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碩“明公”出口,令狐奉心道:“哼,改稱公了麼?”
對來日之戰,令狐奉很有籌劃,但他的籌劃暫時不能讓賀昌興等胡部大率知道,所以沒有接麴碩的腔。噓寒問暖,扯了半晌廢話,等賀昌興幾個告辭,他這才轉回正題,命人擺上沙盤。
沙盤是曹斐制的,塑造了豬野澤附近的地貌。
沙盤、地圖之物,古久有之。禹分天下爲九州,鑄繪九州地圖於鼎上,一州繪一鼎,是爲九鼎,代表天下;秦始皇帝時,壘山陵、城池,用水銀模擬江河、大海,可稱沙盤的雛形。
一副靠譜的地圖、沙盤,需要專業的測距工具和算學知識,工具如司南、規、矩等,知識如勾股定理、日高術、累距法等。曹斐沒有工具,不懂算法,但會看地圖是軍官的素養之一,因是生搬硬套,馬馬虎虎拼湊出了一個,好在豬野澤周圍的地形單一,也能將就使用。
“老舅,你請過來。”
麴碩起到案前,俯身瞧去。
只見那沙盤中間是鐵片圍成的泓水,水南一條窄溝,溝外同樣用鐵皮爲障,其內蓄水;鐵皮外俱是沙子;泓水北邊插了幾根歪斜的萎枝;四五個泥丘錯置東西,丘面黑灰龜裂,侍從放沙盤的力度沒把握好,土沫掉落一片,染污了沙層。
麴碩心道:“東倒西歪,亂七八糟,好意思叫沙盤麼?”
曹斐的沙盤製成後,只有令狐奉見過,莘邇亦是初見他的大作,生出點惺惺相惜,想道:“老曹的這手沙盤,與我的一手妙筆丹青不相上下。”
令狐奉心道:“上回見時,沒這麼難看啊。”卻是上回他見時,樹枝新鮮,泥土剛捏,至少外觀上勉強像那麼回事,瞥到麴碩和他那幾個部下不忍卒睹的模樣,便乾咳兩聲,說道,“老舅有所不知,漠中風多,一起風就砂礫滾滾,就如這土沫紛落。老曹此制,講究的是個形象。”
曹斐謙虛地說道:“爲制此盤,臣繞澤三圈,認真勘察,不敢說形象,只敢說與實地近似。”小小的自得。
“明公,請說籌劃吧。”
打仗需要集思廣益,尤其如麴碩所言,此戰關係成敗,令狐奉對之很慎重,與“有謀”的莘邇、“久經沙場”的曹斐兩人商量過他的謀劃。
兩人俱已知曉。但莘邇仍是聚精會神,聽令狐奉講述。畢竟,這種較大規模的軍團作戰,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從令狐奉的戰前部署中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此泓水是豬野澤,溝爲谷水。澤北有片茂林,即此數枝。澤邊的沙丘很多,大多是晚上尚存,早上可能就沒了;盤上的這幾處,含土量高,鄰水潮溼,不易被風吹散,位置較爲固定。”
令狐奉三言兩語,講完地形,問道:“老舅,可有疑問麼?”
“沒有。”
“那我接着說。我已往王都又派駐了斥候,狗崽子前腳發兵,我後腳就能知曉。料狗崽子所遣之兵,定以騎爲主,步卒爲輔,步騎的總額不會超過兩萬。”
王都的戍軍三萬,加上令狐邕近期從外郡調入的,目前至多四萬餘,都城不可無備,而澤邊胡騎約萬,那麼,兩萬步騎應就是令狐邕最有可能派出的兵馬總數。胡牧人皆有馬,其所遣之步騎中,定然又會以騎兵爲多。
麴碩點頭說道:“不錯。”
“我的具體謀劃是:將戰場分成兩個。”
“怎麼分成兩個?”
“等其兵至,我遣部分的胡牧迎鬥。胡牧不是他們的對手,賊騎肯定緊追,我令他們敗往此處。”令狐奉在泓水西邊的兩個沙丘間點了一下。
“你要在此處設伏兵麼?”
“設伏兵是其一;我還要在這裡設陷阱,挖沙掘坑。”
“挖沙掘坑?”
“是。我明天即叫各部抽調胡牧,伐木作板,用木板爲壁,於此處深掏廣挖,搞它個數百深坑,然後把坑口蓋住,灑沙其上。想那戰時,賊騎正提勁追趕落敗的胡牧,忽然遇此坑陣,……嘿嘿,老舅,你說會出現什麼情況?”
“人仰馬翻,前後大亂。”
“正是!當此之際,我埋伏在丘畔的兵馬盡出,不打賊騎個瓦解土崩,也要讓它屁滾尿流。”
“此計甚好。”
“計雖上好,取勝的關鍵還得看老舅。”
“明公欲使我作伏麼?盡請放心,這要是再打不贏,我尚有何顏面坐鎮隴東,爲國戍邊?”
令狐奉搖頭說道:“我不打算用你的部曲作此處伏兵。孫臏教田忌賽馬,三駟之法,老舅記否?”
“以下駟敵上,中敵下,上敵中。”
“然也。此處的伏兵,我要用胡牧。這個戰場是老曹、阿瓜與子明三人的。老舅,你的埋伏地和戰場在這裡。”令狐奉指向澤東南的沙丘,說道,“你伏兵此處。敗走的胡牧把賊騎引走後,你便領兵殺出,先將狗崽子的步卒和留守部隊擊潰,斷其支援,隨之老舅你留步卒擴大戰果,引騎馳援老曹、阿瓜和子明,與他們合力,再把賊騎剿殺。”
麴碩共帶來了六千兵馬,二千騎兵,四千步卒。與那步騎三百一樣,騎與步的比例是一比二。通常來講,除了缺少戰馬的江南、蜀中,北地、關中諸國,一支部隊中的步騎組成數額基本都是按此比例。四千步卒對付被擊潰的邕軍步卒和留守部隊,不在話下;兩千精騎馳援曹斐三人,計共約七八千的兵力,圍剿中伏的邕軍騎兵,或許戰鬥會激烈點,然也有取勝的把握。
麴碩思索着觀看沙盤,總結令狐奉的籌劃,喃喃說道:“先破賊步,再滅賊騎。”
“正是。老舅,你便是我的上駟!兩個戰場,你的部曲都是主力,你能打好,仗就贏了。”
令狐奉的這番謀劃,不管是在地形的利用上,抑或兵種的運用上,又或對精銳兵力的集中使用上,麴碩自問之,換了是他,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他心中想道:“胡奴的性子不好伺候,用兵的水準卻沒的說。放眼國中,堪與他敵者,幾無矣。”說道,“明公的籌劃絕佳,但我有一個疑問。”
“什麼?”
“誘賊騎入伏的那支胡牧,危險極大,傷亡不會少。胡牧無紀律,會聽從明公的命令,老老實實地迎敵送死麼?假使尚未接戰,他們就四散逃走,如何是好?”
賈珍此前不知令狐奉的謀劃,此時心道:“有斥候傳遞消息,敵情我盡知,而我情敵不知,此戰的勝算已有七八。打贏了這場仗,回王都就等閒了。回到王都,我再想報仇可就不易。當藉此機,殺掉狗賊!”當下趁麴碩的話頭,接口說道:“主上以臣與曹校尉、莘侍郎爲伏,那麼,引誘賊騎的胡牧只能是賀昌興的督下了?”
令狐奉把胡牧分成了四個部督,莘邇三人埋伏,餘下的只剩賀昌興所督了。
“是啊。”
“臣覺得不妥。”
“爲何?”
“這支胡牧肯定傷亡慘重,十之八九,他們會不戰而逃,麴都督所言甚是。臣以爲,賀督的忠心不見得夠,用他任此,很不穩當。”
“那你說該以誰任此?”
“宜從臣、曹校尉、莘侍郎三部督中擇一而任。臣等三部,尤以莘侍郎治部嚴整,令行禁止,可爲優選。”賈珍森森地問莘邇,“侍郎,願爲主上擔此重任麼?”
賈珍一開口說話,莘邇就覺得不對,聽完,果然如此,心道:“老賈,過分了吧?你他孃的!”肅容下拜,慨然對令狐奉說道,“臣請爲主上擔此誘賊之任!”賈珍把他架到了火堆上,此句忠心不能不表。
令狐奉一笑,示意莘邇起來,說道:“你們三人是我的愛將,我怎會用你們行此險事?”說與麴碩和賈珍,“老舅、子明,你倆放寬了心。我自有辦法使賀昌興乖乖聽令。”
劃了塊帳區,給麴碩的部曲駐紮。
是夜,令狐奉設宴招待麴碩。麴碩治軍,以身作則,領兵出戰的時候不飲酒。諸人也就沒怎麼喝,草草結束。
次天,令狐奉召來諸部大率。
沒提開戰的事兒,他只命他們各自出人,總共徵用了三千男女,到澤北伐木,製作木板。人多好辦事。半天下來,木板就做夠了。下午,數千胡牧在設伏地挖沙造坑,直到紅日西沉。 Wшw•ttκΛ n•C○
紅日東昇,王都城上。
令狐邕扶欄遠望,依依地目送郭白駒率兵出征。
前爲騎兵萬餘,中爲步卒五千,從東西苑城徵發的兵戶家屬運輸輜重,跟從在後。令狐邕拜郭白駒爲討逆將軍,賜給了他鼓樂一班。鼓笙鳴奏。兩三萬人的部隊,沿水迤邐北行。
直到再也看不到代表郭白駒的纛旗了,令狐邕才離開城樓。
城樓已杳不可見,郭白駒收回目光,藏起戀戀的情愫,遙望前方,下令左右:“命斥候入漠,查探賊情!”左右應諾,馳馬去給斥候營傳令。
漠中沙海,在邕軍先鋒前頭三十餘里外,已有數騎深入。正是令狐奉遣在王都的探子。數騎晝夜不息,半路換馬,兩天後到了澤邊,稟報令狐奉:“賊兵將至!”
令狐奉不驚反喜,即刻擊鼓集將。
麴碩、莘邇、曹斐、賈珍、傅喬,麴部諸將校,禿連赤奴、賀昌興等胡中大率絡繹趕到。
率帳內外環列甲士,令狐奉傲然踞坐,令道:“拿下赤奴!”
衆人方纔拜罷,有的尚未落座,陡然聞他此言,莫不驚詫。
四五個甲士按倒禿連赤奴,麻利地把他捆住。
禿連赤奴心膽俱裂,掙扎叫道:“大率!大率!此是爲何啊?”
“你這老狗!之前你與令狐邕勾結,出賣老子,老子念你我香火,饒你不死。你不知感恩悔改,竟又指使你女行刺。”令狐奉打開案上的木盒,提出個血肉模糊的腦袋,牛眼厚脣,是赤奴的女兒,扔到赤奴的面前,說道,“你女謀刺不成,已被我殺掉!”令甲士,“將老狗拉出去砍了!”又令那三百騎的騎都將道,“速捕赤奴的妻子兄弟,取其等頭來獻。”
都將應命而出。
禿連赤奴大叫冤枉,被甲士拖了出去。稍頃,他語聲斷絕,甲士捧了他的腦袋入帳。
賀昌興等胡牧大率互相對視,俱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駭懼,都是心道:“赤奴被你軟禁,自身難保,怎敢謀刺?”知道令狐奉只是隨便找了個藉口,殺赤奴是給他們看的。
莘邇悚然心道:“我說他怎會相中赤奴的女兒?原來不僅是爲了出氣,更是爲了此時!”顧見賈珍死勾勾地盯着赤奴的首級,既滿是解恨的表情,許因非他親殺,眼中又有失落。
令狐奉吩咐甲士:“給諸位大率傳看。”問賀昌興等,說道,“赤奴行刺於我,我誅他全家,這樣的處置可以麼?”
賀昌興等戰戰兢兢,齊刷刷拜倒在地,皆道:“赤奴謀刺大率,罪該萬死!便是夷其三族,也是應該!”沒人有心思細看赤奴的首級。甲士傳示一遍,退到他們的邊上按刀侍立。
令狐奉假惺惺地說道:“我與他香火一場,得饒人處且饒人罷。”親把他們扶起,笑道,“你們不要怕。我今天只殺赤奴,與你們無關。不瞞你們說,至遲後日,我就要與狗崽子決一死戰,到時還得多靠你們。等打贏了仗,老子風風光光地回到王都登位,一定會給你們論功行賞。這樣吧,口說無憑,你們把部中的小率們都叫來,我與你們割臂爲約。”
割臂爲約,是胡人盟誓的習俗。割臂出血,以布拭之,燒作灰,和酒同飲,表示約定。
賀昌興等不敢拒絕,遣隨從去叫本部的小率們過來。
等得多時,諸部小率來到。
二三十人,帳內裝不下,站在帳外。莘邇聽到了蘭寶掌問召他們來作甚的嚷嚷。赤奴的屍體已被拖走,地上留有血跡,有小率看到了,議論那是怎麼回事。鬧哄哄的。
令狐奉卻不提什麼割臂爲約了,笑對麴碩說道:“老舅,辛苦你一趟吧?”
麴碩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下拜說道:“明公請下令。”
“來日交戰,精壯皆出,營區唯存老弱婦孺,狗崽子如遣兵進犯,他們難以自御。將士們在前線打仗,我不能使他們的家屬處危,請老舅把各部的婦孺家小集中到一處安頓,派兵守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