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陰的東、西兩座苑城現在都有營戶的家屬居住。
東苑城的營戶家屬主要是京師戍衛部隊,如太馬營等各營裡頭營戶兵卒的家屬。
西苑城的營戶家屬,多是莘邇帳下營戶兵卒的家屬。
因爲東苑城“開發”得較早,營戶家屬、谷陰唐人與胡牧中的貧民、外來的本錢少的行商,已基本把此城住滿,故是張韶率部至谷陰後,他部中營戶兵卒的家屬也住入到了西苑城。
此次釋營戶爲編戶齊民的政措,暫時只針對張韶部的營戶,因是兵部、戶部的官吏於這天早上,直接到了西苑城。這是“釋營戶爲編戶齊民”此政的起始,意義相當重要,兵部、戶部來此宣辦的官員,按照莘邇的意思,皆以其主官爲首。兵部的主官是唐艾,戶部的主官是羊馥,二人都是親自出馬,兩人之下,各有本部的正令史、書令史四五相從。
唐艾裹幘敞胸,長袖翩翩,手捉羽扇,靠車廂而悠坐,所乘是舒適的牛車。
羊馥冠服嚴整,腰束革帶,身配印綬,扶前攔而肅立,所乘是黑蓋的軺車。
二部的正令史、書令史,依照尊卑,或亦乘車,或者步行,分隨於唐、羊兩車之後跟進。當
真是如莘邇所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卻見他兩人部中的吏員們,乘車者,兵部的吏員如唐艾,全是牛車,戶部的吏員則如羊馥,全是軺車,而至於裝束,兵部的亦多風流外露的白幘褒衣,戶部的則多正兒八經地官服在身。
兵部的行列在前,戶部的行列在後。
西苑城在中城的西南邊,兩隊人馬一前一後,緊連着從西苑城的東門進入。
兩座苑城作爲貧民和吏戶、營戶這等如似奴婢一般的“賤民”之聚集地,平時少有中城等城區官吏、富人、貴族來的,忽然有十幾個“貴人”到至,頓時引得西苑城中的住戶騷動起來。
西苑城的城牆原本簡陋不堪,城中的道路也都是土路,不但平時無人養護,雜草叢生,路邊到處野生的灌木,崎嶇不平,盡是坑窪,而且一下雨就泥濘難行,莘邇主政以後,專門叫孫衍從國庫撥了一筆款子,對西苑城,包括東苑城的城牆、道路等基礎設施做了修繕,如今比之往前,已是大爲改觀,雖仍不能與中城等三城相較,但至少城牆增高、城門換了新的大門,道路也填平了,並主幹道都鋪上了碎石或砂礫,清除掉了雜草、灌木,算是像那麼回事了。
倒亦方便了唐艾、羊馥等的此次城中行途。
早有西苑城的民事官吏,把張韶部的營戶家屬召聚好了。
這些家屬住的“裡”中狹窄,無有足夠的空間聚集,故是等待唐艾、羊馥等的地方,不在“裡”中,而是在西苑城中心的那座湖畔。
這個湖,即是莘邇當年潛入西苑城,聯絡祆教郭奣時到的那個湖。
西苑城的大小官廨皆在湖邊,西苑城內祆教、佛教等的寺廟也皆坐落湖岸。
此湖方圓不小,要說起來,湖中魚蝦成羣,水產着實豐饒,只唯是其雖位處西苑城,然卻屬定西王室的私產,令狐奉及其之前的歷代定西王,都不許城中的住戶於其中打魚,故是城中的住民,對湖中的魚蝦,原來也只能望之興嘆罷了。令狐樂即位之後,就在去年早些時候,莘邇請得了左氏的令旨,放開了此湖的漁禁,也算是一項惠民的善政。
閒言少敘,唐艾、羊馥等在許多西苑城住戶的尾隨觀望下,徑到了湖邊。
張韶部的士兵,多是出自營戶,現住在西苑城的其部中之營戶家屬共有兩千餘家,差不多萬口左右。
只見那湖水的南岸,幾座參差排列的官廨之前,此時已然烏壓壓的遍是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弱。
夏季酷暑,富貴人家的主人、奴婢不耐炎熱,對窮人來說,夏季卻實是比冬季爲好。冬季無衣,他們甚至會被凍死,夏季熱點則無所謂,大不了赤膊就是。這些男女老弱,男人們,泰半即俱是赤膊,有的連形同後世背心的裲襠都沒有穿,赤裸着上身,下邊只穿條短短的犢鼻褲,稍微有錢些的,穿個鞋子,沒錢的,索性光着腳。上身無衣的不止男子,唐艾一眼看到,人羣中的婦人,亦頗有未穿衣服,僅裹了個草蓆之類,以作遮羞的。
唐艾蹙眉,問先與城門處迎接他們,後又前邊引路,帶他們到此的西苑城官吏,說道:“那些婦人無衣可穿,爲何還要她們到這裡來?”
官吏畢恭畢敬地答道:“中臺傳令,命下官等把張將軍部的營戶家屬於今晨悉數聚於湖岸,以恭候二公前來宣旨,下官等故是恭謹從令。”
“你在西苑城爲吏多久了?”
“三年了。”
“你明天不必再來西苑城了。”
那官吏問道:“不來這裡,下官去哪裡?”
“我聽你口音,像是酒泉人?”
“唐公英明,下官正是酒泉人氏。”
“便回酒泉去罷!”
那官吏驚愕,說道:“下官愚鈍,敢問唐公此話是何意也?”
唐艾懶得與他多說,吩咐車邊的一個書令史:“你教教他,我是何意。”自起身下車。
丟下那目瞪口呆的官吏不管,唐艾與下車過來的羊馥聯袂,共往湖邊。
羊馥聽到了他與那個官吏的對話,一面朝湖邊走,一面說道:“千里,你是兵部的主事,管不了吏部的事,這個小吏雖是不恤百姓,你卻有不能擅自革其官職啊。”
唐艾不以爲意,說道:“我給吏部去道書便是。”
羊馥不認可他的做事風格,然知唐艾生性如此,早年落魄時,且我行我素,傲視同儕、上級,以致遭遇排擠,況於今日得志?知道勸說不了他,也就算了,不復多言。
兩人到了人羣前頭,登上臨時壘就的木臺,等西苑城的其餘吏員、營戶的營官們制止住了張韶部營戶家屬的嘈雜鬧聲,羊馥謙讓,就請唐艾宣讀旨意和述說中臺本於旨意而定的政措。
唐艾當仁不讓,他知百姓們聽不懂文言,遂也不照着聖旨的原文讀,用淺顯的白話,把“放張韶部營戶爲編戶齊民”的令旨,及於三天後,將把他們遷往朔方,且在這之前,也就是明天,會給他們每家各“借與”羊、馬牲畜若干,以供他們到朔方後好做放牧,等到後年,再問他們收取“本息”的中臺決定,大聲地對臺下的這上萬男女講了一遍。
他話音未落,臺下的營戶家屬、周邊觀者如堵的城中住民,登時喧譁大作。
周邊的住民不提,只說那營戶的家屬。
這些營戶的家屬,與吏戶的家屬一樣,都是直轄國家的“附屬”,與豪強大族家中的徒附沒有什麼區別,雖是位同奴婢,到底朔方他們爲編戶齊民、遷往朔方此政,是近日定西的一項頭等要政,谷陰的五座城內已是傳得沸沸揚揚,因而他們中也不乏有人已提前曉知,只是提前曉知是一回事,旨意和政措真的下來,傳聞變成了現實,是另一回事。
多數的營戶家屬,頓歡喜不已,自此不再是“低賤”的士家,成爲編戶齊民了,他們的子孫不必再被強制性地當兵,不必再被強制性地給將校、貴人們當牛做馬,並且由今而起,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家產,他們的子孫也可以出仕,能做吏、乃至官了,這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
也有的營戶家屬,憂慮重重,脫離了士籍,被放爲編戶齊民固然是好,可朔方是哪裡?遠在大漠東北,離隴州千里之遙,聞聽那裡與柔然、鮮卑等野蠻的胡人接壤,戰爭不斷,去到那裡落戶,從長遠來看,卻則怎麼都覺得不像是件好事。
更有極少數愁眉苦臉,滿心不願的。
這些不願意的,都是營戶中的“上等人”,他們儘管也是營戶,可卻是“屬於張韶”的營戶。依照時下“送故”的俗例,主官離任,當地會送錢給主官,同時也會送些當地的營戶給主官,此類愁眉不展的營戶,就都是張韶離任西域時,被送給張韶,等同是變成了張韶的“私奴”的,不僅相比其它的營戶,比之尋常貧困的編戶齊民,他們日常的生活、待遇,都舒坦很多,不愁吃喝,當然不免就不樂莘邇的此政。
歡喜的也好,擔憂、不樂的也罷,旨意已下,政措已定,他們都身不由己,只能遵從。
卻是說了,若是不願去朔方,難道不可以逃跑,以抗拒此政麼?這顯是不可能的。首先,他們沒有路引,哪裡都去不成;其次,即便通過荒山野澤,繞過了關卡,去到了別郡、別縣,他們一無民籍,二無土地,也住不下來,最終只能成爲流民,過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營戶的家屬反應不一。
圍觀的西苑城住民們,中亦有營戶家屬,與他們相同,亦是反應各異。有的羨慕;有的竊竊私語,認爲他們雖被免去了士籍,可此去朔方,恐會凶多吉少,不見得是件好事;有聰明的,猜測朝中底下來,可能會把別的營戶也陸續放爲編戶齊民,就更是或喜或愁了。
張韶部的營戶家屬中,有一人聽完了唐艾傳達的令旨和政措,喜不自勝。
此人年約二十,個頭不高,大約是從小營養不良的緣故,身形瘦弱,相貌也很普通,其貌不揚,只一張嘴最爲顯眼,很大,一笑起來,簡直能佔整張臉龐的小半,——現下他的嘴便是這樣。這人大名叫做陳臘,因了他的這張嘴,在營戶家屬中有個綽號,喚作“大嘴”。
站在他身邊一老一小,是兩個婦人。
年老的婦人五十多歲,但因常年的操勞,頭髮稀疏花白,皺紋如壑,體亦瘦小,弓着腰,直如六七十歲了一般。這婦人是陳臘的母親,姓黃。
年少的的婦人,年有十四五歲,小眉小眼,皮膚粗糙,面色灰黑,嘴與陳臘很像,也很大。這婦人是陳臘的妹妹,名叫常哥,其年紀儘管不大,卻已於前年就嫁人了。
陳臘高興地對他母親說道:“阿母,放咱們爲編戶齊民這事兒,竟是真的!從此往後,咱們家是良家了!阿母,你就不用再這麼辛勞,我也能好好地孝順你了!”語轉悲傷,說道,“可惜阿爺看不到今天了!我記得,打我小時,阿爺就常對我說,要能有一天,咱家能脫離士籍,他一定要祭告祖先。阿母,等會兒回到家,我就代替阿爺,將此大喜祭告先祖!”
他的父親跟從張韶去了朔方,參與了此回的朔方一戰,前不久,傳來消息,說他父親陣亡在了疆場。只差了這麼幾天,其父沒有能夠等到免去士籍、成爲編戶齊民的時候。
陳臘的母親黃氏牢牢攥住他的手,流淚說道:“你阿爺當了一輩子的兵,十三歲就入了軍中,先後跟了幾任的校尉,又是跟西域胡打仗,又是跟柔然虜打仗,血裡來、血裡去的,沒過過半天的安生日子!我早就知道,他肯定會死在戰場上。”
黃氏摸了把眼淚,接着說道,“你阿爺戰死的軍報送到那天,我白天晚上的就害怕,怕召你從軍,頂替你阿爺的軍令送來。真是沒有想道,莘公把咱們放爲了編戶齊民不說,剛纔那位貴人還說,凡是家中一子者,到了朔方,無須入、入……,入什麼他說的?”
唐艾講說旨意、政措時,陳臘豎着耳朵,聽得很細,把唐艾的話都記了下來,就回答其母,說道:“無須入郎將府爲府兵。”
——此政是莘邇提出的,亦是一項體恤百姓的良政。
黃氏說道:“對,府兵!兒啊,你不用頂替你阿爺了!這真是太好了!莘公的大恩大德,咱們要報答,回家之後,你不僅要祭告祖先,還要跟着我在佛前爲莘公祈福啊!”
營戶當兵者,父、兄死,子、弟替,陳家人丁不旺,只有陳臘兄妹兩個,他妹妹是個女子,亦即是說,陳臘原本是該接替其父,從軍入伍的。陳臘至今未有成婚,黃氏一則愛子,二來憂心陳家從此絕後,故而在聞知了丈夫陣亡後,這些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確是時時刻刻都在怕召陳臘入伍的軍令傳到。現在,因了莘邇的此條政策,她終於是放心了。
陳臘重重地點頭,應道:“是!”從自己不用再入伍,想起了一事,顧對其妹笑道,“常哥,你不是嫌棄李家那小子醜陋麼?咱們今兒個開始,就是編戶齊民了!你的婚事,再也不歸營官管了,等到了朔方,安頓下來,哥哥給你找個俊俏的夫君!保你滿意!”
陳常哥的丈夫與他父親是同一“曲”的,當張韶圍攻廣牧之時,他丈夫與其父這一曲,與其餘一些營頭一起,被張韶用作了攻城的主力,傷亡最重,其夫也戰死在疆場,和其父相繼死在了廣牧城下。如前文所述,依按國法,爲了保證營戶男丁數目的夠用,士籍的婦人,其丈夫死後,會由營官主持給她們改嫁。陳常哥她家的上頭營官,已給陳常哥選好了再嫁的人,可那人醜陋異常,陳常哥萬不情願。現今她家不再是營戶,這件婚事自也就不會再說了。
邊上都是人,陳臘這話說得太直接,陳常哥錘了陳臘一拳,說道:“阿兄!你說什麼呢!”
陳臘哈哈大笑。
唐艾說罷了旨意和政措,他與羊馥帶來的那些正令史、書令史,各於放置在臺下的案後入座,由西苑城的官吏和營戶的營官們組織着這些營戶家屬排成隊列,先到兵部的吏員前,消去士籍,再到戶部的吏員前,報上姓名、家庭情況,登記在冊,戶部的吏員並會把他們的年歲和相貌、身高等個人的特徵簡略記下,隨後,戶部會根據這些記錄,把他們記入“黃簿”。
黃簿,便是黃籍,是用來記錄國中編戶齊民的簿籍。因用的黃紙,故得此名。——與黃籍地位相同的,是白籍,白籍所記,都是僑士。黃籍、白籍,記的都是良民,至於營戶、吏戶等等,他們是沒有資格名入黃籍、白籍的,在國家的案卷庫中,另有屬於他們的簿籍。
上萬民口,登記需要較長的時間,唐艾、羊馥沒有多等,先回中城去了。
兩部的吏員們揮汗如雨地,忙乎到入夜,還沒有登記完畢。莘邇給的命令是,今天必須把此事完成,只好挑燈繼續。直到天亮雞叫,才完成了這項工作。
陳臘一家沒有待到天亮,傍晚前就輪到了他們家,登記過後,就回家去了。到了家裡,陳臘果先祭告祖先,又與其母黃氏、其妹陳常哥在黃氏供奉的小佛像前爲莘邇祈福。晚上,黃氏拿出了家中僅有的一個雞蛋,煮熟了,一家三口配着粗粥、鹹醬,分而食之,算是慶賀。
第二天,工部的吏員帶着大批的畜類,來至西苑城。
張韶部的營戶家屬們再次聚於湖畔,每家每戶,按其人丁數目,各分得了不等的羊、馬。各戶分得的羊、馬的數量皆記在了工部的文檔中,以備後年收回本息。
陳臘家人口少,分到了羊五十頭,馬一匹。
陳臘長這麼大,別說馬了,從來沒有過一頭羊是屬於他的,搓着手,繞着分給他的羊、馬轉了好幾圈,開心得不得了。裡中狹小,其家更小,沒地方放羊、馬,莘邇考慮到了這點,允許他們暫把分到的羊、馬留置湖邊,並專門派了部隊,四面警戒,以避免有人盜竊。雖是莘邇考慮、安排的很周到,陳臘這天晚上,還是住在了湖邊,不親自守住這些羊馬,他不放心。與他同住到湖邊了一夜的,還有別的那些營戶家屬中的人。
第三天上午,所有這些已成爲編戶齊民的營戶家屬,踏上了遷往朔方的道路。