交您這個朋友,有句話區區不得不說,不過請勿誤會區區是挾人情以求……”
“請說?”
“上次賈老哥爲了找令高足,誤犯本門禁地,門主愛才尊賢,所以破例不究,目的是希望貴師徒能加入本門,共圖大業,老兄答允過要考慮,不知考慮結果如何?”
分明是挾恩以求,他偏說得這麼好聽,武同春心念一轉,道:“老夫尚未找到小徒,等找到之後再說如何?”
宋天培笑笑,又神情沉重地道:“賈老兄,聽說……令高足‘冷麪客’在通天巖與‘黃衣修羅’決鬥,已經與敵偕亡,老兄是不知道,還是……武同春心絃一顫,不用說,這是童光武的消息,因爲通天巖那場假戲,童光武曾經目睹過。
心念電似一轉,故作驚震道:“誰說的?”
“有人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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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
“爲什麼?”
“小徒不久前還在新野三官廟挑戰天地會主……”
“據說那‘冷麪客’是冒充的!”
“啊!有這等事,老夫誓要查個明白。”
“還有,據說這樁事是天地會主安排的,目的要除去令徒。”
顯然宋天培有意要激使自己與天地會對敵。
武同春故意咬牙道:“老夫會查清楚,如是,老夫與天地會誓不共日。
宋天培道:“賈老兄,我們是同仇,現在區區先爲老兄解開穴道,離開此地之後,再從長計議!”
說完,俯下身,用手指探索了一陣,久久無語。
武同春覺得情況不對,寒聲道:“怎麼樣?”
宋天培期期地道:“點穴的手法太詭異,區區解不開,這麼辦吧,區區先帶老兄離開此地……”
話聲未落,忽聽外面傳來一個聲音道:“稟太上護法,先別處置對方,會主業已駕到,要親自問話。”
宋天培略一猶豫,突地彈身從後面破窗而去。
武同春聽出是童光武的聲音,顯然故意示警,一顆心倏然往下沉,天地會主來到,依然是死路一條。
破窗的聲音很大,驚動了外面的人。
只聽童光武的聲音道:“怎麼回事?”
話聲中,人已衝進房中,一見“東海大豪”躺在地上,登時呼出聲,大叫道:“太上護法遇害!”
立即穿窗追去。
這動作,當然是在演戲。
四五條人影涌人,此際已是薄暮,房裡光線很暗,但武同春久處房中,沒甚感覺,一眼就認出當先的紫衫幃麪人便是天地會主。
衆人齊發驚呼。
其中一箇中年武士俯身探了探“東海大豪”的脈息,慄聲道:“稟會主,無救了,太上護法業已氣絕。”
天地會主重重地哼了一聲,目光四下一轉,手指破窗,厲聲道:“追,傳令兜截!”
隨行的四名高手,迅速的逐一穿窗而去。
天地會主凌厲如鷹的目光,掃向武同春,踏前數步,以厲耳的聲音道:“你還沒死,殺人者是誰?”
武同春不假思索地道:“不知道!”
天地會主一把抓起武同春,朝木牀上一挫,暴喝道:“你會不知道,說,是什麼人?”
武同春咬咬牙,還是三個字:“不知道!”
宋天培曾解了他被“東海大豪”劍傷之厄,不管怎樣,他不能出賣他。
天地會主怒發如狂,再次抓起武同春,切齒道:“老狗,你不說,本座要你一寸一寸地死!”
說完,又振臂把武同春擲向地面,連打兩滾。
武同春的面具被擦落,現出了本來面目。
天地會主迫上前,一看,暴喝道:“你到底是誰?”
形跡敗露,否認無益。
武同春把心一橫,道:“無雙堡少堡主武同春,閣下看着辦吧!”
天地會主似相當震驚,慄叫道:“武同春……你……武同春?”
武同春咬着牙道:“一點不錯。”
天地會主木立無語,因爲他是蒙了面的,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表情。
該死的便活不了。
武同春本以爲可以不死了,想不到情況又起了變化,如果宋天培不說那麼多廢話,早早離開,便沒事了。
現在又落人天地會主之手,算死定了。
久久,天地會主才又開口道:“武同春,你是要死還是要活?”
聲調是異樣的。
武同春有些困惑,但面對死亡,不逞去細想,一挫牙,道:“悉聽尊便,在下全不在乎!”
天地會喃喃地道:“冤孽!”
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武同春大感茫然。
天地會主又道:“殺死本會太上護法的是誰?”
“在下說過不知道!”
“說謊,你是目擊者,而且殺人的目的必是想救你,快說?”
“在下不知道對方來路,是個中年人。”
“是真話?”
“此刻沒說假話的必要。”
“嗯!武同春,你如果想活的話,本座可以網開一面……”
武同春脫口道:“但有條件是麼?”
天地會主沉重地道:“不錯,你很聰明,說對了!”
武同春知道買命的條件是不可能簡單的,冷冷地道:“什麼條件?”
天地會主沉吟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道:“說起來也簡單,你跟你妻子華錦芳避地而居,永不再出江湖。”
提到華錦芳,武同春不由激動起來。
先前誤會她不守婦道,與白石玉有私,結果證明白石玉也是個女人,誤會冰釋,以夫妻之義而言,自己對不起她。
可是自己與“黑紗女”之間的事未了,而華錦芳是仇人之女,事實改變不了。
更重要的,自己已經誓言要完成“無我大師”遺願消滅天地會,解救武林蒼生,怎能杜絕江湖呢?心念之中,吐口氣,道:辦不到!”
天地會主大聲道:“什麼,你說辦不到?”
武同春橫定了心,道:“是辦不到!”
天地會主眸中凌芒大張,厲聲道:“你想死?”
“死的威脅改變不了在下!”
“你什麼理由?”
“人人有難言之隱,無法奉告,但在下說的是實心話,如果在下佯作答應,心口不一,那是乞命,在下不屑爲!”
“你想成名?”
“在下根本無視於虛名!”
“有未了之事?”
“可以這麼說。”
天地會主沉默不語,但目光卻不斷在變幻,顯示他有所打算。
武同春心裡想:“天地會主之所以如此做,可能是因了副會主牟英山的關係,因爲牟英山是妻子華錦芳的父執,曾以石錢標記維護她的安全,可是牟英山先後殺了‘無我大師’,江姥姥……等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人,血債必須要討……天地會主的聲音突地轉厲道:“你真的不想活?”
“無所謂,身爲武士,何必斤斤計較於生死。”
“你真正目的是什麼?”
“無可奉告!”
“噢!武同春,人死了,一切落空,你能得到什麼?”
“原則問題。”
“你要爭原則?”
“是的!”
“本座現在毀你,只是舉手之勞,這是什麼原則?”
“任何人都有他做人應事的原則,殺或不殺,當也是閣下的原則。”
天地會主又告默然,久久,突地目暴兇光,手掌徐徐揚起……此刻,武同春只消一個念頭,或是一句話,就可以不死,但他不屑於這樣做,他是真武士,堂堂無雙堡的繼承者,他雖然不好虛名,但卻不能不顧先人的名聲,他不願詭言乞命,出賣人格。
死亡的陰影,再次籠上心頭。
這樣的死,他當然不甘心,但他沒有別的路走,也無法答應對方的條件。
天地會主的手掌沒有劈落,再次開口道:“你不答應?”
“無法答應。”
“……”
“要與本會作對到底?”
“爲了什麼?”
“武道!”
“你死了,武道何在?”
“身爲武士,有爲有不爲,死,算得了什麼!”
“你是在迫本座殺你?”
“閣下儘管下手,在下絕不皺眉,不過,閣下將被普天下的同道所唾棄。”
“什麼意思?”
“‘天地會’以天下第一大幫派自居,堂堂會主竟然利用婦人女子行使詭計……”
“住口!”
“怎麼?難道閣下也會臉紅?”
天地會主眸中兇光倏斂,籲口氣,道:“真是冤孽!”
又是冤孽,武同春滿腹狐疑,對方一再說“冤孽”二字是什麼意思?心念之中,忍不住脫口道:“什麼冤孽?”
天地會主沉默了片刻,跺跺腳,道:“好!本座給你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讓你心服口服!”
說完,彈指連點,解了武同春被制的穴道。
此舉,大出武同春意料之外,天地會對武林同道,生殺予奪,一向只問目的,不擇手段的,而現在對方竟然一反平時作風,給可怕的敵人機會。
當下站起身來,一時不知該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