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新婚失利,慘遭痛毆,秦國剛登位不久的蒲茂,則夫綱威振。
這天傍晚,蒲茂處理完政務,模仿書中看到的夏人天子之雅緻故事,乘上羊車,由之在宮苑裡隨意走動,車停在何處,他就寵幸何殿的嬪妃。
暮春夕陽,宮中綠柳拂地,諸色的花卉盛開,奼紫嫣紅,筆直於遠近宮闕間的石板路上被灑了水,溼漉漉的,道邊偶見青苔。空氣熙暖,柔風醉人。
下午的時候,蒲茂去到學宮,視察了一下學宮近期的招生情況,已有近千學生,多半是戎人官吏的子弟。招生的成果不錯。學生也都按他的命令,換下胡服,穿的唐人衣冠,觀之甚美。
因是,他此時的心情挺好。
駕車的幾頭羊,走走停停,時不時地聞聞地面,舔上幾口,慢悠悠地過了兩個殿宇,停在一處宮前。殿名“長春”。此殿內住的,是最得蒲茂歡心的嬪妃張氏。
蒲茂笑道:“不意羊也通人性,知孤喜好!”欣然下車。
張氏早在殿外等候,趕緊迎上。
張氏的家族是秦地的士族名姓,她的祖、父都是朝中大臣,其兄弟有的在朝、有的在郡縣,爲官者亦不少。張氏今年二十七歲,比蒲茂大上些,相貌熟媚,善解人意,尤其妙者,吹得一手好洞簫,於春宵秋夜時聽,清幽動人,自嫁給蒲茂至今,蒲茂對她的寵愛從未有過衰減。
蒲茂俯身把她扶起,叫她的小名,笑道:“阿姬,你老實說,是不是對我的羊兒做了手腳?怎麼三回裡頭,倒有兩次都是停在你的殿外。”
張氏心道:“你那羊有內宦專管,我怎能做得手腳?只是費了我不少青鹽。”
羊喜歡鹽水的味道,張氏從宮中的寒家婢女那裡知道了此事後,便趁每天這時,宮裡都要澆水清道的機會,每每朝通往自家住殿的路上灑下鹽水。此技屢屢得逞。
張氏嬌聲答道:“大王的羊寶貝得緊,臣妾平時見都見不着,何來可作手腳?”迎了蒲茂入殿。
到殿中坐下,蒲茂與張氏調笑說話,宮女奉上飲品、果盤。
蒲茂略吃用了些,聽張氏吹了一管洞簫,只覺心曠神怡,白日的一天忙碌似皆不翼而飛。
夜色臨至,如蝴蝶也似的宮女們穿梭進出,把蒲茂與張氏的晚膳呈進。
蒲茂披衣而起,攜張氏的手,將要入席,定睛一看,登時轉喜爲怒。
案几上琳琅滿目,山珍海味,粗略數下,得有四五十道美餚。並有酒兩瓶。一瓶是用水晶瓶盛的,色澤殷紅,是葡萄酒;一瓶是用玉瓶盛的,酒味溢出,是來自江左的酃綠美酒。
蒲茂擲下張氏的手,指着案上的酒菜,勃然大怒,說道:“我前日才下令旨,叫後宮勤儉,不許鋪陳浪費,你是不知道孤的令旨,還是抗旨不遵?”
張氏拜倒,說道:“賤妾豈敢抗旨不遵?大王嚴令後宮,悉去羅紈,衣不及地,大王請看賤妾的此裙,非至不及地,小腿都露出來了!賤妾的釵飾等物也都收了起來,備獻給大王做軍需之用。
“賤妾蒲姿柳質,荊釵陋食是本分,唯大王千金之軀,萬民之望,別的能省,賤妾以爲,飲食卻萬不能省!大王日理萬機,本已疲累,膳食再省,何以養生?須知,大王之康健,非系一人之康健,而系我大秦百姓之福祉。
“賤妾因存了此念,所以貢獻給大王的膳食就稍微豐富了些。大王請看下手那個案几,那是賤妾的飯食。”
蒲茂瞧去,見那個案几上只有菜餚五碟,湯羹一份,胡餅半個,比起備給自己的那份膳食,用寒酸形容也不爲過。
饒是如此,蒲茂依舊心火難平,厲聲說道:“今日膳食所費,全從你的月例里扣!這回就不罰你了,再有下次,嚴懲不貸!”甩袖而出。
偌大的殿中,香爐裡空空如也,才換上的粗布帷帳低垂,黑色的案几中間,張氏俯拜的身影顯得渺小單薄。
蒲茂氣沖沖地出了長春殿,登車令道:“去王后的寢宮!”
他的正妻姓苟,其族乃是秦國“國人”的大部落。早在蒲茂篡位以前,苟王后的父親、兄弟就是他的死黨,俱在軍中,各掌兵權。蒲茂登基之後,對苟氏一族加以了極其的重用。
較以尊貴,作爲唐人的張妃之家,與苟王后家是遠不能比的。
夜色薄薄,籠罩宮中。
風還是那風,花柳也還是那花柳,羊兒依然瑩白,羊車依舊平穩,蒲茂的心情卻不復方纔了。
到了苟後的住殿。
對苟後來說,這是意外之喜,忙不迭出迎,陪着蒲茂進殿。
聽得蒲茂還沒吃飯,苟後急忙令宮女捧上酒菜。
苟後性子軟弱,蒲茂說什麼,她就聽什麼,卻是與張氏的“小動機心”迥異,宮女們給蒲茂上的飯食只有菜餚數碟,亦無美酒。
蒲茂見狀,稍微收起了形於臉色的怒氣。
他點了點頭,說道:“還是王后知我!”
素來疼愛的張妃也“陽奉陰違”。
蒲茂有感而發,喟然說道:“王后,國家的鄙俗多矣,孤欲大加整治,可誰知,莫說國事,便是宮中之令,也不得行!做點事,可真是難!”長吸了口氣,又自我安慰似地說道,“好在有孟師助我!”問苟氏,“你吃過了麼?來,陪孤用些。”
夫妻對食。
飯畢,蒲茂心道:“已有近月沒來王后殿中了,今晚,我就在這裡歇下吧。”
便待洗漱更衣,與苟後共寢。
殿外內宦稟報:“苟將軍求見。”
蒲茂皺眉說道:“這麼晚了,求見作甚?”
內宦答道:“稟大王,苟將軍言有軍國要事。”
蒲茂的勤政與莘邇一般無二,聞是有軍國要事,說道:“叫他進見罷。”
內宦出去傳旨。
等了多時,一個辮髮褶袴,虎背熊腰的中年胡人進到殿內,拜倒行禮。
這人就是“苟將軍”,是苟王后的兄長,名叫苟雄。
蒲茂問道:“是何急務?汝夤夜求見。”
苟雄嗓門洪亮,高聲地說道:“事關國家危亡!臣雄故是連夜求見大王!”
蒲茂在榻上坐直了身子,緊張地問道:“可是國內出現了叛亂?”
“不是。”
“朔方趙宴荔反了?”
“不是。”
“那是虜魏攻我邊地了?”
“也不是。”
“定西犯我國界了?”
“亦不是。”
蒲茂茫然問道:“那是何事?”
苟雄說出一番話來,把蒲茂氣得七竅生煙。
他說道:“臣雄敢請大王,斬奸臣!”
“奸臣?誰是奸臣?”
“孟朗!”
蒲茂頓知,這又是一個來告孟朗狀的。
登位以後,爲了整頓朝綱,嚴肅地方,撫養百姓,充實國力,同時也是爲了“除惡務盡”,徹底蕩清蒲長生的殘留勢力,蒲茂接受了孟朗的請纓,任他作了王都咸陽的司隸校尉。
蒲秦是戎人當國,都城裡住了許多的戎人貴族、部落酋豪,其中爲非作歹、欺壓唐人百姓的多不勝數。孟朗上任茲始,在拔除蒲長生餘黨之同時,採用明法峻刑,亦對違法亂紀的強豪進行強力地打擊,雖外戚不避,縱顯貴亦罰,罪大惡極者,正法於市,旬月間,貴戚豪強誅死者二十餘人,至有被鞭殺而死的。
他如此雷厲殘酷的禁勒手段,難免地就激起了戎人貴戚的仇恨與敵視。
短短的時日裡,上章彈劾孟朗的何止百餘。
蒲茂十分信賴孟朗,壓根不理會這些劾章,對那些言辭激烈的,他還會痛加訓斥,給予孟朗了百分百的支持。
普通的戎人貴族眼看治不了孟朗,便把主意打在了苟家的身上,三說兩不說的,攛掇動了苟雄。苟雄來求見前,正在家中飲宴,席上受到唆使,他借酒勁吹牛,說道:“我等國人才是大王的倚重,孟朗唐兒,殺之如殺雞!你們且稍待,我這就進宮進諫,必請大王殺了這老賊”。
於是,遂有了苟雄深夜入宮,請斬奸臣的這眼前一幕。
蒲茂聞到了苟雄身上的酒味,問道:“你喝酒了?”
苟雄沒有回答蒲茂的這句問話,大聲說道:“特進石斌,其族有大勳於國朝,因爲看不慣孟朗的濫殺,當面質問他:‘我等與先王共同創建國家,我尚不掌大權,你沒有汗馬之勞,憑什麼能做司隸校尉?是我等耕地,你吃白食麼?’孟朗老匹夫竟敢回說:‘正要讓你當農夫耕地去’!
“大王,小小唐兒,何敢忤逆貴種?國人對此已是怨氣沸天!孟朗不除,國將不安!”
“你喝醉了,回家去!等你酒醒,再來見孤。”
苟雄不肯,雙手支地,梗着脖子,瞪圓雙目,說道:“大王!孟朗一日不除,臣一日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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